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尚未分出高低,卻已出了兩條人命。上河下河兩大幫會的舵主還要派兵遣將,那幾位漕幫的長老可坐不住了,再這么斗比下去,還得死傷多少人?幾個老爺子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想讓雙方就此罷休。其中有人說道:“上河下河本是一家,依我們老幾位看,今天應(yīng)該到此為止了?!眱珊訋捅妳s不答應(yīng),到此為止?人豈不是白死了?銅船往誰那兒走?又有漕幫元老出來說:“不如這樣,去年銅船是由下河幫走的,今年就從上河幫走,往后一年換一邊如何?” 上河幫的舵主說道:“勝敗未見分曉,憑什么讓我們吃這個虧?再者說了,如果可以一年換一次河道,我們這么些人吃飽了撐的拼個你死我活?您倚老賣老的還真拿自己當(dāng)瓣兒蒜了,實(shí)話告訴你,不斗出個起落,今天這件事兒完不了!” 上河幫舵主在這邊不依不饒,下河幫的舵主也不肯罷休,心想:“去年就是我們輸了,銅船一過損失一天的進(jìn)項(xiàng)事小,我們丟多大人、現(xiàn)多大眼?一整年都讓對方壓著半頭,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年斗銅船,正想一雪前恥、吐氣揚(yáng)眉,你們幾個老家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不斗就不斗了?天底下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兒?”當(dāng)時怒罵一聲:“老梆子!讓你們來就是當(dāng)個擺設(shè),還以為我真怕你們呢?甭說你們幾個老不死的,皇上他二大爺來了我也不給面子!”氣得幾個漕幫長老吹胡子瞪眼,好懸沒背過氣去。 臺上這么一亂,各大鍋伙的一眾混混兒也已鬧上了,他們可不管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就是憋著打架來的。天津城這六大鍋伙也是積怨多年,誰看誰也不順眼,說是來給兩河幫會助陣,可都沒安好心,暗藏鎬把、斧頭、攮子,恨不得越亂越好,只等大打出手,打出了名頭誰都怕你,再出去訛錢就方便了。 鍋伙的首領(lǐng)稱為寨主,就聽其中一位寨主叫道:“哪那么多說道?抄家伙打吧!”說話從凳子上一躍而起,“咔嚓”一下踹折了凳子腿,拎在手上橫著能掄、豎著能捅,擺開了架勢,這就可以打人。干柴就差一把火,行舟單缺這陣風(fēng)。一幫人都看著呢,就等個機(jī)會,有這位一帶頭,那還好得了嗎?其余幾位寨主也坐不住了,論打架誰都不含糊,干的就是這個買賣,吃的就是這碗飯,一個個擼胳膊挽袖子、脫小褂亮文身,兩撥人馬齊往上沖,眼看就是一場大亂子。 一眾警察紛紛拽出了警棍,只等長官一聲令下,就上去平亂。周圍的老百姓也慌了,天津衛(wèi)的混混兒打架不要命,群毆械斗打起來刀槍無眼,招呼上誰是誰,這個熱鬧縱然好看,可沒人敢瞧,真挨上一下子可沒地方說理去,看個熱鬧丟了命,那該有多冤?一時間哭爹叫娘,爭相奔逃,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更后悔不老實(shí)在家里待著,非得出來湊熱鬧。眼看局面不可收拾,不知得死傷多少人,正當(dāng)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人群之中有人拿腔作調(diào)地高喊了一聲:“各位,且慢動手,全瞧我了!” 眾人循聲一看來的是這位爺,心說:“得嘞,今天這場架是打不起來了!” 6. 上下兩河的幫會在三岔河口爭銅船,斗了一個不分上下、旗鼓相當(dāng),六大鍋伙的混混兒趁機(jī)鬧事,想要打群架,臺上臺下亂成一團(tuán),局面已經(jīng)失控了,眼看就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的沖突,忽然有人喊了一聲:“瞧我的面子,誰也別動手!” 從古至今,惹事從來不叫本事,只要豁得出去就行,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大不了是個死。了事才叫本事,把天大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大幫會、六大鍋伙在三岔河口爭斗,已經(jīng)扔下了兩條人命,以前的皇上都管不住,漕幫的元老也解決不了,誰有這么大的臉,有這么大的勢力,敢說這么大的話? 別處不好說,天津衛(wèi)可真有這么一位爺,四十八家連名票號的少東家,姓丁,人稱丁大少。他們家在天津城稱為“大關(guān)丁家”,因?yàn)榧易”贝箨P(guān),是天津城最早的商業(yè)區(qū)之一,商店鋪戶鱗次櫛比,住在這一帶的全是有錢人。老丁家在有錢人里也算拔了尖兒的,大宅院寬敞氣派,一面院墻占半了半趟街,虎座的門樓子底下擺一對抱鼓石,刻著一個花瓶插三支戟,外帶一把笙,這叫“平生三級”,墻磚也滿帶浮雕,喜鵲登梅、白猿獻(xiàn)壽、二龍戲珠、獅子滾繡球,外帶《三國》《水滸》各種典故,全是出自名家之手,下設(shè)四磴高臺階,取“四平八穩(wěn)”之意,雙開的深紫色木頭大門,對過兒是磨磚對縫兒八字影壁。全宅一共八個大四合院,每個院都有坐北朝南的五間大瓦房,倒座房屋也是五大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另外還設(shè)有門房、賬房、馬號,并且建有后花園一座,園中有對對花盆兒石榴樹,九尺多高的夾竹桃,迎春、探春、梔子、翠柏、梧桐樹,枝葉茂盛,從墻頭兒探出多高,引得往來的行人側(cè)目以觀。丁大少是家中獨(dú)子,昆侖山上一根草、千傾地里一棵苗,真可以說是背靠金山,在錢堆兒里長大的,文不成武不就,什么能耐也沒有,反正家里的錢幾輩子也造不完,整天橫草不拾、豎棍不撿,任嘛不干,就是想方設(shè)法地花錢。 花錢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得看您花多少,怎么花,買個房置個地,那不叫本事,正經(jīng)花錢的主兒,得花出境界來。丁大少就是這么一位,說到他花錢的本事,天底下沒有不佩服的,不敢說空前絕后,那也稱得上花錢界的一朵奇葩了。當(dāng)年還有大清朝的時候,有一次丁大少上玉華樓吃飯,這是家淮揚(yáng)菜館兒,天津衛(wèi)吃盡穿絕,大莊子小館子數(shù)不勝數(shù),各大菜系、地方小吃也是應(yīng)有盡有,淮揚(yáng)菜并非大魚大rou、大碟子大碗,吃的東西都是精致、講究,材料又多是從江南運(yùn)過來的,價格自然也不低,非得是像丁大少這種腰纏萬貫、山珍海味都吃膩了的主兒,才來這兒品滋味兒。他跟別的有錢人不一樣,向來不進(jìn)包間,為了讓出來進(jìn)去的客人見得到他,上前請安討賞,他就打心眼兒里高興,擺的就是這個譜兒。話說當(dāng)天丁大少一上玉華樓的二樓,見靠窗的位置已經(jīng)擺好了一桌上等酒席,早有手底下人過來打過招呼了,這頓飯要在這里吃。也不用點(diǎn)菜,玉華樓的伙計心里都有數(shù),看差不多快到到鐘點(diǎn)兒了,先擺上“八大碗”“八小碗”“十六個碟子”“四道點(diǎn)心”,這叫壓桌碟兒;然后就是丁大少愛吃的幾個菜,像什么熗虎尾,也就是鱔魚,專門兒從江蘇運(yùn)過來的小黃鱔,素有“賽人參”之稱,切好了條兒,開水一汆就熟了,再淋上特制的湯汁;還有一道叫烏龍臥雪,把雞胸rou用刀背剁成泥,加上雞蛋清,滑油凝成片兒,瀝干凈了擺在盤子里,這便是“雪”,“烏龍”是海參,得用最好的刺參,先汆水后燜燒,做得了擺在“雪片”上,吃的不光是材料和味道,還得講究這么點(diǎn)兒意境。其余的還有什么砂鍋元魚、蟹黃魚翅、香桃鴿蛋、琵琶大蝦,等等,總之都是又好又貴的菜色,主食一般是蟹粉湯包、糯米燒麥。那位說這么多東西幾個人吃?就丁大少一個人,這位爺就這個脾氣,甭管吃不吃,全得擺上來。 丁大少坐下來剛要吃,瞧見旁邊一桌也有個吃飯的,三十來歲滿面紅光,穿綢裹緞,也是個有錢的主兒。這位吃得挺特別,桌子上只有一碟菜一壺酒,碟子里全是鴿子蛋大小的圓球,夾起一個放進(jìn)嘴里,咂摸咂摸又吐到桌上,“吧嗒”一響。丁大少看著出奇,吃的什么這是?怎么還有我沒見過的東西?招呼跑堂的過來一問,得知此人是個山西來的富商,晉商八大家之一曹家的少東家,在這兒吃了好幾天了,嫌我們的魚翅不好,買了一大包瑪瑙球,讓廚子用高湯煨了,跟著海參、鮑魚一塊兒燉,靠干了再勾上芡汁兒,就品上頭那點(diǎn)味兒,嗍完就扔,八個店小二等著收拾他這張桌子呢。 丁大少一聽不樂意了,孔圣人面前念之乎者也、關(guān)老爺面前耍青龍偃月,這不是成心在我面前擺闊嗎?專門上天津衛(wèi)寒磣我來了!生可忍熟不可忍?生的熟的都不能忍!吩咐手底下人:“去,照這個大小給我買一包翡翠珠子來,咱也這么吃!”手下人跑出去買來了翡翠珠子,丁大少打開包挑了又挑、揀了又揀,種水不好、不帶春色的一概不要,隨手就扔,擇出二十幾個晶瑩剔透種水俱佳的翠珠交給伙計,也照那樣做一盤。丁大少說話的時候成心提高了嗓門兒,好讓那位少東家聽聽,這是天津衛(wèi),吃過見過的主兒多了,你背著手搖扇子——裝什么大尾巴鷹! 一會兒的工夫,伙計把那碟子翡翠球端上來了,好看是挺好看,可這玩意兒能好吃嗎?丁大少架門兒大,嗍完了不往桌上吐,一個一個往地上啐,伙計一看問道:“丁少爺,我給您收起來?” 丁大少嘴一撇:“吃剩的折籮你讓我收起來?你拿回去喂貓吧!” 伙計忙給丁大少作了個揖“謝丁少爺賞”,東撿一個西撿一個,翡翠球是圓的,落在地上滾來滾去,伙計貓著腰追,累得滿頭大汗,那也高興啊,丁大少看著更高興。 打山西來的少東家可不是個善茬,一看丁大少這做派明白了,這是給我瞧的,行啊,咱來來吧。將跑堂的叫過來:“我說,你撿那貓吃的做什么,這個給你了?!碑?dāng)場摘下一個扳指,正經(jīng)的和田白玉,溫潤如油,一絲雜色也沒有,托在手里又滑又膩,值了老錢了。跑堂的八輩子也賺不出來這個扳指,可把他嚇壞了,擺手不敢要。少東家笑道:“這有什么,一個小玩意兒,拿回家哄孩子玩兒去吧。” 跑堂的正在這兒千恩萬謝,忽聽身背后丁大少痰嗽了一聲叫道:“過來?!闭f著話摘下一個寶石戒指,隨手扔到桌上:“撿這么半天也累了,這個你拿走,買壺茶喝?!边@塊寶石碧綠碧綠的,足有鴿子蛋大,一汪水兒似的,比和田玉還值錢,是他爹托人從南洋重金購得,丁大少不當(dāng)回事兒,順手賞給了跑堂的,抬頭看了看那位少東家,面帶不屑之色,又往地上吐了一個翡翠球,“吧嗒嗒嘩啦啦”一響,心中得意至極。 那個外來的少東家也是花錢的秧子,豈能輸這個面子?正好飯莊子門口兒有個唱曲兒的,就叫上來唱了一段,一曲終了,少東家叫了一聲好,掏出一張好幾千兩的寶鈔打賞。丁大少也把唱曲兒的叫過來,不用唱,一賞就是一萬兩的寶鈔。唱曲兒的樂壞了,跪地上磕頭謝賞,夠他幾輩子吃喝不愁了,回老家買房子置地足以富甲一方,弦子也不要了,揣上寶鈔蹦著就下了樓,把一眾看熱鬧的食客眼饞得,眼珠子都快流出來了。 那位少東家不服,把跑堂的叫過來,寫了個條子讓他去侯家后的窯子找五十個窯姐兒過來陪酒,跑堂的剛接過條子,丁大少這邊的條子也寫好了,讓他去南市的班子里找五十個姑娘過來聊天。跑堂的帶著條子出去辦事,不到一個時辰帶齊了人回來。這一百個窯姐兒往飯莊子里一座,鶯鶯燕燕喧鬧非常,滿堂的胭脂香粉味兒,熏得人直捂鼻子。兩位少爺又比著點(diǎn)菜,你點(diǎn)什么我點(diǎn)什么,吃不吃無所謂,哪個貴點(diǎn)哪個。酒菜如同流水一般端上來,這一百位甩開腮幫子就吃上了。 少東家告訴那五十個窯姐兒:“敞開了吃敞開了喝,吃多少都是我的,我額外還有賞。”說完他從褡褳里掏出一大把金鎦子,都是用繩子穿成串兒的,讓眾窯姐兒伸出手來,一人手上一個,窯姐兒們撿了天大的便宜,美得鼻涕泡都出來了。丁大少把下人喚至近前,低聲耳語了幾句。下人扭頭出去,很快拎來一個袋子,稀里嘩啦往桌上一倒,也是金鎦子。丁大少讓那五十個姑娘一個手指頭上套一個,再把鞋襪脫了,一個腳指頭上套一個,誰多長了個六指算誰便宜。 那個少東家急了,當(dāng)場把桌子掀了,連碟子帶碗“稀里嘩啦”掉了一地,掏出寶鈔告訴掌柜的:“我賠你們一套金碟子金碗,上萬寶樓金店買去?!?/br> 這么大的熱鬧,天津城都傳遍了,老百姓能不搶著看嗎?滿地的翡翠瑪瑙金鎦子,撿上一個半個可就發(fā)財了,爭先恐后往二樓跑。掌柜的嚇壞了,怕把樓梯壓垮了,趕緊攔住眾人:“老少爺們兒,留神咱這樓梯!” 丁少爺接過話來:“掌柜的,物華木器行,我送你們整套黃花梨的樓梯!” 掌柜的怕收不了場,連忙打圓場說:“二位二位,您二位是財神爺降世,腿上拔根毛兒都比我腰粗,我們這是小本買賣,禁不住這么折騰,您了高高手,別鬧了,我這兒給您二位作揖了?!?/br> 外來的少東家畢竟不比丁大少守家在地,褡褳已然見了底,只得順坡下驢,冷哼一聲邁步出了飯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丁大少大獲全勝,揚(yáng)眉吐氣,心里這叫一個痛快,把窯姐兒打發(fā)走,吩咐跑堂的去沏壺茶,跑堂的應(yīng)了一聲剛要下樓,丁大少一看周圍還有不少看熱鬧的閑人,又?jǐn)[開譜了:“先別走,知道我丁大少怎么喝茶嗎?到南紙行給我買上等的竹宣紙燒水,我就得意那口兒竹子味兒?!笨礋狒[的當(dāng)面挑大指,心里可都在罵,這個年月兵荒馬亂,老百姓連飯都快吃不上了,這倆敗家子為了掙一口氣,糟踐了多少錢! 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別人看著怎么生氣、怎么眼紅都沒用,架不住人家老丁家太有錢了,丁大少成天在外邊胡吃海喝、變著法兒地?fù)]霍,日子一長也有個膩。要說有錢的大爺消遣解悶,無外乎吃喝嫖賭抽這幾樣,丁大少則不然,覺得這些沒意思,也玩不出什么花樣了,就看天津衛(wèi)的鍋伙混混兒挺有意思,這幫人一個個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話不好好說,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斜腰拉胯拿鼻孔瞧人,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稱英雄論好漢,花鞋大辮子招搖過市,打遍了街罵遍了巷,抄手拿傭、瞪眼訛人,還沒人敢惹。丁大少的癮頭兒上來了,咱爺們兒不玩則可,要玩就得玩這個! 老天津衛(wèi)說喜歡什么東西上了癮、入了迷,就是這一行中的“蟲子”,意思是把這東西鉆透了,長在里邊了。比如看戲有看戲的蟲子,什么戲都聽,而且聽的時候走心思、動腦子,比唱戲的都懂,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大小節(jié)骨眼兒犄角旮旯沒有不明白的,坐在戲園子里從來都是閉著眼聽,一邊聽一邊咂摸滋味,還別說忘了詞兒、串了調(diào),哪怕有一個字唱倒了音他都能聽出來,喊一聲倒好,臺上的演員非但不惱,還得暗挑大指,心說這位是真懂戲。諸如此類,像什么聽書聽曲、古玩字畫、喂魚養(yǎng)鳥、種草栽花都有蟲子,各走一路、各成一精。咱說的這位丁大少,玩起來癮頭兒可真不小,一來二去就成了混混兒蟲子。反正有的是錢,專門請出天津衛(wèi)最有資歷的老混混兒給他開蒙,告訴他什么叫鍋伙、什么叫開逛,眼睛怎么斜、脖子怎么歪,怎么說話、怎么走路、怎么穿衣、怎么打人,又告訴他打架斗毆的叫武混混兒、揮筆似刀的叫文混混兒,有錢有勢的叫袍帶混混兒、鄉(xiāng)下老趕叫土混混兒,總而言之,無論哪一路,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那就是好話不能好好說,以惹是生非為業(yè)、以受傷掛彩為榮。丁大少越聽越愛聽,越琢磨越上癮,恨不得立刻出去開逛,又一想不成,混混兒歸根到底是為了掙錢吃飯,就憑我們家這么有錢,當(dāng)了混混兒也沒前途,我不能當(dāng)混混兒,我得管混混兒! 天津衛(wèi)的混混兒自古就有,官府可都沒把他們管過來,丁大少再有錢也不過是個平頭百姓,他一個二世祖何德何能?有什么不一樣的本事?丁大少可不這么想,這個事情說難也難,說簡單也是簡單,反正有的是錢,你不服我不要緊,也不用拐彎抹角,講什么規(guī)矩禮數(shù),我就拿錢砸服了你為止。他讓手下人背上錢袋子,跟著他出去轉(zhuǎn)悠,專找侯家后、三不管、河北鳥市這些混混兒聚集的去處。見有打架滋事的,他就上前平事。以前也有一路人專干這個,全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混混兒,憑這么多年闖出來的名號,這邊說那邊勸,軟的不行來硬的,靠面子壓事兒。丁大少算哪根兒蔥???根本沒人聽他那一套,該打接著打,丁大少也不惱,大把的錢往外一掏,我也不問誰是誰非,只要罷手不打了,這些錢全是你們的?;旎靸簜円舶l(fā)蒙,這是個什么路數(shù)?從沒見過這么勸架的,給錢還能不要嗎?架也不打了,接過錢來就走。丁大少卻道一聲且慢,既然拿了錢,誰都不許走,不打了就是給我面子,最好的飯莊子、最大的澡堂子、一等的班子,吃飯洗澡嫖姑娘一條龍,花多少錢都算我的。當(dāng)混混兒的都是窮人,既沒有手藝又不愿意賣力氣,這才扎一膀子花兒開逛當(dāng)混混兒,其實(shí)當(dāng)上了混混兒也訛不來多少錢,有幾個混出名堂的?大多是不怕死的窮光棍,上二葷鋪來碗雜碎湯就叫過年了。丁大少擺譜請客的這些東西見都沒見過,一個個全傻了眼,白吃白喝白玩,還有錢拿,誰會跟這位爺作對?從此丁大少在天津衛(wèi)大大小小的鍋伙中標(biāo)名掛號了,專管混混兒們的閑事,一聽說什么地方有混混兒打架,他帶錢過去就把事兒平了,揮金似土、仗義疏財,心里那叫一個得意:“天津衛(wèi)的混混兒再厲害,也得給我面子,官府管不了的,我全能管!”在天津城中他丁大少絕對稱得上一怪,是怪鳥兒的怪,他出馬沒有平不了的事兒,還真讓人不得不服,也沒別的,就是舍得掏錢,有比他有錢的,可沒他手這么敞,比他有面子的,又沒他有錢。丁家老爺實(shí)在忍不了這個敗家兒子,一狠心給他關(guān)了起來,不許再出去扔錢了。 五月二十六這一天,上下兩河的幫會連同六大鍋伙的混混兒,齊聚三岔河口爭勇斗狠。九河下梢有頭有臉兒的人物全到了,臺下還有這么多看熱鬧的百姓,這樣的場合丁大少豈能不來?缺了他就不叫一臺整戲,如果把這場事兒平了,這個臉就露到天上去了!他在家待不住了,他爹又不讓他出去,不得已在房頂開了窟窿,翻后墻出來勸架,好懸沒把腿摔斷了,您說這得有多大癮?勸了這么多年的架,丁大少也明白了許多門道,不能一上來就勸,那顯不出本事,要是有一方先了,這架也打不起來,沒必要勸,非得等到兩邊鬧得不可收拾,刀槍相向、瞪眼宰人的時候再出來,所以他先在下邊看熱鬧,來了一個“登上高山觀虎斗,坐在橋頭看水流”,直到雙方人馬亮出家伙一齊往前沖,眼瞅就是一場惡斗,丁大少等的就是這個時候,這才高呼一聲,分開人群上了臺,抱拳拱手:“列位三老四少,瞧在我的面子上,今天別打了!” 第十章 火燒三岔河口·下 1. 九水歸一顯真形, 河出伏流浪不平; 龍盤虎踞英雄地, 蛇鼠之輩豈能逃。 三岔河口兩路人馬一眾百姓,連同劉橫順這些當(dāng)差的警察,沒有不認(rèn)識丁大少的,這可是天津衛(wèi)的一怪,有錢沒地方花,專門給人平事兒,但是雙方斗出了人命,縱然丁大少有面子,只怕也不好收場。 丁大少不緊不慢邁著方步上了臺,抱拳拱手說道:“眾位英雄好漢,五湖四海皆相識也,咱都是在天津衛(wèi)掙飯吃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魚情念水情,何必如此呢?不就是過個銅船嗎?我也知道,銅船從哪條河上過,哪條河上的哥們兒這一天就吃不上飯,可是說到底天也沒塌,餓一天總比死了強(qiáng),為這么點(diǎn)兒事犯不上動刀動槍,各位瞧我了,給我丁大少一個面子,這一天的錢讓我出,該給多少我翻一跟頭,而且往后年年如此,咱不打了成嗎?” 上下兩河幫會的人巴不得如此,斗來斗去還不是為了錢?斗銅船斗了多少年,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事,丁大少一出場幾句話全解決了,這是多大的本事?看來以后得改規(guī)矩了,照舊搭臺比斗,誰贏了銅船從誰的河上過,誰掙這份翻跟頭的錢。有錢拿是不錯,面子可也不能丟。下河幫的舵主上前一抱拳:“丁大少,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足慰平生,當(dāng)真是咱天津衛(wèi)仗義疏財?shù)暮澜埽晌覀儍杉沂撬肋^節(jié)兒,不只是為了錢,遠(yuǎn)了不說,我們剛剛還填進(jìn)去一條人命,這個仇不報了?” 上河幫的舵主也說道:“是這么個理兒,我們也折了一個弟兄,此仇不報,今后如何服眾?” 丁大少哈哈一笑,可了不得,兩條人命???這個年頭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大騾子大馬死了還能賣rou,死人值幾個錢?路邊兒的倒臥那么多,也沒見人往家里撿,如果按官價出錢賠償,我丁大少可不露臉,就讓雙方找來一架河邊稱貨的大秤,各自把死人放上去稱,稱完死人再稱銀元,人多重錢多重,如此一來上河幫可占了便宜,rou墩子不下幾百斤,這得頂多少銀元?下河幫看得眼熱卻又無奈,誰也沒長個前后眼,早知如此,我們也派個大胖子出來了。丁大少又掏出一塊錢,銀圓分兩面,一面上河幫,一面下河幫,拋上去接在手中,打開看是哪一面,銅船就從誰的河上過,給一份翻跟頭的錢,下一年換另一條河,怎么樣?兩大幫會的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屁也放不出了,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為了錢嗎,錢給夠了還有什么可說的?當(dāng)場定了上河幫接銅船,幫會有龍旗,命人在臺上打起龍旗,告訴龍船往這邊帶,銅船打這邊走。怎么打也有講究,河上一切大小船只,見到這個旗號,收船的收船,上岸的上岸,轉(zhuǎn)眼之間就把河道讓了出來。 看熱鬧的老百姓也算開眼了,這個主兒是真有錢,兩大幫會在此斗狠,與他丁大少有何相干?咸吃蘿卜淡cao心,挑了房蓋翻墻出來,拿錢把雙方砸服了,就為了要這個面子?可是也好,一場大禍彌于無形,真要打起來,巡警總局可壓不住,不知道得死傷多少人,又會牽扯多少看熱鬧的無辜百姓?誰能說丁大少這么做沒積德呢? 丁大少平了兩大河幫斗銅船,心中得意已極,在臺上談笑風(fēng)生、指點(diǎn)江山,跟兩大幫會六大鍋伙的各位當(dāng)家一通寒暄,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兒,行幫各派的舵主,全是一跺腳天津城四個角亂顫的人物,都過來跟他論交情,直如眾星捧月一般。正得意間,忽有手下人跑來通稟:“少爺,大事不好!老爺?shù)弥峙艹鰜斫o人平事兒,已經(jīng)親自來抓您了,還說要打折您的腿,看您以后還怎么往外跑,瞧這意思可是來真的,您趕緊躲躲吧!”丁大少就怕他爹,這個老爺子拿錢可砸不住,一聽這話大驚失色,也顧不上面子了,蹦下臺撒丫子逃了。 臺下的老百姓捧腹大笑,河岔子上正亂著呢,不知誰喊了一句:“銅船來了!”眾人齊刷刷望過去,以法鼓會的龍船為首,二十余艘大銅船一字排開,緩緩駛?cè)肓巳砗涌?。前邊這艘龍船也不小,金頭上雕著一對龍眼,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所謂“金頭”是安裝在船頭上的一塊橫木,乃是斬風(fēng)避浪的“出頭椽”,上邊的龍眼黑白描繪,中間點(diǎn)著雞冠血,兩眼上方各釘一枚元寶釘,釘子上掛著紅色的布條,俗稱“彩子”。船頭的桅桿三丈開外,上刻“大將軍八面威風(fēng),二將軍開路先鋒,三將軍掛角開風(fēng)”,頂端高挑一面繡金龍旗,當(dāng)中一條探海金龍,左右繡著兩行小字“龍頭生金角,虎口噴銀牙”,船上旌旗招展、法鼓震天。會首身穿大紅法衣,上繡蟒翻身、龍?zhí)阶Α⒑K?,頭戴龍王爺?shù)拿婢?,藍(lán)臉赤須、額上生角、口出獠牙,頂上無冠、腳下沒鞋,披發(fā)赤足,手中仗劍,掐訣念咒。龍王廟法鼓隊分列左右,擊打法鼓的巨響順三岔河口水面?zhèn)鞒鋈?,仿佛排山倒海,聲浪一波接著一波,聲勢十分驚人。 再說龍船后邊的大銅船,運(yùn)河上比較常見的大船,無外乎艚船、駁船,艚船可以運(yùn)糧食貨物,但是吃水淺,裝不了銅石。運(yùn)銅石必須特制的大船,木板子外邊包鐵皮,銅石在前、船艙在后,如此一隊龐然大物,在海上顯不出什么,進(jìn)入運(yùn)河卻堪稱奇觀,拉動汽笛震天動地、響徹云霄。 老百姓看的是熱鬧,劉橫順可一直盯著龍船上的會首,過銅船的前一天城隍廟赦孤,孫小臭兒白骨塔遇鬼,在西頭墳地找出了無頭尸,遇害之人究竟是不是九河龍王廟的廟祝海老五?聽李老道話中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魔古道殺了海老五,在龍船上扮成會首,給銅船引路,率領(lǐng)船隊駛?cè)肴砗涌?,到底有何圖謀?魔古道接連在天津城作案,無不圍繞三岔河口,扔下了多少童男童女,至今查不出來。劉橫順是在三岔河口長起來的,沒少聽“九龍歸一、分水劍、邋遢李憋寶”的民間傳說,可還是那句話,河底下并不通海眼,也沒什么老龍。巡警總局下轄五河水上警察隊,以往打撈河漂子的時候,并不是沒有水警下去過。老時年間三岔河口清濁不混,后來沒有這個奇觀了,民間訛傳憋寶的取走了分水劍,反正沒人看見過,要說是海河改道的原因,好歹有據(jù)可依。劉橫順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魔古道為何在此作亂。 說話這會兒,五河水警的小艇已經(jīng)到了,劉橫順帶杜大彪上了小艇,準(zhǔn)備登上龍船,查明會首的真身,是海老五什么都好說,倘若不是海老五,那就當(dāng)場拿下! 2. 此時的三岔河口黑云壓頂,悶雷滾滾,正憋了一場大雨,周圍的老百姓卻擠成了人山人海,爭看銅船和法鼓,生怕錯過這一年才能趕上一次的熱鬧。劉橫順和杜大彪登上五河水上警察隊的小艇,抬頭再看龍船已經(jīng)到了河心。船上的法鼓隊真賣力氣,一水兒的精壯漢子,頭纏紅巾、打著赤膊,一身疙瘩rou油亮油亮的,眾人在甲板兩側(cè)排起二龍出水的陣勢,法鼓打得震天響,和天空中的滾雷混在一處,接地連天、聲勢浩大,仿若天兵天將也來助陣。圍觀的人一陣陣地叫好助威,別人沒看出有什么不對,劉橫順卻發(fā)覺反常,三岔河口一年走一次銅船,多少年來皆是如此,過程大同小異,上下兩河的幫會先在臺上分出勝敗,敗的一方打上龍旗,遠(yuǎn)處的龍船見到旗號,就會引著大銅船進(jìn)入三岔河口。按說過來這一路,龍船上敲打法鼓,一直把船隊帶進(jìn)北運(yùn)河或南運(yùn)河,沿途不住拋下祭品,但是這一次的龍船與往年不同,駛?cè)肴砗涌诒阆铝隋^,不再往前走了,但是船停鼓不停,法鼓聲一陣緊似一陣,越打越急、越打越快。扮成龍王爺?shù)臅琢⒂诖^,舉止詭異,似在指揮河中的千軍萬馬,經(jīng)過五月二十五分龍會天降大雨,各條河道中的水位上漲,河面比以往寬出許多,但見大河滔滔、濁流滾滾,水中隱隱約約升起一道黑氣。 說話這會兒,后頭跟著的大銅船緩緩駛?cè)牒涌?,壓波分水從龍船旁邊過去,可是沒往北運(yùn)河走,也沒往南運(yùn)河走,船頭直沖天津城的方向而來。上下兩河的幫眾、六大鍋伙的混混兒、維持治安的警察、圍觀的老百姓全蒙了,大銅船上的人是不是喝多了沒瞅見令旗?上河幫打出令旗讓銅船進(jìn)北運(yùn)河,怎么奔下邊來了? 書說到此,咱得交代一下三岔河口的地勢,九河下梢指的就是這一帶,九河只是統(tǒng)稱,主要有五條河,因此天津水警稱為五河水上警察隊,巡警局稱為五河八鄉(xiāng)巡警總局,倘若加上一些比較小的支流,實(shí)際上遠(yuǎn)不止九條。這些或大或小的河流,逐一并入北運(yùn)河。北運(yùn)河再與南運(yùn)河交匯,這個地方稱為三岔河口,也是風(fēng)水形勢中所說的九龍歸一。天津衛(wèi)的形勢北高南低,上游的河水全從此處入海,后來經(jīng)過多次裁河、改道,河口位置向北推移,潞、衛(wèi)二水失去了運(yùn)河的作用,保存至今的河道早已不復(fù)昔日之規(guī)模。而在當(dāng)時來說,三岔河口水面極寬,分岔處也不止三條河,下邊還有一條泄洪河。天津城位于九河下梢,自古水患多發(fā),一旦持續(xù)降雨,三岔河口的水位上漲,很容易發(fā)大水,為此開鑿了泄洪河。清末以前,有一條老時年間取土燒窯磚留下的深溝,長約七里,舊稱陳家窯,又叫陳家溝子,與北運(yùn)河相連,一直被當(dāng)成泄洪河。到后來淤泥越積越深,人踩馬踏車轱轆碾,臟土爐灰渣子什么的也往里頭倒,久而久之變?yōu)槠降?,多了很多住戶。官府不得不另外開鑿了一條河道泄洪,為了防止再被填塞,河道挖得挺深,河面卻不甚寬,也過不去大船,僅用于行洪,上設(shè)一座閘橋,打開是閘,合攏了就是橋。 劉橫順在小艇上看見大銅船在三岔河口轉(zhuǎn)了向,直奔泄洪河而去,當(dāng)時吃了一驚,頭上直冒冷汗,這么大的銅船,如何進(jìn)得了泄洪河?一旦撞上閘橋,堵塞了泄洪河,那就得水漫天津城! 天津衛(wèi)地處九河下梢,一大半位于大沽線以下,一旦上游洪水暴發(fā),順著幾條河就會波及天津城,老百姓深受其苦,平均一年多鬧一次水災(zāi),從沒消停過。去年汛期還發(fā)過一場大水,三岔河口的河水突然暴漲,洪水足有一人多深,一望無際,商民紛紛逃難。南市大街、榮業(yè)大街多處房屋倒塌,不少居民用船轉(zhuǎn)移家當(dāng),過了半個多月大水才退。如果大銅船堵塞了泄洪河,天津城的老百姓又得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