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鼻血量都不大，也很容易止住，”鄧莫遲慢慢地說，“所以你不用太擔心?！?/br>
    陸汀心說這是什么邏輯，他瞪著那人閃爍的煙頭：“我現(xiàn)在很想直接把你這支煙搶走?！?/br>
    煙桿被藏到身體另一側(cè)，鄧莫遲頗為無辜地側(cè)目看他：“鼻血和煙沒有關(guān)系。”

    “那什么有關(guān)系？”陸汀吸了口氣，用力按住自己的眉骨，“昨天陸秉異審你，到底都用了什么？”

    “洗腦、電擊、幾個刺激神經(jīng)的基線測試，”鄧莫遲坦然說道，“期間我和你父親有半小時的獨處時間，我試著給他催眠，成功了，就復制了他的虹膜、dna、指紋、聲紋。”

    “不過十三分鐘左右的時候他就清醒了，”鄧莫遲又道，“是我見過最難催眠的人之一，意志力非常強大?！?/br>
    陸汀聽懂了，他也終于能夠理解鄧莫遲只身犯險的目的——把總統(tǒng)的那些相關(guān)信息復制到手，以后進行機密破譯等工作的時候必然會少上許多麻煩，鄧莫遲才不是那種做無用功的冤大頭。以陸汀現(xiàn)在的立場，他也理應為這個突破感到慶幸、興奮，可他還是一臉難過的表情。

    “你還記得審訊的時候，除了我爸之外其他人長什么樣嗎？”他問道。

    “記得?！?/br>
    “以后也別忘了，”陸汀入神地盯著地面稿紙上一行難懂的矩陣方程，其實他只是需要一個定點去看，“我抓到他們，給他們每個都來一遍，不信折騰不出鼻血?！?/br>
    “……”

    “我認真的，”陸汀半轉(zhuǎn)過身子，又開始盯鄧莫遲的睫毛，“說了我就早晚會做到?！?/br>
    “洗腦沒有奏效，我也沒有腦損傷。”

    “但這個過程你得承認它就是非常痛苦。我見過被那樣審的人，最后都是精神崩潰，七竅流血，各種功能紊亂，你不能因為堅持下來了就說自己是金剛不壞之軀?！?/br>
    “它反而讓我想起一些過去的事?！?/br>
    陸汀愣了愣，忽然噤了聲。

    鄧莫遲低下頭，碾滅剩下的半支香煙，“那些我忘掉的，現(xiàn)在都記得差不多了，有一點提示就會想起一大串?！?/br>
    “那是好事啊?！标懲∠乱庾R打斷，他竟害怕讓鄧莫遲繼續(xù)說下去。

    鄧莫遲固然沒有就此停下：“只有一個人，還有和他相關(guān)的事，全都是空白，”他手肘撐在膝蓋上，左手握著右邊的夾板，“我確定這個人存在，其他想了很久，全都想不起來?！?/br>
    “是這樣啊?！标懲〉吐暤馈?/br>
    又一次，兩人陷入了共同的沉默，一個低頭一個抬頭，各自僵著視線不去相交，就這樣持續(xù)了好一會兒。至少陸汀覺得這便是度秒如年，他的靈魂被磨出了竅，把他的嘴緊緊捂住，也按住他的手，讓他無法抬起手腕看一看表，抑或探向身側(cè)，去摸一摸鄧莫遲脊梁下愈來愈重的呼吸。

    “你為什么不說？”鄧莫遲突然道。

    “??？說什么？”陸汀恍然立直腰桿。

    鄧莫遲還是那樣前傾上身拄在自己膝蓋上，但回過頭，看了他：“說那個人就是你?！?/br>
    陸汀無疑是詫異的，但他不自覺地翹著唇角，在笑：“所以你現(xiàn)在都記起來了？我們兩個以前的事？”

    “沒有?！?/br>
    “……所以還是直覺啊?！笨吹洁嚹t緘口，陸汀的嘴角還是翹著，好像一時沒來得及反應，但眼睫垂了下去，“以前那些事……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我告訴你，你聽著，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讀一本第三人稱的書，對我們兩個意義都不大，你也不會感覺更好，突然丟給你個擔子說它就該長你身上，誰都會覺得很奇怪吧，”如大夢初醒，他又笑了笑，比方才松軟，或者說是沒精打采，“算了。”

    鄧莫遲似乎認真琢磨了一番這話里的意味，終于他也坐直了：“但你身上有我的味道?！?/br>
    “是，有，”陸汀攥緊五指，“然后你想說什么？”

    “我們是朋友？”

    “……”有那么一瞬間，陸汀的神情稱得上驚恐。

    鄧莫遲卻在他最驚恐時，安靜地靠近，親了他嘴角一口。

    那是非常輕薄、干燥、隱晦的一個吻。就像人潮里一次擦肩，沒有產(chǎn)生溫度，就結(jié)束了。

    但誰也不能說它并未發(fā)生。

    “你有什么感覺？”陸汀努力平復了平復自己，問。

    鄧莫遲還是那樣探究地看著他，實話實說：“沒什么特殊的?！?/br>
    陸汀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突然，他握著鄧莫遲的肩膀把人撲在桌面上，側(cè)身一翻，直接把重心坐上去，騎上那人的腰。這是種不容反抗的鉗制，臉對著臉，兩邊都是亂堆的稿紙、顯示屏的背板，直烘得人滿頭燥熱，陸汀看到自己的手已經(jīng)先于意識墊在鄧莫遲腦后，上身也像被線繩吊著似的不敢往下壓，怕碰到那人的傷手。他好像是委頓的、憤怒的，也覺得自己非常可笑。

    另一只空余的手懸在半空，拳頭終究是沒落下去。

    陸汀整個人都凍住了，鄧莫遲烏黑的頭發(fā)糾在他的指縫，也漏出去，鋪開在桌面上，順滑如同液體。他卻頹然退出，讓鄧莫遲枕回桌面，自己則抱起雙臂，無措地別過臉，看什么都刺痛。他簡直不敢相信，他想起鄧莫遲不在的時候，自己每天都妄想，找到一堆那人的東西把自己埋進去，但它們的味道也會散開，就像記憶也是會散的，一年，兩年，十年……他怕鄧莫遲不回來，怕自己找不到，等到獨自死去的那一天，他就變成一具無法感同身受的空殼。

    但沒想到這遺忘已經(jīng)提前發(fā)生了，卻不在自己身上。

    好吧，陸汀花一秒鐘接受這個現(xiàn)實，花一夜去下定決心。盡管他很愿意變成什么東西，掛在鄧莫遲身上，好讓人永遠不把他丟掉，燒成灰壓縮進一個小瓶子也行，但他用力地掐斷這些肖想，只為重逢而開心。鄧莫遲這么溫柔，這么理智又清醒，他明明不想無理取鬧的。

    可是他的眼眶又一次紅了，在那束專注如舊的目光下，他開始慌不擇言：“所以我說還是做朋友啊，”他往后磨蹭著，想麻利一點，直接跳下這張桌子，“我再出去緩一緩?！?/br>
    鄧莫遲卻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陸汀想掙脫。

    “你不甘心，”鄧莫遲掐緊他的腕骨，“有話就說啊。”

    陸汀被掐得發(fā)麻，這股酸麻從手腕流經(jīng)肩膀、脊骨，一直沖上大腦，攪亂他的一切一切。隨后，普通的某一秒過去，他覺得這些骨頭都被鄧莫遲抽出，身體一點力氣也不剩了。

    更沒法再跟自己打架。

    “是，我不甘心，為什么要甘心，我難過得都要死了，”他忽然明晃晃地笑，愉快地說，“鄧莫遲，你這么聰明你當然猜的是對的，我們怎么會是朋友啊?！?/br>
    “我是你的omega?！苯K于說出口了。

    鄧莫遲沒有蹙眉，沒有眨眼，那截手腕被掐出青印，指甲嵌進皮膚，他也沒有松開。

    陸汀卻笑不動了，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委屈，那樣端著，擺出一副從容姿態(tài)，是害怕受傷？可他為什么嘗到的還是苦。他干脆俯**子，弓腰避開那只傷手，臉卻和鄧莫遲貼得很近，柔聲說道：“老大，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我是你的omega，身體上有你的標記，繩子就拴在我脖子上，你不在的時候我和你一樣無欲無求，抑制劑都不用打，但你一回來我就成了你的婊·子，”他不指望這種露骨能蠱惑別人，自己倒是紅了臉，頓了頓，又堅決說了下去，“脆弱感性又煩人的，婊·子，和你說話、和你在一塊的每一分鐘，包括剛才，我們在說重要的事，我都有很多下流發(fā)瘋的想法，但我還想裝得和你一樣不在乎然后你也看到了，我失敗了?！?/br>
    說罷他不等鄧莫遲回應，直接親了下去，親得目空一切，權(quán)當是最后一次。而鄧莫遲并沒有料想中的僵硬，甚至被他舔著唇縫張開了嘴，舌尖碰到他的舌尖，又擦過敏感的上牙床，很癢。陸汀瞪圓眼睛又閉上，狠狠打了個哆嗦，他馬上就要宕機了，有些涼的鼻尖，柔軟的唇，還有誠實篤定的呼吸，他所思念的所有……

    怎么都和從前一樣。

    鐵生銹了，磁極怎么還在，那些微小的電荷滲透他的血管，直逼心臟。

    而鄧莫遲甚至伸出手，摸到襯衫后領(lǐng)以下，在那塊傷心的皮膚上輕輕擦揉，指尖一點點摸過每一粒永不消退的凹痕，他在描畫?！皠e怕。別哭?！庇H吻間隙里，這幾個字就像囈語。

    陸汀才意識到自己又流了眼淚，他卻再不想反抗了，完全把自己放了下去，睜眼時，睫毛掃過鄧莫遲被他打濕的眉頭。

    “我輸了?！标懲≌f。

    “我想和你在一起?！彼值馈?/br>
    相比他起了一身的霧，鄧莫遲的眼睛還是清清明明，呼出熱氣，認真地揉了揉他眼瞼下的紅腫。

    陸汀吸吸鼻子，用鼻梁去蹭他的指腹，“以前那些再也想不起來，也沒有關(guān)系，我們重新認識也沒有關(guān)系。讓我和你在一起，就好。反正現(xiàn)在的我和以前也不一樣了。你喜歡現(xiàn)在這個就好了。你和我說過一個詞，連接，老大，我們的連接還在呢。”

    “連接。”鄧莫遲啞聲重復。

    “所以你一定會再喜歡上我的，”陸汀忽然傻傻地笑起來，陰沉和煩惱都一抹而去，捧上他的臉頰不撒手，“我會很努力很努力，但如果只是嘴上說說，又覺得漫無目的?！?/br>
    “不會?！编嚹t用一只手抱他。

    “這樣吧，以后你要對我評分，根據(jù)我的表現(xiàn)?！?/br>
    “沒必要?！?/br>
    “老大，求你了，就配合一下！”

    “……不要?！?/br>
    “那我就自己算，”陸汀照舊興致勃勃，如數(shù)家珍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像在掰著指頭列舉，盡管他的兩只手仍然黏在鄧莫遲頰側(cè)，“做了讓你不開心的事就減分，比如像這樣亂哭一次就減五十分，但今天不能算數(shù)。然后我做得好也得給我加分，做的飯如果好吃就加五分，變聰明了加十分，讓你笑一次就加五十分。其他選項以后碰上了再說。”

    鄧莫遲還是那樣奇怪地看著他。

    陸汀不管不顧，理直氣壯道：“然后等你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我會很開心的，再等我的分足夠高，一百分了你就要好好地抱我，比現(xiàn)在用勁兒的那種，兩百分，就親親我。等到一千分……你要是再把我弄得像現(xiàn)在這樣，濕了……”

    “就得負責堵住?！?nbsp;這句陸汀說得幾不可聞。

    “堵??？”

    “就、就是——”

    “我明白了?！编嚹t紅了耳尖，捂他的嘴。

    陸汀嗚嗚抗議了幾聲，含混道：“那答應了嗎？”

    “嗯。”這回倒是干脆。好玩似的，鄧莫遲還戳了戳他腮邊還在泛潮的軟·rou。

    陸汀仿佛連發(fā)梢都在發(fā)燙，心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咬了那掌心一口，自覺翻身下桌，嘴上還不甘示弱，背過身道：“緊張什么，又沒讓你現(xiàn)在就堵?！?/br>
    鄧莫遲則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確實也沒有現(xiàn)在就堵的意思，兀自在寫字臺下翻找，竟從稿紙堆里翻出一件長袍，皮面毛里，厚實又暖和，“拿著?！彼f。

    陸汀轉(zhuǎn)回身子，一知半解地接過。

    “不是要看輻射源嗎，晚上看比較清楚?！编嚹t又蹲回桌板下，單手翻得麻利，很快又拎出一件質(zhì)地類似的袍子，不過是短款，“穿上就不會流鼻涕了。”

    陸汀頗有些過意不去，他幫傷員穿好外套，綁正夾板，就把人先請了出去，他留在這屋子里還有兩件事要干，一是擦干凈臉，二是擦干凈腿。那條手帕投洗了幾遍，最后還是不能要了，他就把它丟進廢紙簍，揣著皮袍口袋鉆出大門。

    鄧莫遲拎著方才一塊翻出的大功率手電，正在門口等他。

    “我看到垃圾桶里好多藥盒，都是一種，”陸汀拿過手電，照亮前路，“你吃安眠藥？”

    “不想因為失眠浪費時間。”

    “和我睡的時候你從來不失，”陸汀踮腳，撞撞鄧莫遲的肩膀，皮袍很沉，他的碰撞也沉甸甸的，“今晚就，試試吧?！?/br>
    “好。”鄧莫遲還是一本正經(jīng)。

    這又是一條長路，一時間都不習慣有人相伴，他們也還是沒什么話說，但周身已經(jīng)沒有來時那條的寒冷，陸汀把右手揣進鄧莫遲左邊的口袋，那人的手在里面接住了他，也回握了他。

    中途兩人翻過一個丘頂，居然真遇上了狼，像圖鑒里西亞郊狼的品種，足有十多只的一群，但陸汀也在那時明白了為什么鄧莫遲明知有狼還在露天夜間走得如此淡定。

    那些狼根本不敢靠近，在離他們大約三十米遠，剛進手電筒照明范圍時，就夾著尾巴一股腦跑走了。

    鄧莫遲對此習以為常，陸汀把槍別回腰帶，默默想，總不會是自己的原因。

    這回有鄧莫遲給的電子地圖，陸汀心里多少有了點數(shù)，走了大約一個半小時，背的熱水都被兩人喝下去小半，他意識到，離圈畫出來的目的地只剩一座覆著薄土的石丘了。

    隱隱有綠光從對面?zhèn)鱽?，溢出山丘邊緣，爬得越高，光就越濃?/br>
    而鄧莫遲還在神游，這讓陸汀也覺得沒什么要緊的了，爬坡時，他甚至有閑心去看月亮，銹跡斑斑的橘紅已經(jīng)褪色，月亮從灰撲撲的云絮中鉆出，就像經(jīng)歷了清洗打磨，如今是一輪锃亮的銀白，遙遙高懸在穹頂。

    陸汀看得入迷，這顆星球離得再遠，也還是太巨大、太清楚了，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讓人肅然想起許多更為開闊的詞，譬如神話，譬如時間，“老大，我從你家拿了幾本書，晚上一想你，我就會讀，”他喃喃地說，捏了捏鄧莫遲的手指，“上世紀有好多書都喜歡描寫月亮哦，我就記得住一本里面，它是這樣寫的，’蘇薩娜，我曾要求你回來……那時世間有個碩大的月亮。我看著你——‘”

    “看壞了眼睛?！?/br>
    鄧莫遲接道。

    他當然也讀過這本書。他的篤定就像從未忘記。

    隨后他拉著陸汀并肩站上山頂，山下是一條深溝，地表黝黑的花崗巖閃動月光，橫著長年風化塌陷形成的裂隙，就像平滑的鼓面被鼓槌捅破，撕裂出一個個洞眼。

    而地下似乎是空的，有盛大的綠光篩過這些裂隙，樹叢般冒出地面，幽幽碧色刺破夜的黑、月的白，一直延伸到溝谷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