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此人姓曹名嚴字喻之，在西州執(zhí)政已有十年之久，以不惑之年從京城左遷西州，如今已有五十來歲。

    曹嚴還在京城為官時顧文還是個日日誦經(jīng)的小屁孩，兩人當(dāng)然素不相識，據(jù)傳言，這個曹嚴左遷之前曾在吏部任職，初始仕途總是不順，后來抱上當(dāng)時相國的大腿一飛沖天，但好景不長，好日子沒過幾年，就因為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遭到貶斥，不僅從相國一黨中被除名，還被踢到了鳥不拉屎的西州，一呆就是十年。

    從顧文對此人的評價來看，想必當(dāng)年也是因為貪利忘義且目光短淺，壞了上頭的好事這才被一貶三千里。

    一般來說，被貶斥出身的上官見到如李文柏這般后臺梆硬的下屬，態(tài)度會有兩種。

    一是極盡拉攏之能事，希望能通過下屬重新抱上一根粗壯的大腿，以期時來運轉(zhuǎn)。

    還有一種，就是想方設(shè)法為難打壓，是出于嫉妒，也是為了給背后的什么人展示自己并非無用之人。

    “二子，你說咱們這位刺史會是哪種？”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李文柏望著對岸無垠的黃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本官有種預(yù)感，此次前庭之行必不會順利?！?/br>
    “管他是哪種呢，反正都斗不過大人！哦...”李二面色赤紅，剛說一句話便伏在船舷邊嘔吐不止，隨行的另外四人也差不多形狀，他們出身行伍，日日生活在馬背上，卻從未坐過船，會有此種情形也不例外。

    李文柏看得可憐，便也不再找人搭話。

    一行人路上出奇的順利，不僅沒遇上傳說中隨處可見的攔路盜匪，就連豺狼虎豹都不曾遇見，日落時分，李文柏一行六人順利抵達前庭，出示官憑后便被帶到了官驛住下。

    前庭是西州的治所，政令從此地上傳下達，經(jīng)常有州內(nèi)外的地方官員來往，是以特地設(shè)有接待官員的官驛。

    說是官驛，其實也就是間小小的客棧，李文柏位居七品縣令，按照西州的規(guī)矩住的是中房，雖大，但擺設(shè)極其簡陋，內(nèi)間外間用屏風(fēng)隔開，床榻也是隴右極為常見的土炕。

    李二眾人被分到專為隨員準(zhǔn)備大通鋪里，因為軍中也是和此差不太多的通鋪，眾人倒是對此沒什么感覺，李文柏雖覺得有些簡陋，但畢竟曾隨軍行動過，勉強倒也能夠接受。

    粗略休息了一會兒，有驛卒提來洗漱用的熱水，言道刺史大人已經(jīng)知道他們到來，準(zhǔn)備在明早接見。

    本也沒想曹嚴會連夜接見他們，李文柏點點頭表示知道，見驛卒放下水就準(zhǔn)備退下，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抓住人問道：“小哥，前庭縣可有叫做往來居的酒樓？”

    “大人如何知道？”驛卒一臉驚訝，“本地最好的酒樓正是往來居?！?/br>
    “沒什么，聽說過而已?！崩钗陌仉S意敷衍兩句，心中對往來居的興趣卻越來越深。

    果然，就連交合那種貧困得不能再貧困的地方都有往來居的影子，作為治所的前庭不可能沒有。

    第113章 宴請

    既然如此, 交合的往來居便不可能是巧合, 極大可能就是京城那間往來居下屬的分店。

    此時家大業(yè)大的酒樓在各處繁花之所開設(shè)分店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文柏進京之后也在京城開了幾家店鋪用以銷售廣陵工場里的產(chǎn)品, 但在此地見到往來居的分店, 就足以讓人稀奇了。

    從商人的角度來開，無論是前庭還是交合，都是一分油水也炸不出來的地方, 往來居作為定位高端的酒樓, 在這兩處設(shè)立分店，別說一兩銀子都賺不到, 還可能年年持續(xù)虧本，就算匯集當(dāng)?shù)睾雷逡惨粯印?/br>
    冒著虧本的風(fēng)險也要到處開設(shè)分店, 只有一個緣由。

    “情報商人？還是某個勢力的情報機構(gòu)？”李文柏吞下一口味道微妙至極的茶, 暗暗思索，“看來要下力氣好好打探打探了?！?/br>
    夜已深，一日的快馬加鞭讓李文柏的大腦已經(jīng)到達疲憊的極限，只淺淺思考了一會兒, 便實在按奈不住，去夢里會周公了。

    第二日一早, 李文柏換上規(guī)整的官服, 還沒有出發(fā)，意外地有人拜訪，此人正是西州長史劉安。

    “李縣令果然少年英才。”劉安拱手笑道，“早就聽說祭酒大人收了個新學(xué)生, 商人出身，年紀(jì)輕輕卻一舉中第，今日見面，果真一表人才?。　?/br>
    “劉長史說得是羞煞我也?！崩钗陌刂t虛道，“小子不才，不敢當(dāng)長史大人謬贊?！?/br>
    寒暄過后，劉安示意兩人一邊走一邊說。

    若是坐馬車，不過一刻鐘就到了，但顯然劉安是有話要說，李文柏就跟著劉安兩人行在路上。

    按道理是第一次見劉安，他卻熱絡(luò)非凡，李文柏在心中打鼓，很快劉安就解答了李文柏的疑惑。

    “你我緣分還不淺?！眲驳男θ菡f不出的意味深長，“不記得了？你在京城買過一處宅院，正是本官所有?！?/br>
    原來那座宅子的原主人竟是他？！

    顧文口中那位過剛易折，得罪了不少人遭到貶斥的吏部同僚，原來指的就是劉安。

    雖然不清楚劉安到底出了何事，但以自己對顧文的了解，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表示欣賞，李文柏整整衣袍，停下來鄭重行禮：“原來是劉大人，久仰了。”

    知道了劉安的身份，李文柏的步伐就輕松了不少。

    劉安笑著說道：“你在交合，行事如何？我記得交合有一個施五?！?/br>
    “你也知道施五？”李文柏說道。

    “刺史大人的人，我怎會不知？”劉安搖搖頭說道，“只怕還在刺史面前告了你一狀，曹大人對你有些芥蒂。”

    李文柏聽到劉安的話，眉心微攏，施五是個不好相與的，他已經(jīng)親自領(lǐng)教過了，但施五與刺史大人只怕比他想象之中的還要親密，若不然劉安也不會這般提醒自己。

    劉安見著李文柏皺眉，又說道，“也不必過于憂心，好歹還有我不是？”劉安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曹大人此人……”

    接下來的路上，劉安同李文柏說了頗多，他心中自有計量，只是大街上不好同劉安行大禮。

    快到了刺史府，劉安拍了拍李文柏的肩膀，“好了，顧文的信中也提過你。”提到了顧文，劉安的目光溫暖，笑容里帶著些鼓勵，“我能夠做的，也就是這么多了?！?/br>
    “多謝。”李文柏再次說道，心中想著逗留在此地，有機會還是要宴請劉安一番。

    西州刺史府修建得要比想象中簡樸許多，除了比縣衙要大上不少之外，其他都差不太多。

    但一走進刺史府大院，其中貴重的裝飾便如了眼。除了大門外，府里所有建筑都由上好的紅木制成，西州不產(chǎn)紅木，必須要從外地運來，如此大量的紅木，就連相國府也不曾如此奢華。

    不僅如此，正堂左右各有一處兵器架，上面擺放著十八般武器，即使是不懂兵器之人，也能一眼看出其中不凡。

    李文柏隨著引路人穿過前院來到了會客用的正堂，曹嚴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面色嚴肅，如果不是碩大的肚皮太過引人注目，一眼看上去還真有些上官威嚴。

    可惜夸張的肚皮和松弛的面部肌膚給這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平添了幾分喜感，看上去竟有些彌勒佛的影子。

    在曹嚴之下，兩側(cè)坐著刺史府大小屬官，六判司加上錄事參軍共七人盡皆在場，其中大多數(shù)都只是淡淡瞅了李文柏一眼。

    得到劉安的提醒，李文柏心中安定，喚道：“下官交合縣令李文柏，見過刺史大人！”

    “嗯。”曹嚴輕哼一聲，眼皮子耷拉，打量著李文柏，“聽說你半月前就已到達交合，交合離前庭不遠，為何現(xiàn)在才來?。俊?/br>
    這是應(yīng)有之問，李文柏恭恭敬敬地低頭回答：“大人恕罪，下官愚鈍，剛整理好政務(wù)交接便立刻趕過來了，絕沒有不敬大人之心?！?/br>
    曹嚴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就連說話也聽不出是贊同還是反諷，只聽他說道，“你畢竟是第一次為官，即使是祭酒大人的學(xué)生也免不了手忙腳亂，坐吧。”

    “謝大人。”李文柏順勢在末座坐下，腰背挺得筆直，臀部只有三分之一挨在椅子上。

    曹嚴看在眼里，心中對李文柏的守禮十分滿意。對這種因利遭貶之人來說，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的輕視，自尊心往往會提升一大截，李文柏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別處主官看來或許有些過分，但卻剛好搔到了曹嚴的癢處。

    曹嚴是個讀書人，雖說因為施五的信對李文柏有些不滿，但是見著李文柏學(xué)子的作態(tài)，面上竟是浮現(xiàn)了淡淡的笑容來。

    “來，給你介紹西州的諸位同僚?！辈車罁]揮手，開始一一點名下方的屬官。

    李文柏立馬站起一一見禮，在場僚屬當(dāng)中，只有正八品的錄事參軍在品階上低于縣令，其余全都是上官。

    寒暄的話，李文柏答的謹慎，哪里看得出施五信中的囂張跋扈？想了想，曹嚴便說道，“冠玉一路舟車勞頓，正午就留在府上，本官為你接風(fēng)洗塵！”

    這也是接待新任官員的應(yīng)有之意，正式場合不便說的話，飯局上便可暢言無阻，李文柏雖然厭惡類似的應(yīng)酬場合，卻也知道此次不可拒絕，便連連道謝著答應(yīng)下來。

    簡單的會面過后，李文柏便告退回官驛去了，飯局總不能還穿著官服，于情于理他都得回去換身便裝才行。

    曹嚴也沒有留客的意思，當(dāng)下點了劉安的名，命他代表刺史府上下送送李文柏。

    劉安平靜地接受了命令，李文柏心中一沉，劉安只怕處境比他想象的還要不堪。

    西州長史正六品上，乃是刺史和別駕之下的第三號人物，按理來說是各地縣令必須巴結(jié)的人物，曹嚴怎么會用長史來迎來送往？還是當(dāng)著所有僚屬的面，簡直就是在當(dāng)眾表示對劉安的輕視。

    看劉安的反應(yīng)，想必此事已經(jīng)不止一回，李文柏想到上午接自己，不知道是劉安的主意還是刺史的主意。

    劉安是個灑脫的，像是看出了李文柏的所思，笑著轉(zhuǎn)移李文柏的思緒，說道，“我正好同冠玉說說話，畢竟顧文的信中可是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無?！?/br>
    李文柏有些汗顏，“這……顧師兄的話聽聽就好?！彼尚χf道。

    劉安的目光里有不一樣的光華，輕輕說道，“能寫出《十思疏》，冠玉自謙了。”

    “因緣際會，算不得我的作品?！崩钗陌乜攘丝龋皠⒋笕伺c我?guī)熜旨热幌嗍?，也?yīng)當(dāng)知我……恩?！崩钗陌貙擂握f道，“學(xué)問上還大有精益之處?！?/br>
    劉安聽李文柏說的風(fēng)趣，便笑道，“冠玉果然是個有趣的?！彼闹幸矊钗陌氐轿髦萦须[隱的期待，李文柏究竟能夠做出些什么來，想到了施五，又皺起眉頭，若是有施五，只怕李文柏寸步難行。

    劉安左右思量，李文柏則是看起了風(fēng)景。

    來的路上，因為交談，李文柏顧不上看街上的風(fēng)景，回去的路上便有了閑情逸致。和交合比起來，前庭縣確實要繁榮許多，大多數(shù)行人面上散發(fā)著健康的光澤，兩側(cè)小販鱗次櫛比，和店鋪招攬客人的小二同場競技。

    雖然遠遠還是遠遠比不上京城的繁華，但的確不愧西州最為富庶縣城的名號。

    “如何？”劉安見著李文柏在看大街，便問道，“前庭比之交合，要熱鬧不少吧？”

    李文柏點頭：“那是當(dāng)然，前庭縣乃西州治所，又有刺史大人掌舵，怎可與交合相比。”

    劉安聽到李文柏的話，笑容反而淡了，“先前遠勝于此。”搖了搖頭，“到了，我等著你?！?/br>
    李文柏也不與劉安客氣，吩咐讓人給劉安倒茶，自己則是入內(nèi)換上一套藏青色長袍。

    換了一身便服后，劉安見天色尚早，還沒到晚宴的時候，便提議帶李文柏出去走走，領(lǐng)略一下前庭的風(fēng)土人情。

    兩人相攜走出官驛，李文柏想起劉安先前搖頭無奈的神態(tài)，問道：“劉大人剛才說，前庭過去之繁華，遠勝于今日，能否詳細告之下官？”

    劉安聞言，望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眉眼間多了幾許落寞，輕嘆了口氣，道：“冠玉應(yīng)知，如若不遇戰(zhàn)亂紛擾，一縣之繁華風(fēng)貌，當(dāng)經(jīng)歷數(shù)十載而不改?！?/br>
    李文柏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確實，大齊立國不過二代，尚是國力強盛、時局穩(wěn)定之時，一個縣的興衰，只要不遇到戰(zhàn)亂，不說百年，至少在幾十年里，是不會出現(xiàn)特別明顯的起伏的。若是一縣之長官有所作為，其治下民生蒸蒸日上也不是不可能。

    劉安卻是搖搖頭，眼中滿是憤恨，遙指著街道上的販夫走卒、酒肆門鋪，道：“可這前庭縣，堂堂西州治所，竟在短短數(shù)年之間，衰落至此！冠玉不知，為兄數(shù)年前初到此地，所見之前庭，其繁華雖不及京城，但也頗具京城三分氣象?？涩F(xiàn)如今，竟不及京城十之一二！冠玉可知為何？”

    李文柏從交合一路過來，見慣了交合的破敗，初見前庭，雖遠不及京城，但印象卻不差?，F(xiàn)在聽劉安這么一說，再加上先前在刺史府大院所見的富麗堂皇，心下頓時了然。

    “治下百姓生活一年不如一年，自家府邸卻越來越華麗，這曹嚴，不僅無能，更是個貪腐禍害！”

    “誰說不是呢！”劉安長吁短嘆，話中滿是對現(xiàn)狀的無奈。

    李文柏看著劉安，想到這位過剛易折、得罪權(quán)貴而被貶至此的同僚，在前庭這個烏煙瘴氣的官場，必定難以合群，舉步維艱，有些擔(dān)憂，遂叮囑道：“事已至此，劉大人還需小心才是?！?/br>
    劉安好歹也是正六品的長史，在官場也待了多年，哪里看不出李文柏話里的意思，擺了擺手，笑道：“冠玉無須擔(dān)心，為兄雖然性子直，見不得骯臟事，但也不是榆木腦袋，不至于以身犯險，觸曹嚴的霉頭。再者，無論如何我也是朝廷欽命的正六品長史，他們還不敢拿我怎么樣！倒是你，今后在交合還須謹慎，莫要沖動。那個施五背后就是曹嚴，很不簡單！”

    李文柏點點頭，一番對話下來，心中對西州的這潭子水，又多了幾分認識。

    兩人邊走邊說，劉安又給李文柏介紹了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后，終于在一處裝修布置奢華的酒樓前，停了下來。

    李文柏抬頭望去，只見匾額上“往來居”三個氣勢恢宏的燙金大字橫在頭頂。

    往來居占地極廣，三層的規(guī)模，雕梁畫棟，丹楹刻桷，竟有普通酒肆的三倍大?。【褪潜绕鹁┏堑亩鄶?shù)酒樓，也不遑多讓了。在以矮樓居多的長街上，巨大的往來居不像酒樓，更像是一座小型殿宇，矗立在前庭的西北角。

    想到這往來居里的貓膩，李文柏眉頭微微一挑，心道：“剛想著什么時候打探一下這神秘的往來居，想不到這會兒便撞見了?！?/br>
    李文柏剛想向劉安詢問往來居的事，卻見一個掌柜模樣的富態(tài)中年人，從往來居里走出，先是彎著腰向劉安行了一禮，然后看著李文柏，笑問道：“想必這位便是交合的新任知縣李大人吧，刺史大人已經(jīng)訂了雅間，兩位大人請。”

    李文柏很快從訝異中反應(yīng)過來，在掌柜的帶領(lǐng)下，和劉安一起走進了往來居。

    他本以為這次酒宴，會是在曹嚴的府邸里舉辦，卻沒想竟是在往來居。但想到曹嚴的行事作風(fēng)，選擇往來居，想必也是存了炫耀顯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