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 春時恰恰歸 作者:申丑 文案: 小橋流水人家,枯藤老樹……不不不,沒有枯藤老樹也沒有昏鴉,桃溪一地,市井繁榮、河流清澈,二月桃花遍開。 一個想要帶父出嫁的秀才養(yǎng)女,一個父亡母嫁有弟需撫養(yǎng)的衙門都頭,雙雙都是婚姻困難戶。 她從未奢望過此生的婚姻幸福,一生一世一雙人。 然而執(zhí)手走來,貧賤富貴、不離不棄。 原來此生不曾辜負(fù)。 市井百態(tài),各有故事悲喜。 內(nèi)容標(biāo)簽:情有獨(dú)鐘 種田文 市井生活 小門小戶 主角:何棲,沈拓 ┃ 配角:沈計,季蔚琇,施翎 ┃ 其它:何斗金 ============== 第一章 桃溪縣富饒而美麗,青石鋪路,綠樹成蔭,商鋪食肆鱗次櫛比。每逢三、九之期的市集更是熱鬧非凡,空地橋頭擺滿了附近村鎮(zhèn)過來的農(nóng)戶小販。 天光普一大亮,鎮(zhèn)上商鋪便陸續(xù)開門營生,各色吃食小店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炊餅、蒸糕、rou餅、撈飯、素面、酸湯……熱氣騰騰,香味縈繞;那邊打鐵的、賣香燭紙錢的、賣布匹的、賣杯盞茶碟的;這邊醫(yī)館藥鋪,書肆酒行,胭脂首飾;又有驢市牙行,挑夫腳力。 漁船收篙依次停在石馬橋邊的小碼頭上,酒樓采購、大戶管事尋著相熟的漁船購買活魚鮮蝦,打了赤膊的漁人撈魚、穿繩、過秤忙得熱火朝天。 石馬橋邊一家食肆賣得好湯餅,一早便是食客滿門,店小二忙得前腳打了后腳,偏偏店老板不說搭把手,還與食客在二樓臨窗位置上坐下扯起閑篇來。 “都是我之過,害得阿兄沒了親事?!鄙蛴嫶怪^,捏著筷子,幾欲哭出來。 一邊的陳據(jù)笑:“唉喲,你這小人家家倒替你阿兄cao心起親事來。大丈夫何患無妻,依我說,此等娘們?nèi)⑦M(jìn)門,才是敗家的根本。” 沈計抬了下頭,茫然:“家中也無什么家產(chǎn)可敗的?!?/br> 在座幾人笑起來,盧繼摸摸自己特特留了的老鼠須,撅著凸嘴啜了口湯,道:“陳大雖是閑漢無賴,這話說得卻有幾分道理。尚未過門,便撥拉著算珠子計算夫家的仨瓜倆棗,讓不過八九歲的小叔子分家別過,這等婦人,眼中心中只有黃白之物,半點廉恥都無。為妻不賢,為嫂不慈,將來為母可能教子?沈小郎,你是讀書之人,此間道理難道還想不通嗎?” 何斗金也道:“賴?yán)贤滥莛B(yǎng)出什么好的來?他那婆娘更是石頭里也要榨出二兩油。大郎便算不得英雄好漢,也是堂堂八尺男兒,受這等娘們要挾,真?zhèn)€把弟弟分出去,在桃溪還有什么臉面可言?不說別個,小弟第一個便不與往為?!?/br> 邊說邊喚店小二拿酒來,對身側(cè)沈大郎沈拓道:“大郎,小弟平素就佩服你的為人,這門親事,退得好?!?/br> 店小二苦著臉?biāo)途粕蟻?,耳聽小東家在那敲桌拍手叫好,心說:好個屁,老婆都沒了,還好呢。 沈拓與何斗金喝了一杯酒,又為弟弟挾了一筷子小菜,道:“阿弟,你只專心讀書,旁的事,不用多加理會。你阿兄難道只配得這樣的小娘子?” 沈計愣了愣,看了自己兄長一眼。沈拓身量極高,精壯干練,樣貌周正,雖為衙役卻得縣令青睞。父亡母嫁后,更是一力擔(dān)起長兄之責(zé),讓他念書識字,在他心中,實沒有什么人比及得阿兄半分,阿兄匹配得世間最好的小娘子。 只是,沈計心知失了這門親事,阿兄再說一門好親卻是難上加難…… 想了想,收起哀容,只道:“阿兄,我明白了?!?/br> 沈拓頓時笑了,又舉起酒碗道:“咱們聚在一塊,難道就說這掃興之事?來,喝酒?!?/br> 盧繼捏著胡子,嘿嘿一笑,更顯賊眉鼠目:“話雖掃興,只是婚嫁卻也是終身大事。大郎,哥哥與你說一門親事可好?哪怕算不得好親,與賴?yán)贤兰业囊槐?,卻不知好上多少!” “你能說得什么親事?”何斗金斜睨著盧繼,“好你個盧老驢,平日在那扯卦旗行騙就算了,連兄弟都不放過?不厚道不厚道啊?!?/br> “胡說,測字看相算命自有玄妙,怎說是行騙?”盧繼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你去打聽打聽,桃溪相師!中,我算不得第一,也論得到第二?!?/br> 陳據(jù)聽了,用袖子掩著嘴咕咕笑:“盧天師知天知地知桃溪?!?/br> 盧繼拾起筷子兜得兜腦得便敲向陳據(jù):“陳大狗,你還要不要與我討酒水喝?要不要閑錢的?再多言,攆你街上曬你的狗尾巴去?!?/br> 陳據(jù)忙拱手討?zhàn)垼骸昂酶绺纾以僖膊桓?。等下我與你說羊李村蘇富戶老爹快死之事,現(xiàn)下你快說說你那門好親?!?/br> 沈二郎離座沖盧繼揖了一禮:“小子在這煩勞盧大哥了。” 盧繼老臉一紅,忙扶起沈計,清清嗓子,道:“我要說的也不是旁人,是二橫街何老秀才家的小娘子?!?/br> 幾人都愣了愣,何斗金半晌道:“是聽聞何老秀才有一個收養(yǎng)的小娘子,真是奇也怪哉,這么多年,竟好似沒這個人般?!?/br> 陳據(jù)平日走街躥巷,消息再靈通不過,也摸摸腦袋道:“模糊得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怕是長得見不得人。” 沈拓退親之事不過幾日,一時倒有點不好意思,只得沉默不語。 “你們急什么,聽我細(xì)細(xì)說。”盧繼翻了個白眼,用筷子扒拉著鹽水豆子,道,“說起來,何家祖上真正是個大戶人家,還出過大官,住得五進(jìn)大院,穿得金披得銀,呼奴喚婢好一場富貴。奈何,子孫不肖,竟無一出息子弟,到得何秀才這一輩,家業(yè)早已敗落了下來。好在何老秀才幼時還讀得起書入得起學(xué),原還想著做做天子門生,振興家業(yè),誰知連考個舉人都是屢試不中,生生得拋費(fèi)了僅有的家底,至此,何家也歇了心思,只期后來子孫有上進(jìn)者。 何秀才原也有生子,二子一女,俱沒有養(yǎng)下來,生三子時何家娘子年齡也大了,身體又不好,孩子沒生下來,自己也撒手西去。何秀才心灰意懶,只道命中如此,葬了妻兒后也不續(xù)娶,待得老娘歸了天,真是天高地闊僅此一身,只渾渾噩噩渡日。 十多年前遽州大澇,沃野成海,屋倒樹傾,一夜之間不知?dú)Я硕嗌倭继铮懒硕嗌偃?。有不少流民流入桃溪,其中一戶人家,全家九口,?zāi)中去其五,途中去其二,到得桃溪只剩一個三四歲的毛孩子和一個不良于行奄奄一息的老父,沒得幾日,老父也去了。 這女娃竟也懵懵學(xué)了人家插草,跪在一領(lǐng)破席邊,賣身葬父。 何秀才看得心酸,摸出幾兩銀子,買了副薄棺,幾吊紙錢幾副香燭,叫了幾個閑漢,幫女娃葬了父親。也是二人的緣分,一個無父母家人,一個無妻兒老小,原該這二人做一對父女。 何秀才一念起,將女娃領(lǐng)回家中,又去官府備了案,記了名,自個拿筆將女娃記入族譜,買了三牲祭品,告天告地告先祖,望天地先人知何家有此一女。 何秀才不事生產(chǎn),何家娘子撒手西歸前囑咐丈夫,道:郎君是個讀書人,cao心不來柴米油鹽醬醋茶諸事,家中恒產(chǎn)皆已變賣,妾去后,郎君何以為繼?妾擅自作主典賣家中傳給長媳的首飾釵環(huán),買了二橫街的一處商鋪,郎君也不必費(fèi)心經(jīng)營,只租賃出去,得的銀錢儉省些應(yīng)足以應(yīng)付一年花用。郎君切記,哪怕再不趁手,也不可將此變賣。 妾是福薄之人,嫁與郎君十?dāng)?shù)載,夫妻愛重,家婆慈愛,生平所憾掙命也不能給郎君留下一男半女。妾去后,他日郎君另娶新婦,兒孫繞膝,清明寒食,盼君憶妾幾分。 何秀才聽了此話,泣道:若娘子身去,殘生再無趣味,哪會有什么新婦。 娘子又道:郎君可否應(yīng)妾一事?妾曾有三愿,二愿已不可償,唯剩一愿,郎君愿不愿妾心愿得償?” 妾身將去,惟愿郎君身體康健,此后黃泉人間,陰陽兩相隔,相見也只夜半夢中。 盧繼拿筷子敲著杯碗,唱道:“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日日常相見?!背T,喝盡杯中殘酒,長嘆一聲:“何秀才收養(yǎng)了那女娃兩年后,大病了一場,不得不賣了居住的小院,帶著女兒搬入了商鋪后院。 何小娘子年幼卻極為懂事,何秀才病時,難為她小小年紀(jì)內(nèi)外cao持,床前榻下服侍湯藥。只那商鋪賃與他人開了家雜貨鋪子,開門營生,人來人往,三教九流極為繁雜。何小娘子因此深居淺出,生怕招惹了禍?zhǔn)隆?/br> 日月如梭,十多年彈指即過,垂髫又總角,豆蔻十三余,十五及笄可為婦,何小娘子長大成人,何秀才卻是垂垂老矣。 別看何小娘子靦腆沉默,見個人更是低眉垂首,半個字都不肯多言,心中卻極有主意。她不愿拋父嫁人,扔下老父孤伶伶一人無人服侍,有心招婿上門。只是這上門女婿又有幾個是好的,何秀才相看了幾個,不是好吃懶做,就是身有殘缺,哪肯點頭應(yīng)允。便又與何小娘子細(xì)細(xì)分說,良人難覓,終身大事不可草率馬虎。何小娘子最后只得道,便是不招婿,也要嫁個接了何秀才家去養(yǎng)老送終的,否則,她寧可不嫁。” 沈拓聽了半晌,此時道:“這何小娘子倒是有情有義?!?/br> 何斗金道:“只這點便比賴?yán)贤赖男∧镒訌?qiáng)出幾座山去?!?/br> 盧繼拿眼看著沈拓,笑道:“如何,這算不算得是一門好親?” 沈拓此時也不矯情,想了想道:“大哥你也知我家中情形,父喪母嫁,我又只是一個衙役,下九流的行當(dāng),何家雖落魄,到底書香門弟,小弟怕是入不得何老秀才的眼。” “此話差矣?!北R繼不以為然,搖頭道,“時令事移,今日梁上銜泥燕,昔時筑巢王謝家。若是百年前的何家,怕是連看門的都瞧不上我們這些人物,現(xiàn)下的何家比之市井尋常人家又有何異?前塵往事有如過眼云煙,作不得數(shù),作不得數(shù)。我只問你,若是何小娘子愿嫁,大郎可愿婿替子職,贍養(yǎng)服侍何老秀才?” 沈拓鄭重道:“婿為半子,必視若父善待之?!?/br> 盧繼一擊掌,道:“有你這話便好。”輕聲道,“老哥我有五成把握可成此事?!?/br> 何斗金聽了這話,笑:“老驢頭,世間之事,大都不過五五之?dāng)?shù),你這話說了等于沒說?!?/br> “老哥教你個乖,世間之事,話萬不可說盡?!北R繼笑,“事須用心,話留半分,方是為人之道?!?/br> 陳據(jù)好奇問道:“盧大哥怎對何老秀才的家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盧繼道:“你們有所不知,你們嫂嫂先前做過何家娘子的貼身侍女,何家娘子待她極好,半文錢未要就放了契,臨行還贈了銀,恩同再造。你們嫂嫂現(xiàn)下都念著何家娘子,提及以往還要哭上一回?!?/br> 沈拓揖禮道:“此事便多勞大哥費(fèi)心了?!?/br> “我們知交,何須如此多禮?!北R繼道,“大郎的這杯喜酒,我定要吃的?!?/br> 聽他這么說,陳據(jù)何斗金都撫掌起哄打趣,幾人又說笑了幾句這才散了桌各自歸去。 第二章 盧繼拎了卦旗出了酒肆,搖著鈴兒邊招徠生意邊往二橫街走去。何秀才賃出的商鋪就在眼前不遠(yuǎn)處,位置好,鋪面小,賣些針頭線腦、籮筐刷子、糕餅點心、油酒糖醋等雜物,擺放隨意,又雜又亂。 何秀才平常不在前門出入,而是在偏側(cè)開了扇小門,他有些讀書人的酸腐之氣,見不得雜貨鋪內(nèi)介日為了一文二文的阿堵物爭得面紅脖子粗,干脆找人將商鋪和后院砌墻封死。 盧繼在鋪子里包了包油果子和一包桃干,這才去拐進(jìn)胡同敲門。 不稍片刻,何秀才應(yīng)門迎客,見是盧繼,笑倒:“你來得倒巧,阿圓剛與我炸了盤桃花魚下酒。”何秀才口中的阿圓正是何家小娘子何棲,小名喚作阿圓。 “啊呀,這是我的口福,阿圓炸得好魚?!北R繼抽抽鼻子,聞到了院中絲絲魚香味。桃花魚產(chǎn)自桃溪,不過指長,干炸酥脆,腌制咸香,只是收拾起來費(fèi)事了些。 何家小院又窄又小,不宜種樹,便種了一盆盆的花草,襯得小院生機(jī)勃勃。一邊支了張小桌,桌上一壺酒,一碟炒青豆,一盤干炸桃花魚。 何小娘子何棲聽到人聲,早去廚房燙了干凈杯箸送上來,沖盧繼屈膝行了一禮:“阿圓見過盧叔,阿叔可曾用過飯?空腹飲酒不利養(yǎng)生?!?/br> “阿圓不必忙,我確實是用過飯才過來的?!北R繼忙擺手。 “阿爹這幾日心里不舒坦,阿叔陪阿爹好好喝幾杯?!焙螚鬼托Γ洲D(zhuǎn)身進(jìn)去整治下酒吃食。 兩家姿態(tài)親密,隱隱有幾分通家之好的模樣。 原本何秀才讀書人一個,書生意氣。盧繼卻是個算命的,批命相士之中自也有能人大拿,如孔明,如伯溫都擅面相八卦,街頭巷尾這些擺攤搖鈴的,卻是十算九騙,憑些套話技巧蒙騙些銀錢渡日,盧繼算不得騙子,亦差之不遠(yuǎn)。 若不是盧繼妻子與何家有段因由,兩人實不會有所交集,先前上門不過應(yīng)付,這些年人情往來下來,倒是越走越近。 何秀才消瘦清雋,一襲青袍,頗有魏晉之風(fēng),拉了盧繼在小桌邊坐下,親自與他倒酒。 “何公這是為了什么生氣?”盧繼見他眼下隱隱怒意,出聲詢問。 何秀才怒道:“前面陳大可恨得很,竟要與他家三郎求娶阿圓,他家三郎一個無賴閑漢,成日偷雞摸狗,賭錢喝酒?!焙涡悴乓幌肫痍惾傻男稳?,氣得兩手發(fā)抖,恨聲道,“明年鋪子不租賃與他們家?!?/br> 盧繼皺眉:“陳大平日瘟頭雞一般,倒也敢開這個口?!?/br> 何秀才哼了一聲,越想越氣,將酒杯重重置在桌上:“他家竟是沒一個好人,形容粗鄙,滿腹算計?!?/br> 盧繼難得見何秀才氣成這樣,付度陳大家開口求親時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忙勸道:“理他們作甚?不租與他們便不租與他們,倒不必為他們生這一場氣?!?/br> “便是閑置也不賃于這些腌臜人?!焙涡悴乓幌肫痍惔蠹艺f的話,胸中一股濁氣。阿圓雖不是他親生,卻早已記入何家族譜,鄭大家竟說阿圓是父不知母不詳?shù)墓聝?,這是當(dāng)他死的? “何公與這些小人生什么氣?”盧繼道,“沒得氣壞了身體讓阿圓擔(dān)心?!?/br> 何秀才嘆氣:“這些腌臜人侮辱起人來真令我恨不得立時將他們打殺出去,將阿圓許給這種無賴子無異毀她一生?!?/br> “何公一片慈父心腸?!北R繼輕聲道,“只是阿圓的婚事到底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