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投影屏幕上播放的電影已經(jīng)接近尾聲,魏晉仍舊意氣難平:“我不管他小時候被哪個變態(tài)猥褻過,那確實很不幸,但關(guān)我什么事?帳不能這樣算吧?如果我被一個異性戀欺負過,難道也要立志于消滅全體異性戀?” “是這個理沒錯,但你說服不了他?!鄙旰Uf,“那寢室再呆下去太難受了,不如跟輔導(dǎo)員申請換一間吧?” “哪還輪得到我申請,李毅早就惡人先告狀了。下周我就搬去別的寢室?!?/br> 申海息事寧人地說:“能擺脫他就好。別想了,越想越氣。走吧,我?guī)愫染迫??!?/br> “……去哪兒?”魏晉下意識地站起身跟著他往外走。 “后窗啊,上學(xué)期就跟你提過,你不會還一次都沒去過吧?” 魏晉的腳步遲疑了:“不太好吧,我這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被強塞一把狗糧的申海翻了個白眼兒:“放心吧大姑娘,有我呢,會把你清清白白帶回來。” 倆人從教室后門溜了出去。魏晉一路緊緊跟在申海后頭,試圖躲進他比常人大一號的陰影里,不時警覺地回頭看一眼。申海匪夷所思道:“不是吧魏晉,洛宇這就開始查崗了?” “哪是防他呀,我是防李毅那個神經(jīng)病。剛剛撕破臉,鬼知道他做得出什么事,跟蹤偷拍都有可能?!?/br> “沒那么喪心病狂吧?再說拍到又怎么樣,你只是去喝杯酒?!痹掚m如此,申海也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 后窗酒吧正值rush hour,舞池里扭動的妖艷賤貨不少,但大多數(shù)一看就不是學(xué)生。魏晉一眼望去,沒有見到熟悉的面孔,松了口氣之余又有點失落——他曾偷偷期望過身邊存在同類。 “那邊那兩個,都是我們這屆的,藝術(shù)系。”申海站在吧臺邊點單,順口向魏晉示意,“是公開出柜了的勇士?!?/br> “沒出柜的也會來這里嗎?” “當(dāng)然啦,這里給學(xué)生仔打折?!苯涌诘氖谴┲R甲的酒保,“小朋友第一次來?” 魏晉點頭。 酒保長得很帥,漂染了一頭白發(fā),打著耳釘,笑瞇瞇地遞給他一杯調(diào)好的馬蒂尼:“放心吧,大家會互相保密。” 申海端了酒,帶著魏晉坐到昏暗的角落里:“現(xiàn)在就敢出柜的勇士,真叫人羨慕。我有時候會問自己,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有底氣公開。找到工作之后嗎?萬一我上司恐同怎么辦?萬一他嘴上說著支持,轉(zhuǎn)頭卻不再提拔我呢?要么等到升職成高管?萬一坐不穩(wěn)位子呢……想來想去,只有等到賺夠了這輩子吃喝玩樂的錢,上午出柜下午辭職,愛誰誰。” 魏晉哈哈大笑,轉(zhuǎn)念想到自己把同樣的困境帶給了洛宇,頓時笑不出了。 申海尚且可以將“賺夠錢”視為最終目標(biāo),洛宇卻是研究型人才,人家那目標(biāo)是星辰大海。難道要他上午出柜,下午退出學(xué)術(shù)界? “你呢,你怎么想?”申海問。 魏晉情愿不提這茬,敷衍地聳聳肩:“誰知道呢?有時候覺得大環(huán)境已經(jīng)很友好了,結(jié)果下一秒就冒出了李毅那廝。不說這個了,你跟聞教授有進展嗎?” 這回輪到申海被戳到痛處了:“喝酒,喝酒?!?/br> 魏晉擔(dān)憂地跟他碰杯。 申海舉杯一飲而盡,哈出一口涼氣:“他明確拒絕我了,說是把教授的工作放在第一位,所以我在他面前也只敢當(dāng)學(xué)生。前幾天我開始找工作投簡歷了,去找他幫我寫推薦,他倒是爽快答應(yīng)了。我很開心地道謝,結(jié)果,他摸了摸我的頭?!?/br> 魏晉想象了一下一米九的申海被人摸頭的畫面,表情復(fù)雜:“他想讓你知道他把你當(dāng)小……小孩?!?/br> “他把我當(dāng)什么無所謂,只要不討厭我就行。他這人正義感很強,不可能去找姑娘結(jié)婚。我就一直等著,反正我年輕,耗得起。” 魏晉不吭聲。即使作為基佬,他也并不看好這份暗戀的前景。但人生各有艱難,他不愿潑冷水,便只是沉默著干杯。 —— 兩周之后的周五晚上,洛宇帶著魏晉出去下館子。魏晉正計劃著周末是拉他去看電影,還是窩在圖書館里陪他趕論文,忽聽洛宇開口道:“我爹媽說明天要來看我?!?/br> 魏晉一驚:“啊?” “我一整個暑假沒回家,他們不放心,說要帶吃的穿的給我?!甭逵钸t疑道,“到時候,你也來見見他們?” 魏晉忙道:“算了吧,先別見了。”雖說丑媳婦終歸要見公婆,但他不愿這么早就把洛宇逼到那境地。 “沒事,見見也好?!甭逵铑D了頓,“可以先說你是我朋友——我倒不是……就是,一步一步來。” 魏晉立即敏感地意識到了洛宇也在害怕。見面的話,他怕家人看出端倪、激烈反對。不見的話,他又怕自己覺得被冷落。洛宇這直腸子何曾處理過如此復(fù)雜的局面?一句話說得千回百轉(zhuǎn)、如履薄冰。 魏晉頓感揪心,哪里舍得讓他做這道題,當(dāng)即若無其事道:“確實不趕巧,我明天要去敬老院,早就報名了的?!?/br> 洛宇果然咧嘴笑了:“那以后還有機會?!?/br> 第67章 魏晉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洛宇膩在一起度周末,驟然回到孤身一人,頓時寂寞得無所適從,整個人萎靡不振地蔫著,像一朵遺落紅塵的雛菊。 直到坐在開往敬老院的中巴上,凝望著窗上自己的倒影時,他才想起來,這只是開學(xué)之后的第三個周末。 魏晉被自己輕微惡心了一下,默默挺直腰桿抬起了腦袋。 一個暑假未見,張老頭的房間出現(xiàn)了許多變化。 其中最大的變化是,屬于陳老頭的那一半房間空了。 張老頭則一改坐禪模式,正弓著腰提著一只小水壺伺候盆栽。沿著墻腳新增了一溜花盆,花花草草被他養(yǎng)得搖曳生姿。 魏晉邁進房門一見這景象,心中已經(jīng)有了點不好的預(yù)感,卻還是故作輕松地問:“陳大爺搬走了?” “死了?!睆埨项^沒好氣地說。 魏晉很震驚。他還記得陳老頭那模樣,再怎么瞧都比干核桃似的張老頭硬朗些,竟也說沒就沒了。 魏晉還處于面對死訊會不知所措的年紀,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節(jié)哀?!?/br> 張老頭一臉不以為然:“嗨,敬老院里哪一年不死幾個?趕上高峰期,一周送走倆,習(xí)慣了都?!?/br> 話雖如此,魏晉總覺得他突然開始養(yǎng)花,恐怕還是從室友的死亡里受了些觸動的。 “新室友什么時候搬進來呢?”魏晉找來抹布開始擦窗子。 “快了吧,要看他們的安排。” 窗外庭院里,花枝招展老太太們還在跳舞。張老頭沉迷澆花,頭也不抬。 魏晉鬼使神差地問了出來:“你跟那阿婆,有進展嗎?” 張老頭皺起眉:“你們這些小年輕哦,成天腦子里都是什么東西?” 魏晉訕訕:“我還以為你會有些……新感悟?!?/br> “什么感悟?” “人生苦短啊,花開堪折直須折啊,之類的。” “有啊,”張老頭說,“人生苦短,她也不知道還剩幾年,我不折騰她了?!?/br> “……” “我打了一輩子光棍,是不怕什么晚節(jié)不保??扇思疫@輩子過得四平八穩(wěn),有兒有孫的。我為了求個結(jié)果,卻害她臨了還多出變數(shù)來,何必呢?!睆埨项^這些話大概也醞釀了不少時候,平日里沒人能說,此時對著魏晉便全倒了出來,“就像這個花,你看它開得好看,就不要去折它了?!?/br> 魏晉站在原地渾身僵直,簡直覺得每一句話都是沖著自己來的。這老頭八成是上天派來的npc,跟全宇宙一道勸退自己。他心里轉(zhuǎn)著洛宇的家庭事業(yè)、遠大前程,帶著一絲指向不明的悲憤,喃喃自語道:“那如果我偏要折,會怎么樣呢?” “你折誰?”張老頭抬起頭,驚怒交集,“你先折斷自個兒吧!主意敢打到阿婆頭上,現(xiàn)在的小年輕……” “……” —— 洛宇不好意思帶著爹媽吃食堂,就找了家館子請他們吃飯。洛宇媽翻著菜單嘖嘖感慨:“這大城市的西紅柿炒蛋都比我們那兒貴五塊錢?!?/br> 洛宇爹媽跟魏晉的父母完全不同,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工薪階層,來看兒子一趟就算出遠門。 他們其實從來沒搞明白過洛宇是怎么走到今天這步的。在他們看來,兒子就是多看了幾本數(shù)學(xué)書,沒事兒拿張白紙寫寫算算一些看不懂的東西。后來班主任就上門了,勸他們將兒子送去搞競賽。再后來呢,兒子就理所當(dāng)然似的捧回了一個什么獎杯,稀里糊涂地保送進了牛逼哄哄的大學(xué)。 洛宇爹將這一切總結(jié)為“祖墳風(fēng)水好”。 飯吃到一半,洛宇爹開腔了:“你這大學(xué)都要畢業(yè)了,啥時候談個姑娘帶回家來給我們看看?” 洛宇安靜如雞地低頭夾菜。 “不急不急,”洛宇媽說,“他們學(xué)業(yè)忙著呢吧?!?/br> “那可不?!甭逵蠲Σ坏?。 “再忙也不能耽誤人生大事啊。” 洛宇安靜如雞地低頭喝湯。 洛宇媽笑著拍了拍他:“沒事兒,男孩子年紀大點更吃香。再說咱兒子這么爭氣,還怕追不到姑娘嗎……” 老兩口夸人的詞匯嚴重匱乏,常年在“真給老洛家爭氣”和“真給我們長臉”之間循環(huán)切換。 洛宇連湯都咽不下去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充分理解魏晉出柜的那一刻的心情,也能預(yù)估出柜這一行為需要消耗的勇氣。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人自己不到那關(guān)頭,是永遠無法真正做到共情的。 洛宇在學(xué)校附近的賓館安置了爹媽:“我明天再來送你們?nèi)セ疖囌??!?/br> “不用不用,一大早的車,你多睡一會兒?!甭逵顙屨f,“帶給你的東西記得吃,吃完了再給你寄。” 洛宇應(yīng)了一聲,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洛宇爹只當(dāng)他臨別不舍,在他背上豪邁地拍了一記:“長大了。親戚熟人都念叨著好久沒見你了,過年你可得回家,最好再帶個……” 洛宇一時沖動,脫口而出:“說起來,你們還記得我那表姑不?” 這禁語一出口,賓館房間一瞬間陷入了沉寂。沉默本身已經(jīng)充分表明了答案,可洛宇爹偏要倔強地問一句:“哪個表姑?你好幾個表姑呢?!?/br> “小時候總帶我玩的那個……”洛宇已經(jīng)后悔了,“就,這幾年沒聽你們提過她,剛才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來了。沒別的,就順嘴一問……” 他住嘴了。爺倆仿佛在進行第一屆此地?zé)o銀三百兩大賽。 “早就不知去哪兒了?!甭逵畹舶畎畹卣f。洛宇媽面帶薄怒,薄怒里還摻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警惕與慌張,責(zé)備道:“以后在親戚熟人面前可別提她。她當(dāng)初鬧得那么大,說什么的都有。小心人家連帶著誤會你?!?/br> 是了,親戚熟人。這四個字代表了洛宇爹媽的整個交際圈。 洛宇慣性使然地點點頭,舌根處一時有些發(fā)苦。洛宇媽還放不下心地追問道:“你和她沒聯(lián)系了吧?” “……沒有。” 洛宇拖著腳步走出了賓館,背脊上似乎還落著兩道擔(dān)憂的目光。 —— 洛宇并不是個情緒化的人,即使在此時此刻也看得清楚,父母是愛自己的。這份愛產(chǎn)自牢不可破的血緣紐帶,越過時代、環(huán)境與認知的鴻溝,朝他傳遞著原始莽撞的熱度。 就像那年他獲獎保送后,想要一臺電腦打游戲。他爹根本不懂什么配置,卻二話不說便去取錢,還叮囑他“往貴里買,對學(xué)習(xí)有幫助最重要”。 洛宇知道如果自己孤注一擲對他們坦白,他們在漫長的斗爭之后,多半還是會跋涉到他這一邊,與他一道面對鴻溝彼岸的魑魅魍魎。而那也不會是因為什么境界的提升,他們依舊蒼老而茫然,只是愛他而已。 他們會與自己一道,從此成為老家“不該被提起的人”。自己早已離巢高飛,所以大可以一笑置之,而他們卻只剩那個巢了。 洛宇越走越步履沉重,直到快走到校門口了才突然站定。他已經(jīng)一整天沒聯(lián)系過魏晉了。 洛宇從兜里摸出手機,沒有未讀消息,也沒有未接來電。他打了個電話過去,魏晉沒接。洛宇心中莫名地有些惴惴,又打了一個,等待音響了七八聲,那頭才傳來一陣嘈雜的噪音,然后是魏晉的聲音:“……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