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莫遲點(diǎn)點(diǎn)頭，像是把這話仔細(xì)聽了進(jìn)去。

    “是他們嗎？”他又按了按陸汀的手腕。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陸汀一時間還有些茫然，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fā)覺左側(cè)有一行人正順著紅毯朝自己走來，驚得他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

    走在最中間的正是他大哥陸岸，正如每一個新婚之前的男子，意氣風(fēng)發(fā)得仿佛地毯盡頭是頒獎臺，他就要翹著尾巴上臺領(lǐng)獎。而緊緊尾隨在一旁的另外七八個男女之間，就有陸汀此行的目標(biāo)——那兩個負(fù)責(zé)武器資料庫的家伙，前兩天剛把詳細(xì)資料跟鄧莫遲介紹過一遍，此刻，他自己心里也是格外清楚。

    其實(shí)本來就比較相熟，至少小時候如此，那也是一家跨國公司老板家的兩位公子，比陸汀大上幾歲，從小就愛跟在陸岸屁股后面，長大之后，自然而然就成了心腹。

    陸汀余光瞥向他們拇指根上箍著的銅色小環(huán)，心知自己所要的、解開那些零件的鑰匙，就在其中。

    “哥，”大半年沒見面，陸汀叫出這個稱呼，只覺得比以往還要生疏，“聽舒銳說，各種事兒都準(zhǔn)備好了？”

    “嗯?！标懓兜貞?yīng)了一聲，他一走近，濃重的皮革味就信息素開始入侵，這氣味從小就讓陸汀覺得呼吸不暢。魁梧的alpha居高臨下，直截了當(dāng)?shù)卮蛄苦嚹t，又道：“剛才在路上，我就聽說你咯?！?/br>
    鄧莫遲也淡淡看著他：“你好?！?/br>
    “什么時候認(rèn)識我弟弟的？”陸岸使了個眼色，那些跟班就都散了，知趣地到另一個餐臺周圍喝氣泡酒。

    “半年多了?！标懲∵B忙道，又開始后悔口快，這是沒商量過的內(nèi)容，“還是不到半年？”

    “今年春天，三月二十七號，”鄧莫遲穩(wěn)穩(wěn)地?fù)Я艘话阉难f著臨場發(fā)揮的臺詞，“還差十九天半年?！?/br>
    “好小子，”陸岸隨手端起一杯龍舌蘭，“爸爸知道了嗎？”

    “還沒有，哥你戀愛的時候也沒有隨時報備啊?！标懲℃?zhèn)靜了不少，不出所料，當(dāng)他靠近鄧莫遲，鐵銹的味道就把他保護(hù)起來，無論外面是多強(qiáng)烈的干擾，他都感覺不到了。

    “你是咱們家唯一的一個omega，和我比什么，”陸岸挑剔地看著陸汀揚(yáng)起的下巴，“可別做出給家里丟臉的破事兒啊，明天爸爸來了，老老實(shí)實(shí)過去介紹?！?/br>
    “我mama也是omega?！标懲≈币曋?。

    陸岸挑眉，笑了：“就是要你別和薛阿姨學(xué)，好好吃抑制劑，別把肚子搞大了沒法收場，又麻煩又丟人，記住了嗎？”

    陸汀的指甲掐入虎口，他感到疼，慢慢道：“我沒有給家里丟臉，如果懷孕，也不是一件丟人的事?！?/br>
    “啊，也對，也對?！标懓讹嬛?，還掛著那點(diǎn)刺人的笑，“來，好不容易談了場戀愛，我也祝你們倆長長久久！”他對著鄧莫遲高高舉杯，“姓鄧是嗎？真是有勞你了，攤上我這個不著調(diào)的廢物弟弟。”

    鄧莫遲舉起蘇打水，清脆地碰了一下：“祝你新婚快樂?！?/br>
    陸岸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

    “對了，”鄧莫遲碰杯后卻沒有急著喝水，只是繼續(xù)那么不皎不昧地瞧著眼前比他高出半頭的男人，又道，“你剛才走過來的時候，皮帶扣就松了，是喝酒脹氣嗎？”

    陸岸低頭看，一臉見了鬼的表情，雙手捂在腰前，繞到餐臺后。陸汀回頭看見他一邊整理著腰帶一邊快步走遠(yuǎn)，沒忍住笑了：“我都沒發(fā)現(xiàn)！”

    “他對你，一直是這樣？”鄧莫遲放下水杯，他仍然不喝那水。

    “嗯，因?yàn)槲襪ama確實(shí)做過不對的事，對不起他mama，他就看不起我們，”陸汀兩手空空地插著口袋，低下頭，“但我爸也是犯錯的一方啊，為什么他就看得起我爸呢？”

    問出這話，陸汀也意識到自己的愚蠢，立刻又道：“沒事，隨便怎么樣反正我現(xiàn)在也不回家了，一個人住之后什么煩心事都沒了?！?/br>
    鄧莫遲卻認(rèn)真給出了回答：“因?yàn)槟愀赣H是他趾高氣揚(yáng)的來源。”

    陸汀一愣。

    道理的確是這個樣子，但他沒想到會從鄧莫遲口中說出來。這聽來像種寬慰，奇怪的是，剛才麻木的委屈在這時才開始上泛，就像爬樹，小孩知道下面有人接著才敢猛往上躥。

    他記住了這句話，記住鄧莫遲說話時的樣子，并在心中回味。

    這時又有人找了上來，正是那兩位“心腹”，他們都是beta，氣味寡淡，也掛著和陸岸一樣輕飄飄的笑臉，“陸汀！咱們幾年沒見了？”高個說。

    “得有四五年了吧，”矮個靠上餐臺邊沿，“你還是這么怕你哥啊。”

    “有事嗎？”陸汀并不想看著這兩張丑臉回憶小時候，那幾段被一群大孩子鎖進(jìn)衣柜跟一堆壁虎老鼠尸體待在一起，大哭著等陸芷救自己的無聊經(jīng)歷。

    “沒事，就是聽說你找了個大美人，我們來飽飽眼福，”高個沖鄧莫遲眨眨眼，顯得格外油滑，“哎不是我說，確實(shí)不錯?！?/br>
    “怎么是個alpha，可惜了。”矮個附和。

    鄧莫遲只是看著他們的指環(huán)。

    “是很可惜，”陸汀忽然冷笑，“滿足不了兩頭蠢驢的意yin。”

    那兩人的神情都是一僵，像是沒想到陸汀會這么尖銳地頂撞，“真長大了，學(xué)會罵人了！”他們抽了口氣，又開始嘻嘻哈哈。

    “是嗎？我只是突然想到，據(jù)說這些都是動物油脂做的，”陸汀指指矮個身后的蛋糕，融融笑道，“你倆好像變瘦了點(diǎn)，是貢獻(xiàn)出來了嗎？”

    “你——”

    “惡心吧？”陸汀還是笑著，眉間溫和松軟，周身卻透著一股蓋不住的矜貴，“碰上你們我也覺得一樣惡心，都快吐了，按理說，我是可以把你們趕出去的吧？”

    那兩人立刻訕訕地走了。

    挖苦諷刺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反擊亦然，至少對陸汀來說是這樣，他總覺得自己無能又幼稚。不過除去這點(diǎn)不愉快之外，那天的單身派對還算順心，午餐時他們遇上了陸芷，她剛從一個在北非召開的會議趕回來，而鄧莫遲顯然讓她眼前一亮。作為一個為開竅晚臉皮薄的弟弟cao碎心的熱心老姐，陸芷對這個沉默卻心里有準(zhǔn)、冷面卻長得好看的未來“弟夫”十分滿意，甚至已經(jīng)開始琢磨那尚不存在的外甥會有一張?jiān)鯓涌蓯鄣男∧槨?/br>
    后來晚餐時，舒銳也現(xiàn)了身，渾身冒酒氣。兩個工作狂醫(yī)生見了面就開始聊病號，桌子的另外一邊在不同頻道上，倒也相當(dāng)和諧——陸汀給鄧莫遲剝龍蝦，手速快得出奇，人家一只還沒吃完，他就又搞定了一只。

    當(dāng)然鄧莫遲最終都能解決。

    飯后舒銳就失蹤了，陸芷也有不少朋友要見，陸汀也沒有繼續(xù)閑逛的興致，雖是私生，但他終究是本家人，第二天事兒多不能晚起，于是就拉著鄧莫遲往自己的房間回。

    就在第二層最靠內(nèi)，和陸芷是隔壁，下午兩人已經(jīng)事先繞過一圈，熟悉了一遍整座酒店的布局，拿著名單，基本上誰住在哪都清楚了，此時在那動不動就分叉的走廊中，他們也是駕輕就熟。

    然而鄧莫遲卻沒有牢牢跟緊，而是在一個岔路口，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大？”陸汀扯他手腕，“走錯了！”

    “我改計(jì)劃了。”鄧莫遲道。

    “改了？”陸汀大概意識到，他說的是零件信息的獲取。他們原先的計(jì)劃是等婚禮結(jié)束就半路截停那對兄弟返程的飛船，用脈沖儀斷掉一切通訊，拿槍抵著腦袋讓那兩人招供，最后鄧莫遲再催眠一下，從而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這件事。

    但鄧莫遲現(xiàn)在改了主意——陸汀發(fā)覺，他走向的，正是那對兄弟的套間。

    “把攝像頭關(guān)停，做得到嗎？”鄧莫遲又問。

    “行?！标懲〕磷庖察o下心，確認(rèn)前后無人，遠(yuǎn)遠(yuǎn)地，他知道自己即將走進(jìn)那扇門口的攝像范圍，也快速找定了幾個死角，示意鄧莫遲停步，他挑選好射擊角度，微微蹲低身子，從腰后拔出消音槍，扶住它冰涼的槍托。

    扳機(jī)扣了三下，沒有聲響，但三只攝像頭邊的紅色指示燈接連暗了下去。

    “走吧?！标懲∑鋵?shí)很想問問他準(zhǔn)備具體怎么做，但離那屋太近，他怕打草驚蛇，見鄧莫遲如此氣定神閑，他又覺得自己的擔(dān)心多余，于是閉上嘴。

    在門前站定，鄧莫遲摘下眼鏡直接敲門，并沒有讓人避開的意思，于是陸汀就站在他身后。

    “誰??？”屋里傳來人聲，是矮個。

    “上午的事您不要在意，我們來送點(diǎn)水果。”鄧莫遲道。

    門幾秒就開了。

    陸汀沒來得及緊張，更沒來得及驚訝。他眼睜睜看見那人開門時也開口，像要說什么屁話的樣子，卻沒能發(fā)出聲音，只是瞪眼盯著鄧莫遲，鄧莫遲邁步進(jìn)屋，他就跟在他身后，還擋了陸汀的過道。

    緊接著，迎面遇上沙發(fā)上坐著的那位高個，也是一樣的情況，看到鄧莫遲，他們就像失了心神沒了五感，成了行尸走rou。

    但鄧莫遲只是沉靜地看著他們，在沙發(fā)中央一側(cè)坐定，另一側(cè)，像是留給陸汀的。

    陸汀反鎖好大門，試著警告自己不要大驚小怪，匆匆坐了上去，后背剛沾靠墊，就見沙發(fā)前呆立的那兩位，膝蓋一軟，同時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頭都深深地低著，好像在認(rèn)罪。

    “這是……在干嗎？”陸汀還是問出了口，他嚴(yán)重懷疑早上那點(diǎn)甜酒喝得自己做夢，睡著了都不自知。

    “你哥欺負(fù)你，他們也一起?！编嚹t道。

    “是有，但是——”

    “報仇。”鄧莫遲把這兩個字說得清清朗朗，話音剛落，那兩人就一撅屁股，在那大理石地板上哐哐哐地，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第29章

    陸汀張著嘴，從震驚中稍微回過神來，卻還是恍恍惚惚。額頭在地上碰出的聲音太響了，他好像看到那些死老鼠死壁虎都被撲簌簌地抖了出來，而他有一個干燥寬敞的衣柜。他也能從里面把它推開，自己走出去，不用頂著一張哭濕的臉。

    其實(shí)陸汀已經(jīng)快要忘記當(dāng)時的感受，包括其他時候，他被針對，或是被忽視。他自覺已然擁有一個相對而言十分幸福的童年，該滿足了，而某些經(jīng)歷所造成的只能算是過節(jié)，連恩怨都算不上，更不用上升到仇恨的地步，過度在意反而會顯得自己很可憐，會損害所有人都說他那個身份該具有的，諸如寬容、和善、高雅等等特質(zhì)。

    而鄧莫遲卻說“報仇”，用簡單粗暴的辦法告訴他，你大可以耿耿于懷，也能斤斤計(jì)較。這和保持所謂的“體面”并不矛盾，是這樣嗎？

    不是。的確不是。

    是在鄧莫遲身邊，他根本不用去考慮體面。

    所以開心就是一件這么容易的事。

    陸汀忽然笑了，他瞧著身邊面無表情的那位，又開始覺得可愛。

    鄧莫遲轉(zhuǎn)臉看過來：“夠了嗎？”

    陸汀還是笑，摟上他的胳膊，臉頰也順勢靠上他的肩膀：“夠了，別把腦門給磕腫了，第二天還得起疑心?！?/br>
    于是鄧莫遲的目光又落回沙發(fā)跟前，那兩人立刻就停下詭異的動作，扶地站起的姿態(tài)像是木偶，高個那位直接從擺滿的行李架上取來一個深灰色行李箱，矮個的銅指環(huán)在拇指上轉(zhuǎn)了兩圈，家紋亮出來，是條首尾相接的魚，掃過箱子的智能光敏鎖孔，固定在邊緣的八個鎖扣就自動打開了。

    隨后行李箱攤平在茶幾上，里面只裝了一臺手提電腦，它被啟動，發(fā)出輕微嗡鳴，經(jīng)過雙重的面部和指紋識別，桌面終于打開了，那兩人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一邊站定，仍舊是低頭認(rèn)罪的模樣。

    “用這個?！标懲“央S身攜帶的警用隔離手套拿了出來。

    鄧莫遲看了他一眼，接過那小小的一卷，橡膠很薄很服帖，戴起來確實(shí)比他自己的棉質(zhì)手套方便cao作許多。直接從管理員入口進(jìn)入，鄧莫遲把所有磁盤都打開，似乎是要瀏覽一遍，于是陸汀也湊在一遍緊盯著瞧，卻見鄧莫遲看得速度太快，并且能兩個磁盤同時瀏覽，他根本追不上節(jié)奏，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呢，一串文件就挨個彈開來了。

    是全息掃描圖，以及零件各個部分的三視工圖，可以放大到1：50的倍數(shù)。它們分別按照殘骸發(fā)現(xiàn)的日期命名，再以功能分類，后面還有疑似回收現(xiàn)場實(shí)況錄像的東西，統(tǒng)共至少三百個文件。

    陸汀看著那些圖紙，把注意力放在其中一個螺形部件上，他覺得十分眼熟。他的確在海底那間動力艙中看過類似的特殊形狀，是鄧莫遲自己設(shè)計(jì)出來的，竟跟這原版如此相像——至少他這個外行看不出差別。鄧莫遲卻沒有再去繼續(xù)看圖，他確認(rèn)無誤就把文件都關(guān)上，從領(lǐng)帶夾里拆出一枚細(xì)長的微型儲存條，插入了計(jì)算機(jī)一側(cè)。

    “要復(fù)制出來一份嗎？”陸汀又覺得自己問了廢話。

    鄧莫遲卻道：“要復(fù)制進(jìn)去。”

    陸汀聽得一知半解，只見那儲存條里只有一個他不認(rèn)識類型的文件，像是個程序，但運(yùn)行起來連個cao作界面都沒有，這似乎正是鄧莫遲想要的，他整個人都是放松又自信的樣子，打開后臺調(diào)整了幾個參數(shù)，把程序挪到核心磁盤之后，它就自動隱藏了。

    儲存條被拔了出來，再一次藏回領(lǐng)帶夾后的細(xì)槽里。

    “安裝之后，計(jì)算機(jī)會對另一個終端絕對信任，自動把七個磁盤的文件上傳過去備份，周期是每三天一次，”鄧莫遲一邊清除方才的cao作路徑，一邊解釋道，“終端是個虛擬地址，查不到，但我可以打開?！?/br>
    陸汀猜想，一定是自己目瞪口呆得太明顯，這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費(fèi)口舌去說明。他也終于意識到，這個程序一安進(jìn)去，別說之前儲存的那些數(shù)據(jù)和圖紙，往后只要和這臺計(jì)算機(jī)沾邊的任何文件，無論是什么保密等級，都不再逃得過那個虛擬地址的監(jiān)視。

    又是這么簡單粗暴的辦法，不但避免了導(dǎo)出文件時可能遇到的不兼容等阻礙，更完全堵死了后顧之憂——完全是鄧莫遲的風(fēng)格。但簡單粗暴是為什么？還不是因?yàn)槿思矣斜臼?，能夠直接解決，無需拐彎抹角嗎？

    陸汀佩服極了，“簡直就是copy了一份他們的賬戶，”他說，“老大，你自己編的？”

    “嗯，”鄧莫遲咳嗽了一下，“其實(shí)就是病毒?！?/br>
    把訪問的痕跡全部清掃干凈，這電腦就被交還到高個手中，他和矮個一同跪在茶幾邊，又開始掃描面部和指紋，確認(rèn)授權(quán)訪問結(jié)束，就關(guān)閉了電腦，鎖上行李箱放回墻邊的木架。

    接著又呆立在一旁，像兩個忠誠的仆人。

    “睡吧。”鄧莫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