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王國棟被這斷枝驚了一跳,他抬頭看天,慘淡的彎月早已被濃厚的黑云遮蓋得不見了蹤影。 黑云越積越多,風(fēng)已經(jīng)推不動這濃重的黑云了,這團無邊無際的龐然大物在天空緩慢地翻騰著,挪移著, 越壓越低,越走越慢。 王國棟打了個哆嗦,這團黑云終會化作暴雨傾瀉而下, 想到這暴雨,他的牙齒開始不由自主地咯咯作響。 他清楚地記得, 前世暴雨下了大半天后, 他家的泥坯房子就開始漏雨, 他娘張羅著拿了七八個盆盆罐罐接雨水,容器不夠用了,他還把豬食槽給搬回到堂屋里接水, 還有村民房子垮塌了去親友家借住的,鋪天蓋地的暴雨下了五六天方才停歇。 王國棟蹲坐到堂屋門檻上抱住自己縮成一團,現(xiàn)在怎么辦?等著嗎? 風(fēng)聲越來越急, 驚醒了沉睡的郭絨花,眼睛還沒睜開她就伸手去摸,旁邊沒人,她一骨碌坐了起來,摸索著下地點亮了油燈。 王國棟不在屋里,她穿好衣服擎著油燈出了屋,剛走到門口油燈就被從門縫里擠進來的風(fēng)給撲滅了,她摸索著開了門,輕輕喚了一聲:“國棟哥!” 堂屋門口的王國棟沖她伸出手:“我在這兒?!?/br> 把郭絨花攬在懷里緊緊抱住,頭埋在她脖子上,王國棟緩緩吸了幾口氣,抖得不那么厲害了。 郭絨花一手抱住王國棟,一手緩緩撫摸他的頭發(fā),如此脆弱的王國棟,把她心疼壞了! 在她眼里,自己的國棟哥是個能耐人,她從來沒見到有什么事兒能難住他,也沒見他怕過什么,可這幾天的國棟哥卻惶惶如喪家之犬,慌亂無措得厲害,讓她也跟著心疼難受。 “國棟哥,你到底在怕什么?”郭絨花一只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fā),一只手揉搓他的后頸皮。 她這番溫柔以待終于讓王國棟緩了過來,他把臉繼續(xù)埋在她肩窩里悶聲悶氣地告訴她:“你看天?!?/br> 郭絨花抬頭望去,天上的黑云仿若觸手可及,又濃又重沉甸甸地墜在頭頂,仿佛隨時都能朝人劈頭砸下一樣,自有記憶以來,她還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天色。 郭絨花強笑了一聲安慰王國棟:“國棟哥不怕,不就是下雨么,咱們現(xiàn)在住的都是磚瓦房,雨水泡不垮。” “房子沒事,就怕雨下得太大,河里水庫里裝不下呢!”王國棟心里直犯嘀咕,這場暴雨并不小,河流水庫一路從上游潰壩垮塌下來,為什么縣里就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那也不怕!發(fā)水了咱不是有禮堂么?多大的洪水能淹過咱的禮堂呢?”郭絨花依然保持樂觀狀態(tài),一邊兒說著還親了親王國棟的頭頂:“國棟哥你真棒,幸好有你建的禮堂在呢,發(fā)水了咱就爬禮堂上去?!?/br> 王國棟輕笑一聲緊了緊抱住她的雙臂:“對,咱有禮堂,不怕!” 烏云濃重,天亮得比平時更晚一些,早上□□點了還昏沉沉的,褚天逸卻穿著雨衣雨靴上門了。 一進院子就大呼小叫:“嬸子!國棟哥!國梁!快來看呀!臭妞妞能翻身啦!” 王國梁看著他全副武裝的樣兒,忍不住扶額:“還沒下雨呢,你穿這么齊整干嘛?” “你懂個啥,雨衣能擋風(fēng),這么大的風(fēng)吹著臭妞妞怎么辦?再說現(xiàn)在沒下,說不定我回去時就下了,我這叫未雨綢繆!”褚天逸得意洋洋:“沒孩子的男人就是考慮問題不夠全面。” 他這洋洋得意的樣子極其欠揍,王國梁懟他:“知道會下雨你還抱著孩子跑出來?風(fēng)吹雨淋孩子能受得了?” 褚天逸毫不在乎王國梁的奚落:“韓嬸子在哪兒呢?讓她快來看看,臭妞妞會翻身了。” 也不怪褚天逸如此驚喜,這孩子被他們撿到時就特別瘦小,又受了那一番折磨,個頭比起同齡的孩子小了兩圈都不止。 褚天逸對孩子極其上心,奶粉麥乳精不斷不說,他還喜歡抱著孩子去蹭人家的母乳吃,饒是如此,這孩子也發(fā)育得比同齡孩子遲緩。 老話說三翻六坐九爬爬,小嬰兒一般三個月就會翻身,六個月能獨立坐著,九個月就能滿地亂爬了。 可這孩子都四個月了還不會翻身,褚天逸就急了,他生怕孩子受得那番折磨影響了孩子發(fā)育,再讓孩子落下了什么病。 今天終于發(fā)現(xiàn)孩子會翻身了,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還能與誰分享自己的喜悅,共同為孩子的成長而歡欣呢?當(dāng)然是老王家了。 褚天逸喜滋滋地解開雨衣,把孩子從捆在胸前的背篼里抱出來放在了堂屋的桌子上,他自己趴到桌子一邊輕聲呼喚:“臭寶寶,爸爸在這里,臭妞妞快點轉(zhuǎn)過來看爸爸?!?/br> 躺在桌子上的孩子先是側(cè)了側(cè)頭,接著費勁兒地翻了個身,嘴里咿呀不停伸出手去抓他。 褚天逸高興得一把抱起了孩子,沒頭沒腦地親著孩子的小腦袋:“臭妞妞真棒!臭妞妞真是爸爸的好寶寶!”又激動地轉(zhuǎn)過頭問圍觀的眾人:“你們看到?jīng)]有?她會翻身了是吧?韓嬸子您看到?jīng)]有?” 韓老太連連點頭:“看到了看到了,這孩子身體沒問題,我看她腿也有勁兒得很?!?/br> 褚天逸樂得哈哈笑:“是啊是啊,她拿腳蹬我的時候可有勁兒了。” 屋里的氣氛輕松愉快,就連王國棟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這個時候門外卻猛然一亮,一到閃電劈過,這閃電仿佛是一個信號,一直翻涌的烏云終于停住了,電閃雷鳴中暴雨傾瀉而下。 王國棟一個箭步就沖到了門口,眾人也都跟到門口往外看,一滴雨點落下來,打濕了巴掌那么大的地面。 褚天逸伸出手去接了幾滴雨水說到:“嘿!以前都說豆大的雨點,這雨點可不止豆大,怎么也得有乒乓球大吧?” 沒人理他,眾人都看著屋外,就這說話間的功夫,雨水已經(jīng)在低洼處聚集起了淺淺的水坑。 落在屋頂?shù)挠曷曧樦咂绿?,給屋檐上裝了一掛綿密的水簾。 不大會兒的功夫,院子里已經(jīng)開始積水了,王國梁披上雨衣拿了鐵鍬去掏院墻下留的出水口,沿著院墻巡視了一圈后回來道:“雨太大,浴室的出水口開始倒灌了?!?/br> 王國棟拿了個袋子把堆在柴草棚角落里建房時沒用完的沙子灌了一口袋,提到浴室里堵住下水口。 他站在院子里發(fā)了一會兒呆,隔著雨衣雨滴把他打得生疼,他對著屋子里的家人說:“我要去平橋水庫?!?/br> 雨聲太大,屋里的人都沒聽清他說的什么,王國梁問他:“哥你說啥?” 王國棟前行幾步站在門口:“我要去平橋水庫,現(xiàn)在就去?!?/br> 王國梁瞠目結(jié)舌:“這么大雨你去水庫干嗎?” “我不放心,這么大雨,水庫會不會漫堤?我想去看看?!蓖鯂鴹澱f著語氣越發(fā)堅定:“我要去看看。” 王國梁卻不同意:“大哥你別去了,好天咱去水庫還得走上小半天呢,下這么大雨,還不得大半天到不了?再說水庫漫堤了不是可以泄洪嗎?你去看了有什么用?” 泄洪?上輩子明明沒有泄洪,這水庫是潰壩垮塌的,為什么沒有泄洪?官府的報告始終遮遮掩掩,這場驚天的災(zāi)難上輩子一直到他死,都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 “不行!我必須去!”王國棟脫下了腳上的雨靴:“國梁你好好看家!照顧好家里人?!?/br> 他說著就要走,郭絨花帶著哭腔喊他:“國棟哥!” 他盯著紅了眼圈的郭絨花:“你等我回來,我會回來的!”說完不再多話,轉(zhuǎn)身就走。 還沒出村,他就摔了一跤,光腳走在到處都是黃泥糊糊的路上,滑溜得厲害,他爬起來在路邊菜園子的柵欄里挑挑撿撿,看中了一根雞蛋粗的木棍,一使勁兒就把這木棍拔了出來,當(dāng)成拐杖拄著,果然好多了。 出了村還沒多遠,后面褚天逸喊他:“國棟哥!” 他回頭一看:“你怎么來了?” “我不放心你呀,你這么笨!”褚天逸說著扶著他的胳膊站穩(wěn),彎腰脫掉自己的雨靴,他四處亂瞄,把雨靴放到了路邊的玉米地里。 藏好了雨靴,他抬頭對王國棟說:“走吧!穿靴子泥巴沾鞋,走得太費勁兒了?!?/br> 王國棟看著他:“你需要一個拐杖。” 褚天逸伸手抓住了路旁的楊樹枝,一發(fā)力就折了下來,折斷枝枝葉葉拿在手里:“有了,走吧!” 兩個人悶頭趕路,雨大路滑,不知道摔倒多少次,眼看要到平橋水庫了,褚天逸拽住王國棟:“找個地方歇歇吧!我餓得厲害?!?/br> 王國棟看了下手表,下午四點多了,他還是早上吃的早飯,連續(xù)趕路體力消耗得厲害,他也餓了。 他領(lǐng)著褚天逸進了路旁不遠的一個村子里,水庫他常來,也認識了幾個住在附近的同齡青年,跟著他們到家里討水喝認過路,進了村子他左拐右拐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門開了,正是曾經(jīng)一起在水庫游過泳摸過魚的伙伴趙滿全。 趙滿全看是王國棟簡直大驚失色:“王國棟!下這么大雨你咋來了?” 他知道王國棟家是安平的,距離此地頗遠,他為什么冒這么大雨過來? 進到屋里王國棟脫下雨衣才有力氣說話:“雨太大,我怕發(fā)水,來看看水庫咋樣了?!?/br> 聽了他的話趙滿全驚疑不定:“不會吧?這水庫那么多人修了那么多年才修好,怎么就不能頂住這雨了呢?” “這雨太大!下得時間短還沒事,時間長了這水庫真得能頂住嗎?”王國棟反問他。 “這……,這也說不好?!壁w滿全支支吾吾,天知道能不能頂住,平橋水庫離他家不遠,為什么會修這么大一個水庫,他再清楚不過了。 每到暴雨,槐河水位高漲的時候,下游支流如河總會泛濫,平橋水庫是為了控制槐河排往如河的水量而修建的。 問題槐河是一條大河!平橋水庫雖大,能控得住槐河? “我們還沒到水庫呢,路實在難走的厲害,來你家歇歇腳。”王國棟累得很,也不再跟趙滿全客氣:“有熱水嗎?給我喝點?!?/br> “有有有,你等著!”趙滿全招呼他倆坐下,喊了自己媳婦去灶房燒水,馬上做點簡單的飯食來,估計王國棟還沒吃飯,肯定餓了。 褚天逸從懷里拿出來一個不大的包裹:“韓嬸子讓我拿給你,里面有餅子?!?/br> 王國棟打開一看,里面除了一包餅子,還有家里的手電筒。 吃過飯才五點多,天已經(jīng)黑透了,趙滿全直嘀咕:“這才陽歷八月,大夏天,這個點兒就天黑了?這雨大得真邪性!” 可不是邪性嗎?從早上開始下,到現(xiàn)在一刻也沒停過。雨一下一兩天都常見,問題這不是小雨也不是中雨,這是特大暴雨,這么大的雨哪有下這么久的? 三個人不再言語,直接深一腳淺一腳往水庫去,到了水庫趙滿全大吃一驚:“我的天爺!水咋漲這么多!” 趙滿全家離水庫近,大夏天農(nóng)村漢子都喜歡傍晚去水庫游水,權(quán)當(dāng)放松洗澡了,這水可比他昨天來時漲得多了,泄洪閘上標的水位線清清楚楚表明水深已經(jīng)達到百十米深。 要知道這個水庫的最高水位線才一百三十多米,平時水位也就不過七八十米而已。 “上游也在下雨,還下得比咱們這兒都大!”王國棟沉聲說道。 “說不定沒事呢?”趙滿全忐忑不安地猜測:“肯定會泄洪吧?水位再上升,就該泄洪了?!?/br> “泄洪?”王國棟冷笑:“如果泄洪,現(xiàn)在就得通知下游百姓撤離了,有通知嗎?” 趙滿全沉默不語,當(dāng)然沒有,水庫裝有高音喇叭,如果泄洪,不但喇叭會廣播警告,下游沿岸公社都會得到專門通知。這個喇叭只在建造初期實驗閘門的時候響過一次,此后再無動靜。 “我們?nèi)枂??!蓖鯂鴹澽D(zhuǎn)身朝不遠處的控制室去。 控制室建在一個小院子里,王國棟晃蕩了半天鐵門才有人從屋里出來,來人站在門后問他:“你們干嘛的?” 王國棟開門見山:“我看水庫離最高水位線也沒多遠了,為了大壩安全,是不是現(xiàn)在就該泄洪?” 來人蒼白著臉回答他:“泄洪一定要接上級通知,沒有上級通知,不能泄洪?!?/br> “那依現(xiàn)在的水位線,是不是達到泄洪標準了?”王國棟追問。 此人盯著王國棟,白著臉道:“快了?!蓖鯂鴹濣c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王國棟知道,這個看守人員也知道,按這種速度漲下去,水庫很快就應(yīng)該泄洪,問題是上級沒有下達命令,下游沒有接到通知,看守人員是絕不敢自己擅自做主的。 回到趙滿全家,趙滿全挽留王國棟住下:“國棟,你今晚別走了,雨太大,你家又遠,你留下吧,咱們明天再去水庫看看他們怎么說?!?/br> 王國棟悶悶地點頭同意了,是夜,誰也沒有一絲睡意,褚天逸問道:“國棟哥,這個水庫到底是哪一級別負責(zé)管理?難道負責(zé)管理水庫的上級部門不知道水位上漲了嗎?” 王國棟吶吶無言,誰知道上級部門知道不知道呢? 第二天天一亮,一夜沒合眼的幾個人就趕緊往水庫跑。 一路上趙滿全不停怒罵:“賊老天!這雨就沒完了是吧?拿盆往下澆,天是漏了不成?”說著說著這漢子就帶上了哭腔:“這是不給咱活路了呀!” 到了水庫一看,幾個人倒抽一口涼氣,短短一夜,水位上漲了近十來米,離最高水位線不過十幾米而已! 王國棟幾步奔到控制室的小院前,死命搖晃鐵大門。 看守員很快就跑了出來,王國棟還沒有開口,他就沖王國棟吼道:“沒有!沒有通知!我打了三個電話!沒有人接!” 王國棟瞪著他沉默不語,看守員渾身哆嗦,照這個態(tài)勢下去,只要再有半天時間,水位就會到達最高警戒線,到時大壩隨時會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