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母親的味道，茉莉，在童年最初陪著他、養(yǎng)育他的味道。被墻嚴密地阻隔住了。現(xiàn)在她是什么樣子，有沒有皺紋、白發(fā)，有沒有變得瘦弱，他也看不到。不見面是死線，那到底是什么項目？

    他剛才又真的算是和母親會面了嗎？

    這種不真實感一直延續(xù)到陸汀回到畢宿五，延續(xù)到他給每一塊地都換好了土。他不斷地回想著下午短暫的交談，還有另一句話，鄧莫遲說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真實。

    可是又如何確認真實，相信真實呢？

    想到最后他都快掉進這個辯證怪圈了。

    十點半，陸汀洗干凈自己躺回床上，和lucy聊了幾句，意識到找ai聊天似乎也是種相當虛幻的行為，雖然不打擾他人，但很容易困惑自身。

    于是他喝了幾口牛奶，打起精神翻開聊天界面，找到排在首位的特殊聯(lián)系人。

    指尖先于頭腦一步選擇了語音通話，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鄧莫遲幾乎瞬間接通。

    “你好?！彼f。

    “……你好，”陸汀還有點不適應(yīng)，“老大你在干嗎？”

    “躺著?！?/br>
    “啊，我也在躺著，你要睡了嗎？”

    “我在看書?！?/br>
    看書？多復(fù)古的一項活動。陸汀連本紙質(zhì)書籍都沒有，卻聽到細小的紙頁翻動的聲響。他明白鄧莫遲正在翻動著一本書，用手機，和他通話。

    好像世紀之初電影的場景。

    “你的事情處理完了嗎？”

    “嗯?！?/br>
    “那我明天可以去找你了？發(fā)情期，我已經(jīng)好了?！?/br>
    “老地方見?！?/br>
    “好，我給你帶早餐！明天我們吃梨子，”陸汀的語調(diào)輕快了些許，“我今天去見我媽了。都十幾年沒有看到她了，今天也不能算是見吧，就隔著墻，說了二十分鐘?！?/br>
    鄧莫遲的呼吸聲表示，他還在聽。

    陸汀接著談起今天的經(jīng)歷，還有一些之前的，包括他的家庭和童年。邏輯是比較破碎的，但他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不產(chǎn)生太大波動，反映到語氣上。鄧莫遲就一直安靜，翻書的聲音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就在陸汀懷疑這人已經(jīng)被自己的碎碎念催眠時，lucy忽然提示，通訊系統(tǒng)收到一個未知文件，占地不小，問他是否接收。

    文件名：m83。

    陸汀當然選了接收。是他不了解的文件類型，一接收就自動打開了，全息投影在空中，是個漩渦星系的模樣，總體是瑰麗的玫瑰色和白金色，還有著暗黑塵埃帶和藍色星團鑲嵌的壯麗旋臂。但有些角度看來，不太完整。

    “m83星系?！标懲∴?，“紅寶石星系。這是你做的？”

    “你放大看看。”鄧莫遲說。

    陸汀照做，就著一個點放大了幾億倍，這才發(fā)覺那些發(fā)光的點全部由尺寸不同的字符組成，大的組成超新星和射線，小的就是塵埃，組成星云。

    它們竟還有各自的軌道，正在按部就班地運動著。

    “我把寫過的錯代碼都輸進這個程序，動態(tài)排布，”鄧莫遲解釋道，“等這個星系完整，我的技術(shù)和硬件也許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br>
    “太厲害了吧……”陸汀激動得又開始說傻話，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團懸在他臥室的天體，“老大你知道嗎，m83不僅是個星系，還是個世紀初的電子樂隊，當時那個國家叫法國，我特別喜歡他們的歌。”

    聽對面不語，他又小聲地問：“你把它發(fā)給我，給我看，我可以理解成送給我了嗎？或者借給我？”

    “我覺得你心情不好，思維很混亂，”鄧莫遲直言，“我在混亂的時候，喜歡看它。”

    第12章

    陸汀把這團未完成的m83星系存入了畢宿五的主機硬盤，投影在他的收藏室里，讓它每時每刻都點亮。這間屋子素來被用于放置他最喜歡的東西，比如一匹黑馬的等身模型，一只貓頭鷹的骨架，一些壓碎的沒法復(fù)原的黑膠唱片，還有他的柚木吉他。

    然后他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一早，鄧莫遲果然站在上次的碼頭，冷眼環(huán)顧，衣著平平無奇，那股心不在焉的疏遠勁兒卻還是讓他與人群鮮明地分隔開來。陸汀如上次那般扒在艙門口，伸出手來穩(wěn)穩(wěn)一握，把鄧莫遲接上自己的飛船。

    他注意到，這人臉上的傷都痊愈了，手上也是，連點傷疤都沒留。

    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遺傳的基因也對愈合能力做了改編？但這終歸是好事。

    “早上好！老大我好想你?！标懲『裰樒?，快速道。上次鄧莫遲編寫的程序有自動根據(jù)風速和輻射塵擴散方向調(diào)整路線的功能，因此也就不用每次都重新設(shè)置數(shù)值，陸汀似乎有更多的時間黏在他身邊。

    鄧莫遲只是點點頭，坐到后艙閉目養(yǎng)神，抱著他的電弧刀。

    “今天中午我們吃墨西哥卷餅、土豆沙拉和梨子，”陸汀在料理臺上忙活，很快就端著托盤也來到后艙，“早上吃三明治?！?/br>
    他坐在鄧莫遲身邊，兩個夾了西紅柿生菜和油煎雞腿rou的三明治還有兩杯香蕉藍莓奶昔擺在桌板上。

    “我自己做的?！彼φf。

    鄧莫遲的進食速度仍然毫不拖泥帶水，他解決完自己的那份，陸汀才吃了一半。

    “味道很好?！彼麑﹃懲≌f。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吃到非人工合成的rou類。他居住的街區(qū)附近，販賣的“rou”都是加了各種香精的蛋白制品。

    奶昔的甜味也比維生素糖鮮活許多。

    “我覺得有點咸，中午的餅已經(jīng)做好了，沒有放這么多醬?！标懲≌f著，又坐得離鄧莫遲更近了些，后艙的海綿座本身就窄，兩人的大腿差點要挨在一起。他慢吞吞地吃，總是細嚼慢咽，吃完還要舔舔手指上殘留的奶黃色芥末醬汁，再用消毒濕巾擦拭。之后他把玻璃杯送到洗杯池里用超聲波振干凈，又一次坐回鄧莫遲身邊，不多久就心無旁騖地睡著了。

    醒著的時候，他靠在靠背上，睡著后，他在氣流的顛簸中挨上旁邊的肩膀。

    鄧莫遲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陸汀，發(fā)覺這人對自己的靠近似乎總是更趨近于一種本能，又包括裸露的脖子、舔手指時的專心致志——omega身上絕不該出現(xiàn)的那種毫無防備——而并非是有什么復(fù)雜的用意。去試圖精確定義，按照自己平時習慣的動機結(jié)果論去分析，還不如單純用“喜歡”這個詞描述。

    他幾乎要確信這一點了。那么自己作為alpha的沖動缺乏對他是幸運還是不幸？

    這個問題只能陸汀自己回答。不過肩膀一沉，感覺到大臂被呼上的溫度時，鄧莫遲想了想，把電弧刀放在一邊，好讓肩膀完全攤開，更方便枕一點。

    他覺得很奇怪，對于身體接觸，每次弟弟meimei這樣纏上來，都會被自己拍開。

    但水的味道讓他安定。

    那天是個陰天，并且有風，地表溫度要比上次低了幾度，這對兩人的工作其實比較友好，不會悶?zāi)敲炊嗪梗懊撍娘L險。那個大坑已經(jīng)被重新填上了，陸汀清楚地記得它的位置，如今那里一片平坦。

    只能是鄧莫遲做的，在自己不在的時候。所以他說的“有事”就是指這件事嗎？陸汀想，三具人類尸體在這里放上一夜，會變成什么樣子，又放上兩夜呢？總之是鄧莫遲不想讓他看到的樣子。

    然而警察當然是不怕尸體的。

    “下次再有這種事，我和你一塊埋?！标懲≌f。

    “不用想這么多?！编嚹t簡單道，兀自往前走。

    “尸體腐爛會受輻射影響嗎？”陸汀追著他問，“我們老師說，輻射濃度過大的地方，死后的傷口也有可能癌變，我看過圖，也看過切片。”

    鄧莫遲停步，扭頭看著陸汀：“不會，腐爛前就被吃掉了?！?/br>
    陸汀緊張起來：“被什么吃？”

    面罩遮住鄧莫遲的表情，他把事情說得非?？植溃骸白儺惿?，能跳下去，也能爬上來。只留下骨頭。這片區(qū)域白天也有出沒?！?/br>
    當然這也是事實。

    果然之后的路上，陸汀總是神經(jīng)緊繃，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好像稍有點風吹草動就要拔槍。

    鄧莫遲覺得這樣還不錯。

    他們確實也遇上了兇猛生物，在黃昏前，經(jīng)過一座山腳的碎石堆后。它們在變異前大概是鬣狗那一類生物，如今有些面目全非，尾部變得有手臂粗，皮毛下也有突出的腫瘤。統(tǒng)共十多只繞著他們聚了一圈，開始慢慢縮小包圍，以前遇到這種情況鄧莫遲會先放催淚彈，趕不走再挨個砍，或是直接坐在機械小狗的車斗里圖個清靜。這回倒是不用了，陸汀掃射一圈，不過幾秒工夫，鬣狗們都沒來得及跑上幾步，就全都橫倒在地。

    陸汀又給幾只掙扎的補了兩槍，讓它們死得痛快了點。

    “真是的不能你好我好嗎非要來招我?！标懲⌒÷暷钸吨邕^兩具尸體，和鄧莫遲肩并肩走。有幾個閃念，他錯覺自己殺了十幾只真正的小狗。

    “以后可以先趕?！编嚹t道。

    “……對不起。它們?！标懲♀g鈍地說。

    “它們也吃過人，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死了可能還輕松一些?！编嚹t又道，他覺得解釋這種事的自己很蠢。

    “嗯?！标懲≥p聲應(yīng)著，忽然握住他的手。鄧莫遲抽出來，他又磨磨蹭蹭地握上，安靜又執(zhí)拗地半句話不說，力氣卻很大，透過手套厚實的防輻射面料。鄧莫遲有些詫異，最終還是任他握著了，直到又到達一座垃圾山，看到想撿的東西，他們才分開。

    事實上，他們的時間也不是總在垃圾場消磨，陸汀跟鄧莫遲一塊接了幾回孩子，從學(xué)校門口領(lǐng)上，走幾段長長的黑黢黢的路，再坐著大巴回家。陸汀才發(fā)覺這對雙胞胎上的是特區(qū)的中學(xué)，是學(xué)費收得較低的一所，靠近下層，對比而言雖說硬件設(shè)施一般，但教育水平還是比下層的普通中學(xué)好上許多。

    至于和人造人聚居區(qū)相比——那里登記在冊的只有一所學(xué)校，似乎已經(jīng)變成少年犯管教地。

    陸汀又想起那次在車站，自己遇上剛下家長會的三個人，女孩衣襟上別著的特區(qū)學(xué)校專供的獎勵六芒星。

    對此鄧莫遲的解釋是，他進入了學(xué)校的學(xué)籍系統(tǒng)，把弟妹添了進去，從小學(xué)起就是這樣。

    兩個孩子還沒到十五歲，頸側(cè)打印條形碼的位置還是空空如也，所以只要程序上合法了，他們就和其他同學(xué)沒有不同。

    “你小時候呢？”陸汀問身邊那人。

    鄧莫遲的弟弟——陸汀姑且只能叫他r179，一直戴著耳機走在前面，忽然回過頭，搶先回答道：“我哥才沒上過學(xué)，他這么悶，在學(xué)校會被孤立的！”

    meimeir180扯扯陸汀的袖子，細聲細氣地補充：“哥哥都是自學(xué)?？磿?，上網(wǎng)，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面。他都是晚上做這些，因為白天要去賺錢養(yǎng)我們，還有爸爸……”

    鄧莫遲專心看著夜路，似乎沒什么想說的。

    陸汀心想，好啊你，果然成天不睡覺。他幫小姑娘把她散落的鬢發(fā)捋到耳后，柔聲道：“以后我和你哥一塊賺錢養(yǎng)你們?！?/br>
    r180害羞地點頭說好。

    r179則問：“警察不去抓壞人，為什么每天纏著我哥？”

    陸汀大聲道：“礙著你什么事兒了嗎？”

    r179也抬高聲量：“你天天穿的衣服都不一樣，其實是特有錢的公子哥吧，你是不是看上我哥長得好看？他可是alpha！我就是覺得你很奇怪，老是去學(xué)校接我們，同學(xué)都看到了！”

    陸汀哈哈一笑，連珠炮似地說：“看到又怎么樣，嫌我煩是吧，有本事你就快點長大長得比我還能打，能保護好你家小妹，不用別人去接，否則就把嘴給我閉上?！?/br>
    r179被嗆得說不出辯解的話，開始小聲重復(fù)，什么你就是圖謀不軌。這種幼稚斗嘴對陸汀基本構(gòu)不成影響，相反，看這青春期的硌澀小孩被自己氣得喃喃自語，他心里還有點舒爽。

    鄧莫遲卻突然打斷小弟的念咒：“因為他喜歡我，想讓我好過一點?！?/br>
    這可謂語出驚人，r179愣得差點絆了一跤，說了句“無聊”，悻悻然轉(zhuǎn)回身子，在前面走得更快了。r180追上去拉他袖子，獨留陸汀在鄧莫遲身邊，咬著唇紅著臉，從用余光偷偷地瞥，到扭頭呆呆地看。

    “那你有沒有覺得，好過一點?！彼麊?。

    “有。”鄧莫遲答。

    “我還想……拉手，”陸汀用很低的聲音說，“不會讓他們看見的。”

    鄧莫遲坦然地直接握住他的手腕，雖然沒有十指相交，但那手心比指尖溫暖。他似乎對被人看見也并不在乎。

    陸汀悄然回握住他的力道，等到這段路走到盡頭，他們的汗也交融。在這天分別之前，大巴倒數(shù)第二站的站臺上，趁兩個孩子還沒下車，陸汀把個子踮高了點，微張著嘴，親了親鄧莫遲的嘴角，一下過去之后，緊接著又是一下。

    “什么時候我能去趟你家，我也想帶你回我家，”他的瞳仁映著光，條狀的白色燈管被含在里面，也變得圓圓的，“我是不是太急了？”

    “過幾天吧?！编嚹t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