申海只得又坐回去：“我知道這在你聽來一定很傻，但是……”究竟要“但是”什么，他卻說不出了，躊躇半天，用一種近乎幼稚的頑固姿態(tài)說，“但是我寧愿說出來被你嘲笑?！?/br>
    聞牧舟沒有笑，也沒有其他表情，不緊不慢地把那書冊塞進了正確的地方：“我知道了。”

    這句之后便沒了下文。申海來之前演練了無數(shù)遍，這更壞的情況也想象過，因此并不氣餒，破釜沉舟地往下說：“這段時間，我重溫了跟阿紫的那些通信，教授披著那層偽裝，反而說了些真心話吧？阿紫偶爾也會覺得孤單……”

    “申海，”一直平心靜氣地聽著的聞牧舟打斷了他，“我那天拿出誠意告訴你真相，不是為了聽到今天這些話?！?/br>
    申海立即閉了嘴，低下頭緩了緩才說：“我知道了，以前的事都不提了?！?/br>
    他再也說不下去，垂頭喪氣地起身朝外走去，卻又在門口回過頭來：“教授，我還會去聽課的?！?/br>
    聞牧舟轉(zhuǎn)身與他對視了兩秒，神情十分復(fù)雜，甚至有一絲莫名的茫然。

    然后申海聽見他說：“請便?！?/br>
    第48章

    某一天開始，氣溫忽然像發(fā)育期的少年般蹭蹭地竄高。走在林蔭道上都能嗅到草木揮發(fā)的味道，辛辣而帶著甘甜回味，是盛夏特有的氣息。

    在學(xué)生黨眼里，這樣的變化意味著冰火兩重天的到來——期末在望，暑假也已經(jīng)可以當(dāng)成個盼頭了。

    臨近期末時人總是很忙的，洛宇還準(zhǔn)備暑期留校考研，正在附近積極地找著零工，于是忙上加忙。以他那排得滿滿的日程表，只消稍微注意回避一下，跟魏晉巧遇就是極小概率事件。

    然而再小的概率還是有發(fā)生的可能。對洛宇來說，這巧遇的時機尤其地不巧。

    魏晉出現(xiàn)時，他身邊正坐著黃鸝。

    洛宇跟魏晉一起泡過那么多次圖書館，倆人選座位都是有慣性的。洛宇忘了這茬，所以黃鸝請他輔導(dǎo)一篇論文時，他按照往日的習(xí)慣將人約到了圖書館，又坐到了窗邊那個最常坐的位置。

    剛剛跟黃鸝說了幾句話，一抬頭就看見了幾步之外正在走來的魏晉。洛宇幾乎是下意識地別過腦袋，仿佛指望著借此隱藏身形，剎那間又意識到這掩耳盜鈴之舉的可笑，訕訕地將腦袋扭回去：“喲，這么巧?！?/br>
    魏晉剛借了本參考書準(zhǔn)備坐下來讀，也是無意中走到這兒的，洛宇那一系列反應(yīng)他全看在眼里。雖然已經(jīng)說服自己忘卻了那份妄想，但瞧見洛宇的慌亂，多少還是有點不是滋味。魏晉笑了笑：“學(xué)長，黃鸝，在做題呢？”

    黃鸝搶著答道：“是我在寫一篇論文，還在找頭緒呢?！彼哪抗庠谖簳x和洛宇之間溜了一圈，曖昧得頗有點表演性質(zhì)，“魏晉你要看書？過來坐吧？”

    魏晉正要找個理由婉拒，洛宇已經(jīng)默默站起身挪了個位子，給他空出了地方。魏晉盯著那空位子看了兩秒，又有點鉆牛角尖，覺得此刻拒絕顯得自己放不下。他要豁達也必須是豁達得最好看的那個，當(dāng)下微笑著坐下了。

    黃鸝繼續(xù)在白紙上寫寫劃劃，不時用耳語的音量問洛宇幾個問題。魏晉坐在一邊，翻開書本拗著嫻靜的姿態(tài)讀了起來，半晌不翻頁。

    洛宇只在剛才慌亂了一剎那便迅速鎮(zhèn)定了下來。其實他本來就沒打算逃避問題，只是想沉淀一陣子，多作一些分析再下結(jié)論。現(xiàn)在既然遇到了魏晉，索性收集一下第一手?jǐn)?shù)據(jù)。

    洛宇不動聲色，嘴里指導(dǎo)著黃鸝，磨蹭了兩分鐘后，目光不著痕跡地飄向了身旁。

    魏晉還在全神貫注地拗造型。于是洛宇冷靜地對著他的側(cè)面端詳起來，從一塵不染的襯衫一路下行到淺色的運動鞋，再從小腿的曲線緩緩上移到脖頸的皮膚?；蛟S是因為消瘦，魏晉的喉結(jié)很明顯，但并不難看，那道決絕的線條接連到下頜，有一種少年特有的鋒利皎潔，像出鞘斷水的刀刃。再往上是翹起的唇峰……

    洛宇一寸一寸地掃描著對方，藏在桌下的右手搭上了自己的左腕，瞄了一眼圖書館的掛鐘。

    他開始給自己測脈搏。

    一分鐘后，他放開手腕，又打開了手機上一個測體溫的程序。

    這樣得來的數(shù)據(jù)不可能太精確，果然下次還是要在身上藏個體溫計……

    下一秒，魏晉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直直地對上了他的雙眼。

    四目相對，洛宇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在心中惋惜——可惜不能測量瞳孔半徑變化。

    魏晉剛才心思全不在書上，余光里隱約瞧見洛宇似乎正望著這邊，卻總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下了半天決心，終于擺出隨意的表情這么一轉(zhuǎn)頭，卻沒想到洛宇真的大喇喇地盯著自己。魏晉心頭一跳，面不改色，微微偏了偏腦袋表示疑問。然后就見洛宇射過來的眼神更犀利了。

    兩人上一次距離這么近，還是魏晉強吻洛宇的時候。

    他們莫名其妙地陷入了瞪眼比賽一般的對視中，時間之長早已超過了可用常理搪塞的范疇，偏偏誰也沒有先行停止的意思。

    直到黃鸝一句拖長了聲音的調(diào)侃打破沉默：“學(xué)長，你臉，紅了?！?/br>
    ……

    很好，洛宇想，又多了一個參考項。

    洛宇自己不知道，他不僅臉紅了，連脖子都紅了。所幸他小麥膚色，好歹遮了遮，看著不算太慘烈。

    魏晉十分詫異，隨即想到洛宇大概是尷尬了。畢竟自從自己告白未遂，洛宇已經(jīng)因為尷尬而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奇怪的表現(xiàn)。

    其實魏晉心里清楚，暗戀這等事，從頭到尾都是自己作的。洛宇是個好人，沒欠自己什么。何況他對洛宇的那點情愫也不是說斷就能斷的，更舍不得對方為難，聽見黃鸝調(diào)侃，本能地就要擋箭：“是有點熱吧，黃鸝你的臉也有點紅?！?/br>
    “欸，真的？”黃鸝將信將疑地摸摸臉，又掏出手機打開前置鏡頭，對著左看右看。

    洛宇終于回過神來，接著魏晉的話音敷衍地扯了扯領(lǐng)子，什么也沒說，淡定地湊過去看黃鸝的論文了。

    氣氛有點詭異，魏晉怕黃鸝看出端倪，收起書本說：“我還有課，先走了?！?/br>
    他轉(zhuǎn)了個身，習(xí)慣性地玉樹臨風(fēng)絕塵踏月著往外走，卻沒料到這一次真的有人在當(dāng)觀眾。在他背后，兩道犀利的目光帶著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射向了他的臀瓣……之間。

    洛宇又給自己把了把脈。

    第49章

    洛宇又給自己把了把脈。

    一分鐘后他收回目光，抓過一張白紙開始刷刷地寫字。黃鸝抓緊一切機會揶揄：“學(xué)長，你剛才發(fā)什么呆呢？”

    “在思考一個問題?！甭逵畛谅曊f。

    黃鸝被這預(yù)想之外的答案弄得愣了愣，見他雙眉微擰，筆下寫的也全是數(shù)字，不禁信以為真：“是嚴(yán)肅的……那種問題？”

    “關(guān)乎生死存亡?！?/br>
    黃鸝敬畏地閉了嘴。數(shù)學(xué)系沒人不知道洛宇的大名，連教授都一早認(rèn)定了他是幾屆出不了一個的研究型人才。他如果說關(guān)乎生死存亡，沒準(zhǔn)真的是靈光一閃想到了什么造福全人類的命題。

    因此她足足等了五分鐘，見他寫了幾個數(shù)字就沒動靜了，才問：“想完了嗎？”

    洛宇面色沉重，沒多解釋：“嗯?！?/br>
    黃鸝這才繼續(xù)放膽道：“說起來，我發(fā)給你的那些文章和圖片都看了沒？”

    “……看了?！?/br>
    黃鸝惡趣味不小，陸續(xù)發(fā)來過至少一打討論同性戀群體的文章，還有一些畫風(fēng)各異的圖片，里面通常是兩個美男子擺著各種不可說的姿勢做各種不可說的事情。

    “有何感想？”

    洛宇想了想：“大開眼界?！?/br>
    黃鸝噗噗噗地笑了起來：“我這里還有更厲害的東西喲。”

    “饒了我吧……”

    “說不定就帶你走入新世界了呢？”

    洛宇沒告訴她新世界的大門已經(jīng)緩緩開啟了，只是半推半就地接收了她當(dāng)晚傳來的文件。文件名叫“墻裂推薦古裝唯美play.avi”，內(nèi)容基本與標(biāo)題描述一致。黃鸝的說法是“先從漂亮的片子看起有助于消化吸收”。

    那片子果然很漂亮，兩個男人都是很容易打動小女生的那種妖孽長相，又穿著風(fēng)姿飄逸的古裝，扮作將軍與書生，點著一屋子紙醉金迷光影婆娑的蠟燭，攝像機位居然還帶滑動的，連寬袍解帶的動作都充滿莊嚴(yán)的儀式感。

    但是在他們以舞蹈的韻律雙雙亮出家伙時，洛宇還是敗下陣來了。

    敗得折戟沉沙，軟得扶不上墻。

    他定了定神，將手掌貼在屏幕上擋住了下面那男人的臉，聽著耳機里一浪高漲一浪低迷的叫聲，開始竭力回想魏晉的面容。清雋利落的輪廓，尖尖的下巴，翹起的唇峰，直視著自己的雙眼……

    “大人——啊~！——大人！”

    洛宇的折戟徹底折了。

    他關(guān)了視頻，在紙上寫道：“看魏晉時心率加快3%，體溫?zé)o明顯變化?？磄v時心率、體溫均無變化，略有反胃感。”寫完了長舒一口氣，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感受，仿佛如釋重負，卻又愈加迷惑。

    事情果然沒有那么簡單。當(dāng)天晚上他又做了夢。

    夢中的景象比上一次更清晰，如同大霧散去，湖水漾起了幽森的青，那跪坐在湖畔的背影一身書生打扮，白袍擺下卻露出一雙清瘦的赤足，仿佛詩文中飄忽來去的山鬼。

    他無法自主地邁步朝那個人靠近過去，俯身從背后擁住對方，用力地將人扣進自己懷里。那個人再度回過頭來，微微笑了笑，但洛宇卻沒像上次一般驟然驚醒。他安靜地、近乎眷戀地凝視著那張熟悉的面容，甚至抬手撫摸著對方的雙唇，然后閉眼吻了上去。唇舌交纏，他在暈眩中聽見對方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自己：“……哥。”

    洛宇這次醒來時面色平靜。

    一次是偶然，兩次也可以算作偶然。但這兩次偶然讓自己的心境波動如此之大，洛宇不得不相信，這其中存在著偶然之外的一些什么。

    他之所以斷定自己對魏晉沒有非分之想，是因為那次慘絕人寰的嘔吐事件。但是如果仔細往前回想，早在魏晉搶先捅破窗戶紙之前，自己對這個便宜認(rèn)來的學(xué)弟就有著旺盛到不太好解釋的保護欲。他曾將之簡單地歸納為類似兄長的責(zé)任感，但學(xué)弟學(xué)妹千千萬，自己也不曾為其他哪一個而當(dāng)眾跟人撕破臉，更別提撩袖子打架了。

    至于那次嘔吐……當(dāng)時自己血流奔涌頭暈耳鳴的激烈反應(yīng)，真的是因為惡心嗎？

    以追求真理為己任的洛宇，第一次不太敢追尋確切的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洛宇的折戟徹底折了——我也是很佩服開黃腔開得如此高雅的自己

    第50章

    在這種事情上，直接去跟魏晉接觸是找到答案的最快捷徑。洛宇清楚這一點，卻偏偏選了條格外崎嶇的彎道——他原本在校園里避著魏晉，如今開始反其道而行之，只要一有空閑就去魏晉可能出沒的地點守株待兔。如果看見魏晉了，就躲得遠遠地觀察一陣，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就默默消失?；钕駛€居心叵測的特務(wù)或者跟蹤狂。

    這樣大費周章，是因為洛宇不愿在完全下結(jié)論之前輕舉妄動，尤其不想給魏晉任何錯誤的暗示，再去撩撥一次他敏感的神經(jīng)。

    如此觀察了一段時間，洛宇就有了個新發(fā)現(xiàn)。魏晉最近總是跟一個人高馬大的男生走在一塊，還時不時地一起去食堂和圖書館。

    那個男生洛宇是見過的，并且沒留下什么好印象。去敬老院的那一次，魏晉在中巴上被李毅當(dāng)眾含沙射影時，那男生分明就坐在魏晉身邊，卻一直低頭裝死，慫得像條狗。

    洛宇想不明白這樣的朋友還有什么值得往來的。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忍不住跟著去看。這一看不得了，魏晉居然還會跟那男生去后湖散步。

    后湖是什么地方？

    情侶圣地。

    兩個男的去后湖邊夜觀天象，這正常嗎？

    正常。

    因為其中至少有一個基佬。

    洛宇的表情凝重了。

    ——

    “有句話早就該對你說了?！鄙旰Ｕf，“敬老院的那次，是我對不起你。”

    “??？”魏晉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