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受邀來參與詩會?！庇阝x滿臉唏噓，“月前與李兄偶于往來居萍水相逢，未曾想再見你已是王大人門生，世事無常啊?！?/br>
    偶遇熟人，李文柏趕忙向顧文介紹道：“師兄，這是于鈞兄，我初上京時結(jié)交的友人，沒想到能在這里遇上?！?/br>
    顧文微笑頷首：“幸會?！?/br>
    于鈞比他年長，是以隨李文柏一道以“兄”相稱，然顧文是官，于鈞是民，于情于理自然沒有官向民行禮的道理，所以顧文脊背挺得筆直。

    “李賢弟的師兄？”于鈞一驚，霎時間就知道了顧文的身份，急忙躬身見禮，“學(xué)生于鈞，見過顧大人！”

    “無需多禮?！笔抢钗陌氐呐笥眩櫸漠?dāng)然不會擺什么架子，當(dāng)即把人扶起來。

    第79章 詩會（二）

    李文柏從認(rèn)識顧文起就是以小師弟的身份, 見過其嬉笑怒罵, 也目睹過其在師長上官時慫慫的模樣, 即使是在被教訓(xùn)時顧文也是親切的, 從未有什么距離, 也就沒能親身體會過這位師兄為當(dāng)朝郎中的官威。

    但于鈞當(dāng)然不一樣，彼時官與民的界限是無比清晰而又嚴(yán)格的，于鈞雖為舉子, 然白身的身份注定其能見到最大的官也不過是道府學(xué)官?？蓪W(xué)官們在讀書人跟前再作威作福到底也只是虛官, 與實權(quán)京官間隔了十萬八千里。

    何況顧文還是那位名滿天下的王行之的首席學(xué)生，在吏部考功司整頓吏治天下皆知, 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謂無數(shù)讀書人憧憬的偶像。

    能夠見到顧文, 對方還虛扶了自己一把, 于鈞當(dāng)時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臉頰激動得漲紅，連拱手時都在微微顫抖?！邦櫞笕?，學(xué)生是今科考生。”

    于鈞雙眼亮晶晶地盯著顧文看, 那模樣跟現(xiàn)代追星的妹子沒啥區(qū)別，看得李文柏是嘆為觀止, 不由得暗地把師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見著顧文的模樣，心中只覺得有些好笑。

    然而顧文似是早已習(xí)慣被如此對待，見狀只是微微一笑，神色少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臉：“國朝百廢待興, 正是急需人才的時候，爾等年輕人還需加倍努力，以己之身為國效力，才能不辜負(fù)圣君的期待。”

    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稱呼一個三十余歲的中年為“年輕人”，這場面怎么看怎么詭異，偏偏稱呼的和被稱呼的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常言道聞道有先后，顧文為及弱冠便已高中狀元的傳奇聲名早已經(jīng)響徹士林，自命前輩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顧文也只是看在李文柏的面子上故作親切，一句問候過后便不再說話，只維持著居高臨下的微笑。

    李文柏看了一眼顧文，見著于鈞渾身不自在的模樣，就問道：“倪兄、趙兄沒來嗎？”

    于鈞與顧文說話就心中緊張，見著顧文不再開口，心中有些失望卻也松了口氣，連忙轉(zhuǎn)身指向水潭邊的一棵枯樹：“倪賢弟和趙賢弟在那處與人寒暄，愚兄正打算去與他們匯合，沒曾想正好撞見賢弟?！?/br>
    順著于鈞指的方向看去，的確能看見水潭邊一棵斜生的枯干下地擺放著幾張桌椅，茶案坐席一應(yīng)俱全，在周圍席地而坐的士子們中間堪稱鶴立雞群，倪旭弘和趙鈺正面對面而坐，身邊還圍著幾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想必是他們熟識的友人。

    “往來居一別已有近兩月未曾相見，他二人想必也很是思念?！庇阝x積極道，“如何？去打個招呼？”

    來到京城后還沒面對的都是世家子弟和師長前輩，還未交過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和于鈞他們嚴(yán)格來說雖然只是一面之緣，能再遇也讓李文柏高興不已，當(dāng)下就要答應(yīng)。

    正準(zhǔn)備點頭，卻突然想起身邊還有個時刻盯著自己的“監(jiān)護(hù)人”，李文柏轉(zhuǎn)過頭試探：“師兄...？”

    他當(dāng)然不介意顧文跟著一起去，于鈞就算想在意估計也沒那個膽，但有了這么個當(dāng)朝官員在場，別說暢談天下，恐怕就連酒水喝得都不自在了。

    顧文為官之前也是普通的士子，當(dāng)然知道李文柏在想些什么，他也沒準(zhǔn)備去那群學(xué)子那里湊熱鬧，笑了笑：“去吧，為兄還要去和幾位先生前輩打招呼，你跟著想必也不自在?！?/br>
    李文柏欣然抱拳：“謝過師兄！”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這水潭看著并不大，真正繞起來才發(fā)現(xiàn)占地面積還是不小的，倪旭弘等人在水潭的另一邊，李文柏跟著于鈞走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才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到達(dá)所見的那棵枯樹下。

    倪旭弘和趙鈺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于鈞帶著李文柏朝著邊走，早早地就站起身準(zhǔn)備迎接，身邊的一眾好友不認(rèn)識李文柏，但卻都知道于鈞，便也紛紛起身做歡迎狀，但李文柏經(jīng)過此前朝堂一役，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已至爐火純青，敏感地發(fā)現(xiàn)其中幾位青年士子的眼神不太對勁，雖然熱情，但似乎總藏著幾分輕蔑。

    自己與他們從未打過照面，想來也知道這輕蔑是沖著身前的于鈞去的。

    至于其中緣由，李文柏多少也能猜到幾分——寒門出身，沒什么身份背景，直到三十余歲也未考中進(jìn)士，想必才能也是平平，在這些自視甚高的年輕人看來當(dāng)然是值得去輕蔑的對象。

    李文柏雖然不贊同，卻也無可奈何，他的確可以仗著王行之學(xué)生的身份為于鈞站臺，但卻改變不了根本。

    彼時的士林就是這樣，捧高踩低，如于鈞之輩，只能祈禱一刻高中，才能重新在讀書人中奠定身份。

    “于兄！”倪旭弘遠(yuǎn)遠(yuǎn)地就開始打聲招呼，“還有李賢弟，這邊這邊！”

    趙鈺雖沒有說話，但充盈在眼中的笑意還是暴露了其心中的喜悅。

    于鈞帶著李文柏行至桌案邊，先是團(tuán)團(tuán)做了個四方揖：“諸位，于鈞有禮了?！?/br>
    學(xué)子們忙回禮，不管心中作何面上都是“久仰大名”的樣子。

    無需于鈞介紹，李文柏也笑著團(tuán)團(tuán)做了個揖：“諸位兄長初次見面，在下樂平李文柏?！?/br>
    在兩月之前，李文柏這個名字在讀書人中間還是籍籍無名，民間提起他也都只道是個鄉(xiāng)下出身的大商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就連于鈞倪旭弘等人，初見時也都或多或少抱著點折節(jié)下交的意思。

    商人終究是抵不過讀書人的。

    但只過了不到短短兩月，原先上不得廳堂的小商人一躍龍門成了當(dāng)世大儒王行之僅有的兩名學(xué)生之一，還在朝廷平白夷叛亂時立下大功，以白身獲得了飛騎尉的勛位，一篇《諫圣上十思疏》更是作為名篇在士林廣為流傳，瞬間就在學(xué)子中成了知名人物。另一重商人的身份，這群學(xué)子下意識地忽視了。

    “原來是李賢弟！”在座之中李文柏最為年幼，不少士子聽到他自我介紹后笑得都是滿面春風(fēng)，爭先恐后地自我介紹起來，轉(zhuǎn)瞬之間，李文柏就成了這小小圈子的中心，不得不左右應(yīng)酬著，連和倪旭弘趙鈺敘舊的空擋都沒有。

    其實李文柏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棄商從文，廣陵的產(chǎn)業(yè)一直都還在，他最近還在盤算著想法兒在京城開個分店，可商人的身份，卻再也不曾有人提起過。

    令人唏噓的同時，李文柏心底也更加凝重。

    這更加說明輕商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大齊，占據(jù)了士子之心也就占據(jù)了輿論陣地，至于平民百姓仇富者多矣，只需稍加煽風(fēng)點火必然望風(fēng)響應(yīng)。

    看來抑商之舉朝廷是勢在必行，沒什么回轉(zhuǎn)余地了。即使早有心理準(zhǔn)備，李文柏還是忍不住有些心塞。

    于鈞看著那邊的熱鬧，為好友高興之時想到自己，又有些心酸。

    心思最細(xì)的趙鈺見狀拍了拍于鈞后背，與好友對視但笑不語，既不勸說也不勸慰。

    倒是倪旭弘出身武家，即使從文性格也還是大大咧咧，實在忍不住大手一揮：“干什么呢！都散開都散開，至少讓李賢弟喝口水不是！”

    眾人這才發(fā)覺自己的莽撞，不好意思地讓開一條路，還默契地將上座的位置讓了出來。

    李文柏視若不見，只接過倪旭弘遞過來的茶湯一飲而盡，暢笑道：“倪兄，趙兄，好久不見了！”

    倪旭弘和趙鈺相視一笑，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氣氛正熱時，周圍的士子們突然躁動起來，但很快又安靜下去，趙鈺等人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移到湖心亭上。

    詩會，開始了。

    這個時代的詩會，比起以詩會友的文學(xué)沙龍，倒更像后世的政界新星高峰論壇，沒人真的指望在這里比拼文采，想得都是怎么絞盡腦汁引人注目，最好能給自己的才能找到個好買家。

    湖心亭中，王行之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舉杯，李文柏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自家老師的位置已移到了正中間的上座。

    不等王行之開口，蕓蕓學(xué)子已經(jīng)同時俯身下去：“學(xué)生見過王大人！”

    與會士子中有白身有低級官員，但在這種場合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自稱為“學(xué)生”，可以算是有古代特色的套近乎方式了。

    王行之淡淡一笑，簡單寒暄了兩句，都是沒有什么內(nèi)容的空話，卻聽得士子們滿面紅光，似乎在這兒親耳聽了王行之的幾句套話，以后出去就能跟人吹聽過王祭酒的課，也能算過他的半個學(xué)生了。

    真·學(xué)生李文柏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家老師還有做如此模樣的時候。

    “諸位。”王行之朗聲笑道，“常言道秋高氣爽，今日天公作美，吾等在此倡言詩書，定要盡興而歸！”

    眾人高聲應(yīng)和，立刻就有年輕學(xué)子自告奮勇要作詩一首以拋石引玉，王行之含笑應(yīng)允，施施然又坐了下來。

    有一就有二，一時間詩賦之聲不絕于耳，李文柏聽得不明覺厲，只覺得雖然比前世課本上學(xué)過的詩詞遜色不少，但讓自己做這么一首，別說即興，怕是憋一個晚上也都是憋不出來的。

    然而偏偏有人沒有眼色，慫恿著李文柏也來一首。

    “李賢弟師從王祭酒，于文采上的造詣想必也是不低的?！蓖烙腥似鸷澹昂尾患磁d來上一首，讓我等也開開眼界？”

    一言落地，引得附和聲一片。

    李文柏看了看不遠(yuǎn)處正“放聲高歌”的士子，干笑道：“奪人風(fēng)頭，不好吧。”

    方才說話之人聞言瞥了眼正在朗誦詩歌的人，眼中滿是嫌棄：“此人仰慕尊師已久，偏偏學(xué)術(shù)平平毫無天賦，連半山書院也進(jìn)不去，只能趁著這種機會在祭酒大人面前現(xiàn)現(xiàn)眼，賢弟此時更該挺身而出，昭告世人祭酒大人真正的學(xué)生是如何風(fēng)采！”

    這話里帶刺啊。

    李文柏悄悄戳了戳身邊的趙鈺：“他們有仇？”

    不比家鄉(xiāng)在南方的于鈞和常住北疆的倪旭弘，趙鈺是禮部侍郎之子，自幼就居住在京城，對文人圈子里的八卦是了如指掌，聞言嘿笑兩聲：“賢弟猜對了，正頌詩的那人乃是前科同進(jìn)士，現(xiàn)在翰林院當(dāng)個編修熬資歷，去年恩科，那人和這小子只差一名，就此天人之隔，雖然是個同進(jìn)士多少也算是踏進(jìn)了官場，怎么能沒仇？”

    “就這點小事？”李文柏驚訝，“沒有背后下黑手，也沒作弊誣陷，就僅僅只是名次隔了一名？不至于吧，他今年不是還能繼續(xù)考？”

    “賢弟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啊?！壁w鈺失笑，“鯉魚躍龍門豈是那么容易的？同進(jìn)士雖然比進(jìn)士矮上一頭，但比之明經(jīng)科之類也不知高了多少，那小子恐怕考了好幾年，這是離高中最近的一次了，這次沒考中，誰敢抱希望在明年？”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啊，賢弟。”于鈞看著那年輕編修的背影悵然若失，“科舉要有這么容易，進(jìn)士們也不會被百姓叫做‘文曲星’了?！?/br>
    李文柏看著倪旭弘和趙鈺頗有同感的樣子茫然不已，怎么看王行之和顧文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在今科會試中落榜？

    話說，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更有些緊張感啊...

    “李賢弟？”見李文柏半晌沒有應(yīng)聲，那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屑，“莫非李賢弟為人高潔，不屑于讓我等見識見識祭酒大人高徒的風(fēng)采？”

    ...

    怎么突然轉(zhuǎn)移目標(biāo)了？

    李文柏莫名其妙，三人中脾氣最大的倪旭弘聽這話就不愿意了，一拍桌子正準(zhǔn)備給自家兄弟出氣，那人突然臉色一僵，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謙卑笑容。

    眾人心有所感，順著那人的視線看向李文柏背后，正對上笑彎了眼的顧文。

    凡是在京城文人圈子里混過的，無人不知曉顧文的大名，也無人不知道其人那張貌比潘安的面孔。

    “顧大人！”

    眾人紛紛躬身行禮，分毫不掩飾眼中的幸災(zāi)樂禍。

    好嘛，讓你冷嘲熱諷，正正好惹上人家?guī)熜至税桑?/br>
    還高中，真讓這位在考功司郎中記下了，就算你高中進(jìn)士，人家揮比給你三年考評下下，以后就別想混了。

    “師兄？”李文柏問道，“有事嗎？”

    “老師找你?！鳖櫸牟恢圹E地移開眼，裝作沒看到那個已經(jīng)被嚇白了臉的士子，轉(zhuǎn)而笑問于鈞等人，“諸位，能否把這小子借與本官一會兒？”

    有誰敢不愿意嗎？

    于鈞等人也只能忙不迭地點頭。

    李文柏松了一口氣，站起身跟著顧文開溜。

    “師兄，老師真的找我？”李文柏說。

    顧文斜眼：“當(dāng)然是真的，怎么，莫非以為我是來給你解圍的？”

    “當(dāng)然不是?！崩钗陌刭r笑，“老師不是在和諸位前輩舉酒論詩，欣賞晚輩們的文采嗎？這時候找我何事？”

    “就你話多，去了就知道了?！鳖櫸泥托Γ澳阍搼c幸我來得早，不然再來晚點，看到我顧文心愛的師弟竟然被個無名小卒涮了面子，李文柏，你猜我回去會怎么收拾你？”

    顧文笑得如沐春風(fēng)，偏偏讓李文柏一身冷汗，只能干笑道：“師兄言重了，我怎么會連這等事都沒辦法嘛，哈哈哈...”

    顧文搖了搖頭，懶得再理這個犯二的家伙。

    穿過幾條回廊到達(dá)湖心亭，李文柏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換了一茬兒，之前見到的那些七老八十的前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心寬體胖一看就身居高位的中老年人，其中幾位還很面熟。

    李文柏臉色一僵，乖乖拜倒下去：“下官李文柏，參見王相國、孫尚書、趙侍郎、見過諸位大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