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一是劉景公務繁忙,且因為年歲增加,精力不足,自己教導也的確吃力;二是荊州望族中人才云集,教導劉聰應該是沒問題的;三是由荊州望族教導出來的州牧,大概是他們最放心的州牧。 劉景知道這種妥協(xié)只是權宜之計,若一直順著他們來,劉聰可能只能當荊州望族的傀儡。 可劉景年紀大了,膽子小了,比起可能造成荊州內(nèi)亂那些快刀斬亂麻的措施,這種表面上較為和平的做法,更讓他滿意。 但現(xiàn)在他后悔了。 幼子的確在舉止上非常具有望族世家的風范,一言一行都有名士的影子。 可他沒想到,幼子會被教導成一個腦袋中空空無物的草包。 劉景壓抑著心中悲哀和怒火,問道:“陛下所說之話,你真的是一點都想不明白嗎?” 劉聰正想說話,對上父親那雙滿含失望神色的雙眸,話堵在喉嚨里,不敢說出來。 看劉聰這模樣,劉景失望更甚。 他嘆氣:“陛下說起為父的事,你有沒有想過,你若是換到為父當年的位置,你會如何做?” 劉聰滿臉迷茫。顯然他從來沒想過。 他從小含著金玉長大,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母族強大,荊州遲早是自己囊中之物。他身邊各個都是衣著光鮮的人才,要打仗就讓將領去,要治理也有文臣,他需要干什么? 劉景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動怒,但此刻他仍舊怒急攻心,忍不住咳了幾聲。 劉聰忙道:“父親,保重身體!” 劉景閉著雙眼,道:“你已經(jīng)被他們養(yǎng)廢了?!?/br> 劉聰如遭雷劈。父親這是什么意思?! 劉景環(huán)視了一圈房間中神色各異的下仆。 這些下仆中,有多少是自己的人,又有多少是荊州望族,甚至是自己妻子的眼線? 劉景輕輕嘆氣,道:“過來?!?/br> 一臉茫然和委屈的劉聰慢吞吞挪動到劉景榻前,劉景將自己曾經(jīng)的想法,和現(xiàn)在的看法,一點一點掰碎了喂給劉聰。 既然荊州已經(jīng)給了陛下,他已經(jīng)不在乎和荊州望族撕破臉皮。劉景不指望能讓劉聰變得如何聰明,至少,他得告訴劉聰,哪些人對他不懷好意。 劉景要把荊州望族給劉聰鑄造的象牙塔給打碎,讓劉聰看見自己的處境有多么險惡。 他不求劉聰能光宗耀祖,只求劉聰能自保。 皇帝陛下當著文曄的面,故意不給劉聰面子,將話說的這么明白,還提起了劉聰不像他,就是為了告訴他這件事吧。 這孩子再不教,很可能被人當工具使喚了還不自知。 劉聰雖然很信任他那些朋友和老師,但劉景畢竟是他崇拜的父親,劉景的話,他是信的。 劉聰聽著父親一點一點撕開荊州望族和父親,甚至是自己那慈愛的母親和父親之前那些和平的假象,露出其中血淋淋的不忍直視的丑惡算計,劉聰感覺整個人的精神都快碎掉了。 他很想不信,他很想質疑,但父親都這么說了,有什么質疑的? 原來大哥被他壓著打,并不是大哥不如他,只是荊州望族需要一個聽話的傀儡。父親對他的寵溺和放任,不是因為愛,只是和荊州望族的妥協(xié)。 母親讓自己少學世俗經(jīng)濟,也并不是心疼自己和俗人為伴,而是一個傀儡不需要這些。 母親愛他,但母親更愛自己的家族。 “若沒有陛下,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會過的好?!眲⒕叭嗔巳嗄樕n白,身體搖搖欲墜的幼子的頭,十分心疼,“可既然有陛下保護你,為父希望你還有走出困境的機會。之后,你想繼續(xù)這么渾渾噩噩當一個所謂名士,陛下看在為父的面子上也會護著你。若你想要大展宏圖,就該看清自己的處境了。” 劉聰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還來得及嗎?” 劉景心中欣慰:“你問出這句話,就還來得及?!?/br> 劉聰哽咽:“其實陛下問杜鑒為何不幫我說話時,我就察覺了,杜家對我可能不是真的那么好。杜鑒……杜鑒當時的眼神,我覺得他其實瞧不起我。我覺得很可怕,以前他老是夸我,老是圍著我轉,一副一切都替我著想的樣子??晌业米锪吮菹?,他卻一句話都不說……” 劉景道:“你并沒有得罪陛下,陛下只是提醒你。不然,他也不會說杜鑒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杜鑒的確有奇才,但他還太年輕,太沉不住氣?!?/br> 劉聰哽咽:“因為沉不住氣,所以才會在發(fā)現(xiàn)用不上我之后,就態(tài)度轉換這么明顯,是嗎?” 劉聰是個傻白甜,但不是真的智商有問題。他只是被養(yǎng)的太不諳世事。但再不諳世事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那些一副以自己未來忠臣臂膀自居的友人們突然開始冷淡,再不像以前那么哄著他,甚至懶得應付他時,他也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劉聰?shù)椭^:“如果沒有陛下……是不是就不一樣?” 劉景看著劉聰一臉逃避的模樣,道:“若沒有陛下,你大概會在繼承為父州牧位置之后,立刻被他人勸著向某個勢力投降。然后你的命運,就不得而知了。你若能繼續(xù)聽他們的話,可能會有一輩子富貴。若你察覺不對……” 劉聰打了個寒顫。劉景話沒說完,他已經(jīng)知道了劉景話中之意。 無論有沒有陛下,在他繼任州牧之后,他的美夢立刻就會清醒。 但現(xiàn)在有了陛下,至少陛下因他劉氏宗族的身份,會對他關照一二。又因為投靠陛下的是父親,而不是拿他當禮物的荊州望族,他不會再受荊州望族鉗制。 但劉聰心中仍舊是忍不住升起一股恨意。 這恨意是給皇帝陛下嗎?若不是皇帝陛下,他還在做著美夢。雖然美夢大概在父親病逝之后就會破碎; 這恨意是給荊州望族嗎?他們欺騙自己,讓自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無力的樣子; 這恨意是給父親嗎?父親明知道荊州望族的心思,卻仍由自己變成和荊州望族交易的籌碼,仍由對方將自己養(yǎng)廢…… 劉聰現(xiàn)在肯定的是,他唯一不恨的大概就是自己那個大哥了吧。 因為他和大哥,都是父親和荊州望族對抗和妥協(xié)過程中的棄子。 他突然有點想和那個幾乎沒有說過話的同父異母的大哥聊一聊。不過他的母親差點害死大哥,他若去找大哥聊,大概會被冷嘲熱諷吧。 可他還能和誰說話呢? 劉景知道劉聰陷入迷茫中,他拍了拍劉聰?shù)募绨颍溃骸按畎簛砹酥螅瑸楦负湍阋黄鹑コ啥?。到時候為父拼著臉皮不要,也會給你求來真正的賢人教導?!?/br> 劉聰勉強擠出笑容:“一切讓父親費心了?!?/br> 可現(xiàn)在還來得及嗎? —————————————————— 杜毅這邊,氣氛壓抑程度,和劉景那里差不多。 看著杜毅唉聲嘆氣,杜鑒知道自己絕對是出錯了。 他本就是聰明人,他思來想去,最終得出結論,是自己的態(tài)度會讓劉聰看出端倪,劉聰可能不會再信任他了。 只是劉聰本就是個蠢貨,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用不上他了,劉聰看出端倪,又有什么關系? 杜毅恨鐵不成鋼道:“劉聰?shù)拇_是個蠢貨,但州牧可不是!之前州牧是垂垂老矣,自認為無法壓制咱們,才如此縱容。現(xiàn)在州牧算是死了一次的人了,我見他想法,已經(jīng)完全將重心轉移到他的兒子上,一心只想著為兒子鋪路。你這么對他兒子,他定會想杜家是徹底對他沒了忠誠之心。若這事解決不好,說不定州牧會為了保護他的兒子,徹底將杜家,將整個荊州望族作為他向陛下投誠的禮物!” 杜鑒皺眉:“有這么嚴重嗎?即使他想,他又能做什么?” 杜毅冷笑:“陛下可是提醒你了,劉景當年單騎赴任,什么都沒有,仍舊能讓荊州望族為他所用,當好這個荊州牧,成為一方霸主?,F(xiàn)在劉景還活著,身體越來越好,你覺得他與當年單騎赴任的時候,孰強孰弱?你說他能做什么?” 杜鑒臉上終于出現(xiàn)一絲慌張:“州牧……真的這么厲害?” 杜毅仰天長嘆:“也是陛下提醒,我才意識到,我不能小瞧了劉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不是你,陛下是告誡我,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是我??!” 杜鑒面色頹然:“那、那我該如何做?” 杜毅嘆口氣:“今日之事后,劉景定會徹底起疑心,不用奢望他會對杜家有所保留。不過……” 杜鑒抬起頭。 杜毅冷笑一聲:“不過現(xiàn)在主公是陛下,他已不是我們主公。同在陛下手下做事,誰初一誰十五,還說不準。他即使有宗室之名,但那血緣也離陛下太遠。就憑他兩個廢物兒子,他想討得陛下歡心,也要看他兒子立不立得起來。陛下提醒劉聰?shù)耐瑫r也提醒了你,也說明他并不想看著劉景將荊州望族徹底打壓下去。” “既然已經(jīng)不可能和他修復關系,那就堂堂正正的競爭吧?!倍乓闩闹约簝鹤拥募绨虻?,“劉景肯定會跟著陛下回成都,借由他宗室身份的便利,將兒子往陛下身邊湊。杜家雖沒這機會,但若是杜家能幫李昂盡早收服荊州,也是大功勞一件,陛下不會看不見?!?/br> “天下九州,如今只有益州和荊州在陛下手中。這正是我們?nèi)〉霉诘臅r候。到了陛下重登九五的那天,荊州這一畝三分地算什么?中原的望族也該洗牌了。”杜毅眼中燃起熊熊野望之火,“我們的對手不是劉景這個后繼無力的匹夫,而是整個中原望族,我們將要取而代之!” 杜鑒忐忑的心逐漸安定下來,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是!父親!兒定不負父親所望!” 杜毅滿意的點點頭:“明日你就去給劉聰?shù)狼浮!?/br> 杜鑒:“啊?”說好的不用在乎劉景父子了呢?為什么還要讓他給那個草包道歉? 杜鑒委委屈屈道:“是……” 他真的不想和那個不學無術的草包說話了。有這個時間,他寧愿再被陛下教訓一次。至少陛下教訓了他之后,他能有所長進啊。 待杜鑒委委屈屈退下后,杜毅沉默了半晌,道:“陛下心機果然非同一般?!?/br> 他輕描淡寫兩句,幾乎就讓劉景和荊州望族再不可能合作了。 “不過,陛下如此,當是天下之福?!倍乓憧嘈Φ?,“漢室……又要延續(xù)百年嗎?” 為何,老天就這么厚愛漢室呢? ———————————————— 劉蕁差點把自己口中的小米粥給噴了:“啥?杜鑒找劉聰?shù)狼?,劉聰把杜鑒揍了?杜鑒奮起反抗,兩人都受傷了?杜家和劉景完全撕破臉了?呃,這兩熊孩子,他們逞一時之氣,沒想到會給自家造成多大麻煩嗎?” 司俊拿出手絹替劉蕁擦了一下嘴,道:“陛下還好意思說別人是熊孩子嗎?” 劉蕁眼珠子滴溜轉了轉,道:“那是當然,你看朕這么聰明伶俐可愛懂事,怎么沒資格說別人了?” 付小將軍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 劉蕁道:“付小風,你這是什么表情?信不信朕罰你去太陽底下跑圈?” 付風一臉正色道:“末將天生這幅表情?!?/br> 劉蕁道:“你還是去跑圈吧?現(xiàn)在就去!” 付風忙不慌的溜出了門,去校場了。 跑圈就跑圈,反正陛下又沒說跑幾圈。 司俊道:“你又欺負他。” 劉蕁道:“叫他跑圈就是欺負他嗎?朕又沒說跑幾圈?!?/br> 司俊:“……” 成,你是陛下,你說什么都對。 劉蕁把剩下半碗粥喝完,搶過司俊手絹擦了嘴后,把手絹折疊好塞袖子里,道:“需要朕去探望一下兩個熊孩子嗎?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肯定會被家中大人揍屁股吧,哈哈哈哈?!?/br> 司俊把臟手絹從劉蕁袖口摸出來,扔給侍女去清洗,然后掏出一方干凈的手絹,塞進劉蕁袖口。 古代沒有衛(wèi)生紙,沒辦法隨身揣一包紙巾,手絹就成了必備品和消耗品。 不過這也是土豪才這么做。普通老百姓,用袖子擦一擦就成。古代對衛(wèi)生條件可要求沒那么嚴格,即使是士族,自身衛(wèi)生條件也不怎么好,經(jīng)常用熏香來掩蓋自己身上的臭味。 劉蕁聞到的時候,心里那個酸爽啊。這大概就是炎炎夏日之中,漢子們身上的汗臭味和很久沒洗的臭腳味混合著專柜中高貴的男士香水的味道那種酸爽。 嗯,還是自家小伙伴身上的皂角味好聞,嗅嗅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