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沈計乖巧幫著何棲搬盤盞,插嘴說:“施大哥心里世上再沒什么不好吃的?!?/br> 施翎回想了一下,點頭:“餓得慌時,發(fā)霉的炊餅都是美味,沙、干中帶酸。” 何秀才聽了,看施翎,見他膚白眉翠,唇紅齒白,眸中帶星,一笑如同無憂少年,乍看真不似吃過些苦頭。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施小郎將來必鷹翱九天、虎嘯山谷?!?/br> 施翎就喜歡鷹啊虎的,連忙點頭。 何秀才看著他,眼神都放柔了。 都是大男人,何棲多做了rou食,炸了rou丸、蝦餅,又切了白rou,煨了肥肚,煎了香魚。嫌膩又做了莧菜豆腐羹,再拿香油拌了綠油油的雞兒腸。 沈計跟著她忙前忙后,何棲腳步微微停了一下,道:“小郎不用幫忙,你去與盧小三他們玩。” “不,我來幫阿姊?!鄙蛴嬁戳搜郾R家三兄弟,見他們頑得騎上了院墻,有絲羨慕,有絲沖動,最終卻是搖搖頭,“我還是幫阿姊?!?/br> 何棲笑了,半彎腰稍靠近他,夸道:“小郎真乖?!?/br> 沈計臉刷得紅如蝦子,鼻端嗅到何棲身上一絲絲清甜的甘草味,袖風帶著一絲煙火氣,不算特別好聞,但是,像……阿娘?微抿了一下唇,心道:不知道阿姊是不是真的覺得我好,不視我為拖累。 “阿姊改日為你做一個書袋可好?”何棲笑瞇瞇道,“只是阿姊手藝粗陋,馬虎能繡幾竿青竹?!?/br> “阿姊與阿兄婚期近了,有事要忙?!鄙蛴嫇u頭,“不要為我費了心神?!弊吡藥撞剑值吐暤?,“等阿姊做了我嫂嫂再做一個給我好不好?” 何棲真想伸手摸摸他的頭,礙于于禮不合作罷,越發(fā)柔聲道:“小郎體貼,那阿姊也練手熟了,做個好的書袋與小郎!” “多謝阿姊?!鄙蛴嬕径Y。 沈拓拿刀把rou割開,好入味,拿蒜泥細細抹了。抬頭見沈計跟在何棲身后進進出出,兩兩頰微紅有汗,倒比平時活潑,又見何棲眉眼微彎,可見心中高興,心想:熱鬧倒熱鬧,大家也高興,到底讓阿圓忙碌。 待羊腿外邊一層烤得金黃流油,透著焦香。沈拓拿刀片下熟rou,拿碟子裝了奉于何秀才:“岳父嘗嘗我的手藝。” 何秀才不喜葷食,今日樂呵呵接了,吃了幾口道:“火侯剛好,須就酒?!?/br> 施翎忙端上酒杯,何秀才接過一口飲了,道:“你們吃,不用理會我?!钡群螚珟е蛴嬤^來坐下,又說,“阿圓吃一杯,今日劫合余生,必有后福。” 何棲也覺得今天應該喝杯酒,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塞翁失馬,有沒有福尚不知,倒發(fā)了一筆橫財?!?/br> 盧娘子笑:“偏財也是財,可見小娘子是有財運的?!庇终寰婆c何秀才道,“何公莫嫌我說得俗,日子要過得舒坦,哪離得銅子?” “若得滿室阿堵物,我也是笑而納之的?!焙涡悴判ζ饋?,“錢匣空空,還笑阿堵物,不過暗恨不得?!?/br> 何棲笑:“阿爹貪心了,竟要滿室,我睜眼得一錢匣就夠了。” 沈拓盧繼等人俱笑起來。 施翎自個拿刀切了塊rou下來,忽道:“哥哥,你說那個賊人說的話,是真是假?” 沈拓轉(zhuǎn)烤著rou,道:“真假都與我們無關,再者,他們滿嘴的胡話,哪有可信的?” “我不過一說。”施翎道,“若是我得了那筆金,就交與哥哥買屋宅,三進四進的大宅,我們都一塊住了。請了管事護院,嫂嫂跟著買他十個八個婢女伺侯。再請說書人、雜耍的隔天與何公解悶。” 沈拓哭笑不得:“你安排得倒周全?!?/br> 施翎道:“有了多余的,就接濟了窮人衣食?!?/br> 何秀才在旁道:“少年俠氣啊?!庇值溃鞍Ⅳ嵝闹杏械懒x?!?/br> 盧繼道:“你發(fā)了財,好卻是都是身旁人的?你怎么不與自己?” “我又沒妻兒老小相好的,要來何用?”施翎邊喝酒邊道,“有酒有馬有刀,盡可踏遍天下路,看盡山川云海?!?/br> 施翎越想越美,恨不得跨了馬游江湖去。 沈拓道:“你想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卻不想見橫尸荒野,連尸身都喂了野狗惡鴉?!?/br> 施翎笑:“不過瞎說說,那個賊人也不過胡扯,真有金,哪輪得到我?” 盧繼這時道:“倒也并非不可,香火旺盛的寺廟,再不缺銀子的,佛相都粉著金漆。我曾聽聞彌樂教信眾極為狂熱,為登極樂仙境,不知供奉多少真金白銀與那伙騙子。財帛動人心,何況其數(shù)之巨?彌樂教所謂的教主長老不過污合之眾,暗地里不知多少爭斗。彌樂教主為留后路,暗地里挪了金銀偷偷藏起來,倒也在情在理?!?/br> “彌樂教真有巨富?”施翎驚奇,他只當說笑。他與他師父呆的破廟窮得三餐不繼,只以寺廟道觀都是苦修之地。 盧繼笑了,摸著胡子,壓低聲音:“當年前朝吏治混亂,苛捐雜稅一堆,又有天災人禍,逼得人活不下去?!彼焓种噶酥柑?,“這位當時起義時,軍隊壯大,眼看著湊不起軍資。本就是為活命才干這賣命的活,沒飯吃,誰肯跟著你。太/宗當年不知道推了多少廟宇,雖說后來粉飾道:姬家為黃帝后人,滅佛寺惡僧是為弘揚道法。當年實是為了掏廟里的銀以充軍餉。 現(xiàn)在佛教雖也興旺起來,官府度碟把得卻嚴。前朝之時,大廟占一個山頭,圈了地,收取租銀,另一面又忽悠著信徒的供奉,個個和尚不事生產(chǎn),吃得膀大腰圓。那些餓得上頓不濟下頓的,得了個餅還要供與佛前求個來世太平?!?/br> 盧繼邊說邊搖頭,何秀才止了他的話頭:“隔墻有耳,不可多言,當心禍從口出?!?/br> 盧繼輕拍自己的臉:“該打,我這喝酒胡言的毛病實是該死。” 施翎聽得出神,道:“可見非常之時可行非常之事?!?/br> 沈拓冷哼:“你一縣鎮(zhèn)快馬都頭,抓抓賊破破案,逾時還要罰銀,有甚非常之事?”訓得施翎歇聲喝酒。 何秀才和盧繼見他這般聽話,俱指著他笑。 何棲愛聽他們東拉西扯,沈拓悄悄盛了一碗羹湯給她,低聲道:“你剛吃了rou,解解膩?!?/br> 何棲笑著接了。 “阿姊,你說發(fā)橫財好不好?”沈計一直出神聽著,也不知怎么忽然脫口問道。 何棲不愿敷衍了事,細想一會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要是僥幸得的橫財,與他人無尤,我這俗人自是笑納。只是,大都數(shù)橫財皆為不義之財,不義之財接在手里,怕要咬疼了手。好比一杯滾水,杯子只這么大,八分滿正正好,貪多倒得多,不及送到嘴邊,就灑出來燙了手、臟了衣裳,反倒得不償失?!?/br> 沈計聽了,若有所思,又問:“若是這杯水卻不是自個喝,是奉與親近之人解渴呢?” 何棲道:“視你為親之人,怎忍你燙手端茶?” “可他不知我燙手?!鄙蛴嬜穯?。 “他日得知,那他豈不內(nèi)疚傷心?”何棲反問。 “只不教他知道?” “萬事總有水落石出的那日?!焙螚钌羁粗?,片刻后笑道,“爭來爭去沒意思,小郎多吃些rou菜,他日長得與你兄長一般高?!?/br> 沈計拿碗接了何棲挾過的菜,老老實實吃起飯來。何棲看他,他們兩兄弟,相貌脾性全都兩樣,比之沈拓的闊達,沈計顯然復雜得多。 沈拓心中了也有事,彌樂教這幾個賊,須押解到州府交接,季蔚琇的公文已經(jīng)令鋪兵送去宜州,待到州府回信,他少不得要押解賊人去宜州府衙。 這一趟少說也要十天半月,雖說在桃溪也未必能日日得見何棲。只是忽然一去,兩人一下子隔了千里之遠,渾身不對勁起來。 趁何棲去廚房切瓜果,跟了過去。何棲把香瓜從水盆里撈起來,擦干了水,一轉(zhuǎn)身差點撞了沈拓的鼻子,驚呼一聲,道:“你怎沒在院中陪阿爹?” “怎么切?”沈拓接過她手中的瓜,對半剖開去了籽,問道。 “薄片一點。” 沈拓手起刀落,每片瓜薄厚均勻,齊整得碼在一起,道:“阿圓,過幾日我要因差去宜州一趟,我與施翎說一聲,叫他三不五時過來看看。你和何公有事,僅管吩咐他。他這脾性,你與他客氣,他反倒不高興?!?/br> 何棲側(cè)臉看了看他的臉色,笑了:“不過多少時日?十天半月總夠,又不是去禹京。聽說宜州背靠瀾江,繁榮富貴,熱鬧非常。” “我倒去過兩次?!鄙蛲氐?,“瀾江船多人多,忙碌時,碼頭上船工腳力多得能擠得掉進江里。瀾江還產(chǎn)白魚、真珠,白魚拿蔥絲蒸了,十分鮮美。真珠是貢品,貴重華美,我是不得見,聽人說顆顆足有拇指指尖大小,圓潤生暈?!?/br> “既是貢品,必定貴重,怕是以貫論顆的,商家哪肯輕易示人?!焙螚?。古時的真珠都是野生的,珠女冒著生命危險采來,又經(jīng)千挑萬選,上貢之后流于民間的能剩多少,自是貴重無比。 沈拓的目光落在何棲的一截粉勁上,阿圓要是戴真珠肯定好看。 “除了白魚、真珠,宜州還有什么土儀特產(chǎn)?”何棲興致勃勃問道。 “倒不曾留意?!鄙蛲匦Φ?。這次去不如稟了明府,多寬宥幾日,打聽了帶些回來。有了別的念頭,即將到為的離愁都淡了幾分。 加上何棲又不是皺眉垂淚的性子,沈拓十分的別愁都只剩了五分。 第三十章 宜州一回信,季蔚琇果然令沈拓總領了差事。雖說窮家富路,沈拓卻是因差出行,緊趕慢趕,又要押解著人犯,哪里能隨心所欲,怕是吃睡都要將就。 好在天熱,倒不怕錯過腳程時宿在荒地里吹風受凍。何棲將原本就為沈拓做的鞋子,和自己平常喝的銀丹草茶包了一紙包,打了個包袱交給了沈拓。 沈拓立在院門前接了包袱,心頭如同熱油鍋里滴進了一滴水,望著何棲的臉,只想將這個人記進自己的骨髓深處:“阿圓!” “我沒出過遠門,也不知道要備些什么。”何棲道,“想著千里趕路,山山水水,只靠著雙腳,沒有好鞋怕是行道更艱難些,就給你多備了兩雙,一路上也可以替換。還有一包銀丹草,賤價之物,泡了水,卻能圖些清涼,解解暑渴?!?/br> 沈拓捏緊了包袱,囑咐道:“阿圓在家也別凍著,午間酷熱,晨間露重,黃昏又涼,你記得加減衣裳。有事就叫阿翎,一時他沒到家中,你使個人喚他一聲?!?/br> 何棲拿扇子擋住臉,笑:“施郎君身有差使,說得他日日得閑似的?!?/br> “桃溪太平,能有多少案件?”沈拓道,“丟了雞鵝,鄰間爭斗,再大點就是偷殺耕牛,大案命案少之又少。他性子野,得空便要醉酒生事,忙得飯食不到口,反倒安生?!?/br> 何棲微一沉吟:“你不在家中,他們二人少了管束,怕是三餐胡亂對付,到時我叫了他們家來吃飯如何?你也可以放心一些?!?/br> “好是好,只是又要累到你。”沈拓皺眉。施翎和沈計都是不會照顧自己的,施翎醒才起,餓才吃,渴才飲,只要能有東西到肚,壓根不管吃進嘴的是什么;沈計看書忘我,少個一餐半餐,他也無所覺。 “能累到什么,不過多添些米,加個菜。”何棲嘴角微翹,“阿爹和我都喜歡人多,人多了好生熱鬧,不像往常,院中冷冷清清的?!?/br> “將來會很熱鬧?!鄙蛲孛摽诙?。 何棲一愣,待反應過來,干脆拿扇子遮得只剩一對秋水般的雙眸,秋水中一彎溶溶笑意。沈拓還沒走,已經(jīng)開始不舍。在桃溪就算見不到面,遠遠望見何家院墻,院墻探出的金腰花枝,就覺得安心,因他知道她在院墻之后。 宜州與桃溪,迢迢千里,瀾江水闊,他又從哪能看到何家院墻的翠綠低垂的葉枝。 沈拓接了季蔚琇的公文貼身放好,拿了橫刀、水囊,領著幾個差役將六個犯人一串兒鎖了。 州府接應的公差繞著賊犯一圈,見其中一個腳傷潰爛,擔憂道:“都頭,這幾個賊犯可是要交到禹京的,可不好路上出事。” 腳傷的賊犯面露痛苦之色,拖著腳,一副將死的模樣。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我曾聽一個走江湖的道:腳傷潰爛有個法子極好,拿刀把爛rou剜下來,再用草木灰敷了,不消多久就好?!?/br> 腳傷的賊犯聽得渾身哆嗦,腳也不拖地,腰都直了幾分,討?zhàn)埖溃骸岸碱^,不是我裝樣,委實腳痛?!?/br> “那不如拿了滑竿抬你走?”沈拓拿刀掀開他褲腿,傷口紅腫流膿,腳脖子都腫了,離死卻遠著,“你一個手上有命案的重犯,倒裝可憐模樣。給我老實些,別說走,爬也需爬到宜州?!?/br> 他手下叫阿甲的差役,斜著小眼:“好大膽蹬鼻子上臉?非要討一頓打?” 這群逃犯,自己口袋清潔溜溜,又是四親不著,他們這些當差的連個打點都撈不上。阿甲等人本就一肚子火,哪還有好臉色。 宜州公差見阿甲對賊犯非打即罵,沈拓只當不見,私下道:“都頭,我知道他們平日就指打點的銀錢發(fā)發(fā)小財,接了這批人,半個銅子也沒撈著,心中自是不快。只是,彌樂教教犯不是尋常,若是出了差子,我們太守與你們明府都要呆著干系。” 沈拓將一杯酒推到他面前道:“李兄放心,他們下手有分寸。這六個賊犯,個個手上不止一條人命,不削他們氣焰,令他們害怕,怕是我們趕路不方便?!?/br> 宜州公差心不在焉喝酒,心道:你們倒是打得爽快,押解也順利,萬一留下暗傷,在州府牢里出事,錯全落他們宜州州府頭上。季明府又不是一般縣令,若是田舍漢出身,既沒靠山又沒仰仗,盡可把錯全推他頭上。偏偏又是個硬點頭,惹不得。 又拿眼打量沈拓,身長體健,神情堅毅,眼尾微帶煞氣。顯然也不是個好忍,聽人嚇喝的。 因此,打定主意,寧可走得慢些,也不貪圖力功。 他想走慢點,沈拓卻想走快點,恨不得一日間在宜州和桃溪打個來回。 宜州公差累得氣喘吁吁,伸手追在沈拓身后,喊:“沈都頭慢些趕路,慢些趕路。他們一串兒銬著,腳上又有腳鏈,哪走得快?!?/br> 六個逃犯也是累得臉色發(fā)青,得個片刻的休息立馬坐倒在地癱成一團,這么一路跟羊似得栓著,前頭一個跌一跤,后頭能帶倒一串,個個摔得鼻青臉腫。出了桃溪就是泥道,大太陽火辣辣烤著,樹葉都曬蔫了,地上也是燙的,他們又赤著腳,嘴唇干得都起了皮。 其中一個賊犯哀求道:“都頭給口水喝,實在……喉嚨火烤……走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