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靜等了她幾秒鐘,沈長歌決然推開門。 “少爺——”她徒然慌了,細(xì)瘦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咬了咬唇,忽地俯下身,眼淚墜下,泣聲道:“少爺,奴婢也是一時糊涂!奴婢也未想害臨霜性命,奴婢也不知她當(dāng)時正值信期!奴婢知錯,求少爺寬??!” “你為何要這么做?”靜靜重新將門闔上了,他回身逼視她,聲線冷平。 頓了頓,見她一直不曾回答,他說出了心中所想的那個可能,“你想讓她出錯,好得我斥責(zé),趁機(jī)取而代之,是么?” 錦心赫地一凜,俯下身額頭緊貼在地上,沒有說出絲毫話語。 “你膽子還真不小!”他漠哂了一聲,道:“你可知投毒是個什么罪名?莫說在公府中,就算是將此事報到官府,你會有一個什么下場!” 她一驚,頭埋得更加低了,哀泣漣漣,“少爺!奴婢知錯!可奴婢真的未想害她性命。奴婢當(dāng)時所擇的那些量,本只是想讓她貪睡上幾個時辰的,奴婢真不知她當(dāng)時有恙,求少爺饒??!” 睨著她,沈長歌神色冷漠,“這件事,問蓉嬤嬤可參與了?” “沒——”她驚慌抬起頭,一張臉上梨花帶雨,沖著他止不住地?fù)u頭,“少爺明鑒!這件事我娘實不知情,都是奴婢一人所為,和我娘無關(guān)!可是,奴婢也真的沒想害人,求少爺恕罪!” 他只是靜靜看著,沒有仔細(xì)去尋思她話中真?zhèn)?,默了默,面無表情道:“我紫竹苑雖大,卻容不得心思歹毒之人。你如今未釀大錯,我雖可寬大處理,你卻也沒資格再留在我紫竹苑內(nèi)。等一下,你就叫你娘來將你接走,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不再看她,直接轉(zhuǎn)了身。錦心聞言赫然一驚,遽地抬起頭,驚慌失措,“不——” 她連忙跪爬著上前兩步,再次扯住他的腿,哭聲哀求,“少爺,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將奴婢趕出紫竹苑!奴婢真的知道錯了,奴婢求您了少爺!” 沈長歌的眉宇間略略劃過一絲不耐,不由分說,猛地一扥將衣裳自她手中扥開,轉(zhuǎn)身便要離去。 “三少爺!” 錦心卻不放棄地上前,哭著向他不斷叩頭,急切道:“少爺,求您了!奴婢此番犯了錯,任您打罰,只求您千萬不要將奴婢趕出紫竹苑!若是您將奴婢趕出紫竹苑,我爹一定會打死奴婢的!” “奴婢求您!就當(dāng)是可憐奴婢,求您!少爺!求您!求您了!” …… 她連哭帶喊,聲色悲哀凄厲,橫了心般不斷磕頭,額頭觸地發(fā)出聲聲咚鳴,可憐而絕望。 沈長歌的神情微妙一動。 便在那一句“我爹一定會打死奴婢”入耳,他的腳步倏地一停,頓了頓,轉(zhuǎn)過身,望向她。 第66章 前因 沈長歌記得這個叫錦心的女孩在上一世時曾是自己身邊的第一任侍讀, 但其實對她的印象,遠(yuǎn)沒有臨霜來得深刻。只大略知道,她是祖母與母親一齊所看中的人, 是公府中的家生婢, 母親是祖母身側(cè)的大嬤嬤,而父親, 則是西院的掌院,名為方城。 那時他身邊環(huán)伺的丫鬟婢女不少, 算起來她只不過是其中一個, 除了平時同他伴學(xué)下學(xué), 其余的時候便幾乎沒了什么太多交涉。再稍深的一些印象,便是她似乎有些心儀于他。他能夠感覺到些許,卻一直故作不知。 那時候, 他也不過如今這般大,祖母一心想著為他擇一位貼身服侍的通房丫頭,最先想到的人選無疑便是錦心。也曾有意無意間同他提起,卻都被他囫圇敷衍了過去。時日一久, 這件事也似就這般過去了,再也不曾被提起過。 就在他也以為事情就這般過去的時候,卻未想, 一件令他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還記得,那也是在他十五歲那年的秋天,事情不過起于一碗醒神的湯藥。他夜半讀卷,她言憂心他勞累疲乏, 特意為他送來了一碗醒神湯,他當(dāng)時未做回事,只是默默將湯飲下了,吩咐她可不用侍候,早些回去休息。 錦心應(yīng)了,卻沒有依言離去。然后,他身體里莫名竄出一簇猛烈熱火,將他整個神思都燃著了。 沒錯,那湯中被加了催.情之藥,她趁機(jī)自薦枕席,聲稱自己愿意為他解憂。他卻沒有理會,只是跌跌撞撞跑到寒泉邊上,浸了大半夜,勉強熄了體內(nèi)那簇?zé)o名火。等他完全恢復(fù),想要去追究此事的責(zé)任時,她幾乎嚇壞了,只是一直跪地哭求,求他饒恕,更求他不要將她趕出紫竹苑去。 她說,她若被趕出去了,她爹一定會打死她的。 她還說,這件事不是她想做的,而是她爹方城命她做的。 他一時惻隱,也便未深追究,左右此事無他人知,他便將這件事壓了下來。可是不知怎的,沒過多久,外面卻傳出他強.jian侍婢的風(fēng)聲。老夫人大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查明了此事,下令將她施以杖責(zé),逐出紫竹苑,任憑她如何哀求皆不曾動容。 后來,他聽說,方城深覺此事難以見人,她被方城一頓毒打,之后斷絕了關(guān)系趕出了公府。 再后來,他才知道,那下藥的命令雖出于方城,而其實真正的源頭,卻是來源于他的堂兄,沈長歆。 ——是沈長歆,想用這件事,從他的名聲上搞垮他。 所以無論是否會有人知曉,終將都會被揭露出來,作為掣肘他的一處關(guān)鍵。 那之后他便再不曾再見過她,誰知多年后再次復(fù)見,卻是在一場宮宴上,她的身份業(yè)已變?yōu)榱巳钕碌募ф?。?jù)說她當(dāng)時被逐出公府,手無縛雞,幾乎淪為乞丐。是三殿下看中了她的美貌,將她撿回府中, 而事實上的真正緣由,是三殿下知道她曾經(jīng)的身份,曉她跟隨他近兩年,了解他的每一個習(xí)慣,每一處喜好,更了解紫竹苑內(nèi)的每一個人事。他試圖用她來探知他的每一處弱點,繼而成為攻克他的癥結(jié)。 彼時朝中三殿下與太子的奪勢之爭已初有端倪,定國公府的立場顯得尤為重要,然而沈長歆同他的立場不同。那場迷局他本不想?yún)⑴c,卻最終因為這些將他席卷。這些事就如同深扎入記憶的塵埃深處,他本都已幾乎快忘卻了,但就在她方才說那句話時,突然排山倒海般轟然而來,全部勾連得清晰。 他有一瞬的迷茫。算起來,上一世,大抵也正是這個時間……她因事發(fā)被逐出紫竹苑,后來沒過多久,臨霜便被置入他身側(cè)。 所以,如果現(xiàn)在將她逐出苑,那么,會不會…… 錦心的哭求尚在繼續(xù),“少爺,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不要將奴婢逐出紫竹苑!奴婢知錯,奴婢定任您打罰,求您了少爺!”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任她將自己的衣角拽得褶皺一片,許久閉了閉眼。 微微嘆了一息,沈長歌道:“罷了?!?/br> 頓了頓,沈長歌蹲下身,漠然將她的手自自己的衣擺上拗開,盯著她淚眼朦朧的眼,“方錦心。” 錦心一怔,哭聲停了,微訝地抬起頭,一張臉哭得都花了。 “這一次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須保證,今后安分守己,莫要再動這些歹毒心思。臨霜而今是我的侍讀,你若再敢對她做些什么別的,就別怪我這紫竹苑里再容不下你!” 說完這些話,他沒再管她,起身,推開門徑直走出去。 · 錦心跌跌撞撞,幾乎不知該去往那里,磕磕絆絆跑到了中院問蓉所居的居所,推開門便倚在床頭淚如雨落。她心中難過郁結(jié),先時本是無聲地落淚,卻越想越覺傷悲,后來干脆便變?yōu)榱耸晳Q哭。 問蓉從外走進(jìn)門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心兒!” 她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半扶住她。不知女兒今日本是興高采烈地回去東院,僅一眨眼的工夫,怎就會變?yōu)榱诉@幅模樣。她精致的妝容被哭花了,身上雪白的衣裙也被蹭了塵土,最關(guān)鍵的,是她的額頭泛紅浮腫,已隱隱泛出點淤色。 聽見呼喚,錦心抬起頭,看清了面前的問蓉,滿心的委屈再也藏不住,張張口,哀聲叫了句,“娘……” 問蓉連忙擁住了她,安撫問道:“心兒,你這是怎么了?你適才不是剛回紫竹苑去?怎會……” 她將臉龐埋在問蓉的肩上,止不住地?fù)u頭,哭泣道:“娘,假的,都是假的!三少爺根本不是為了幫忙要我回去,他是為了向我問責(zé)的!” “問責(zé)?”問蓉不解了,撫住她的肩膀推開她,迷茫問:“問什么責(zé)?你做錯什么了?” 眼看著事情已藏不住了,錦心拭掉眼淚,一五一十,將事情說出來。 正如錦心所說的,這件事情其實問蓉是根本不知的,她也知她這樣做,問蓉八成絕不會同意??扇缃袼虑閿÷?,她雖已如實對三少爺承明,卻不知三少爺心中是否相信,更不知這件事,會否牽連到娘親。 果不其然,問蓉聞言大震,猝然立起身,難以置信,“你說……你給那陸臨霜的茶里下了杜芫?!” 她不敢面對她的眼睛,點點頭,眼淚珠子般簌簌墜落,姿態(tài)哀婉無限。 問蓉大驚,神思亂了,迷蒙間思緒忽地一凜,疾聲問詢,“你哪里來的杜芫?” 錦心一怔,低聲開口,“娘……” “說??!你從哪里來的杜芫?!”問蓉急了,聲音都跟著厲起來。她神思一動似想到什么,忽地折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包還未開封的藥材。 “娘!” 錦心想去阻止,方一上前卻被她推開。她三兩下扯開了封裹藥包的麻繩,一打開,紙包中的藥材里果然已不見了杜芫。 問蓉一怔,定了定猝地將藥包揮開,一轉(zhuǎn)身指住了錦心,“錦心!你——” “娘……”錦心哭泣著,乖覺地自她面前跪下了。 “你糊涂?。 苯┒ò肷?,問蓉怒戾一斥,猛地將手甩開了。 她氣急敗壞,怒火頓燒,直郁得她一口氣不曾喘上來,腳步一跌坐在身后的木凳上,止不住地咳起來。 “娘!” 錦心一驚,忙上前為她拍背??蛇€未等碰到她卻已被她搡到一旁,疾道:“枉你平日也算聰明伶俐,怎么就能做出這等糊涂事!” 錦心抽泣了兩下,伸手抹掉眼淚,“我……我也是沒辦法了啊……” 她哭得傷心,聲音隱隱泛著喑啞,“我眼看著三少爺早就厭惡了她,先前也照娘說的,在外面散了那么多的流言??墒钦l知道她都跟老夫人說了什么,老夫人那么快就將流言都壓下了……我這一次給她茶里放杜芫,也只是想著讓她多睡些時候,讓少爺覺得她失職貪懶,也好快些將她逐出紫竹苑,可誰知她竟會來了月信,又被三少爺發(fā)現(xiàn)……我真的是不知該怎么辦了才會這樣做的。我是怕娘你不會同意,我才——” “我當(dāng)然不會同意!”問蓉猝然截去她的話語,看著她楚楚可憐的臉龐,心頭又不禁一軟,嘆道:“心兒,你急什么?娘不是和你說過讓你不要急!你忌憚那個陸臨霜,想讓她快些滾出紫竹苑去,都無可厚非!可是你要對付她,又何須非要自己出手?何況你做的未免也做的太明顯了些!” 錦心微怔,一滴淚從眸中怔怔掉落,訥訥道:“……不用急?” “對!”問蓉定聲道:“左右三少爺厭了她,就像你說的,不允她隨身侍候,不允她一同伴學(xué),那她如今在紫竹院里,至多也不過只是個擺設(shè)!你又何愁有朝一日三少爺不會罷了她,這位置不會是你的?何況,你若要對付她,必要等時機(jī)成熟時一擊即中!并且要悄無聲息的對付!否則,你豈不白白浪費了這些心力!” 錦心微怔了怔,仔細(xì)一想心頭卻更是迷茫,面容又哀頹下來,“可是,她平時就待在內(nèi)苑,我根本很少能接觸得到她……何況紫竹苑里就那么幾個人,若真像娘你說的那樣,又怎么可能沒有一點痕跡……” 問蓉眉頭一蹙,面上飛快掠了一抹怒其不爭之色,低言道:“若實在不可避免,你還不能讓別人去做么?非要自己去?就像這次,若是這杜芫不是你親自擱的,就算事情露了,三少爺又怎么可能會問到你身上去!” “別人……”錦心更加不解了,“娘是說……知書入畫?”她剛提出這個可能,又立馬被她自己給否決了,道:“娘!知書入畫自那陸臨霜一入苑就跟她一向交好,根本不可能對付她,就算是三少爺都不可能會信的……” 問蓉嗤了一聲,“公府這么大,就偏只有你紫竹苑里的那些人么?就不能是紫竹苑外的人?” “紫竹苑外的人……”錦心呆愣了少頃,“可是,紫竹苑外的人又怎么可能……” 問蓉止住她的話語。 “好了,事情左右都已是現(xiàn)在這樣,你也不要再想了?,F(xiàn)在的關(guān)頭,三少爺怕是已經(jīng)有些疏離你,你能做的,也只是謹(jǐn)言慎行,謹(jǐn)言慎行!” 她安慰道:“我聽你的敘述,三少爺僅是聽你哭求了些許,便心軟放棄了把你逐出紫竹苑,可見,三少爺對你還是心有憐愛,你得等這件事完全過去,慢慢的,他也就忘了。那陸臨霜,說白了也不過是個被他厭棄的小丫頭,三少爺就算氣,也不過只是一時之氣。你這段時間要好好表現(xiàn),爭取在三少爺面前留下好印象,知道嗎?” 錦心猶豫著點點頭。 又勸慰了她些許,問蓉打來溫水浸濕了帕子,為錦心拭凈了面頰。待到她紅腫的眼眶已經(jīng)消腫不見,終于語重心長又忠告了許多,遣她快些回到紫竹苑去。 錦心應(yīng)了,而后重新理了理衣襟與頭發(fā),向問蓉告了別,轉(zhuǎn)身走出門。 望著她的背影,問蓉神色凝憂,瞳眸遠(yuǎn)眺,轉(zhuǎn)瞬劃過一抹陰鷙。 第67章 新年 因這次事發(fā)突然, 又有胡大夫先前的囑咐,沈長歌自然更加有了理由,令臨霜好好待在苑中安心調(diào)養(yǎng)。臨霜也不再拒絕, 每天如常起居休憩, 寫字讀卷,更未曾再向他提起過伴學(xué)的心愿。她記得他當(dāng)初承諾過年后便允她伴他進(jìn)學(xué), 發(fā)了誓定要在元月前便將那些文識全部了解清楚,分外勤奮刻苦。 很快的, 臨霜的身體逐漸恢復(fù), 又有他每天堅持她喝下的湯汁藥水, 不僅精神恢復(fù)了原先的模樣,便連氣色都紅潤煥發(fā)了許多。沈長歌再次請來了胡大夫,為她細(xì)細(xì)診過一次脈, 確鑿她如今脈象平穩(wěn),體質(zhì)中和,不僅將此前所中的杜芫毒都祛得凈了,身體也已恢復(fù)完全。 臨霜自是欣喜的, 身體養(yǎng)好了,她如今也無了理由繼續(xù)睡在主臥,便挑了個時機(jī), 向沈長歌提出搬回自己的房間。沈長歌似乎有些不愿,但而今的情況,也沒有了回駁的理由,便允了她的提議, 很快為她安置好了一切。 這段時日她一直在他的要求下居在主臥,也算朝夕相處,同居同住。她起先本還十分不自然,可是一段時間過后,不知不覺間,竟不知何時已養(yǎng)成了這種習(xí)慣,如今突然搬回來,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就著月色望著這兩進(jìn)的小屋與周遭陳設(shè),莫名的,心中竟有種難以捉摸的空落,反而有些睡不著了。 輾轉(zhuǎn)反側(cè),這一夜,臨霜竟有些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