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季蔚琇展顏一笑,伸個懶腰,道:“也罷,你備了厚禮替我去一趟,回來與我說宴上有無趣事?”又道,“有好酒帶一小壇子里回來?!?/br> 季長隨不吭氣,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囑咐過,不讓你多飲。說你醉了盡做糊涂事,半夜不睡,乘舟賞雪,凍得臉都青了才回來?!?/br> “哼?!奔疚惮L眉眼染了緋色,“阿兄真是多嘴,這也到處亂說?!?/br> 季長隨笑:“郎君還說呢,撇了小的自個不見了人影,回來險些凍病了。夫人氣得罵了我一場,還罰了我的銀,只差沒將小的攆了,姨太太還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這么多舌,當日就不與你求情了?!?/br> 季長隨揖禮求饒。 (二) 十一月難得都是好天氣,冬陽暖暖。 日子一日一□□近,沈拓越發(fā)坐立難安。曹沈氏提前兩天就讓許氏等人過來幫忙,食手要請,食材要定,酒水要辦,親朋要請…… 沈拓親戚不多,朋友卻多,大家呼啦一大幫子人,這個幫著定魚,那個幫著定rou,這個搭了廬帳,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婦,再忙碌慌腳也顯熱鬧喜慶。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對,往事歷歷,難免幾分傷感。 盧繼娘子初七便帶了包袱來了何家住下,又將何棲的嫁妝理了一遍,一抬一抬歸整好,挑擔皆用紅紙包了。 晚間盧娘子睡在了何棲的屋中。 何棲情緒不高,散了頭發(fā)坐在妝臺前,盯著跳躍的燭火發(fā)愣,后天就要嫁了,心里慌慌得沒有主意,又有些擔心何秀才。 盧娘子站她身后,取了篦子為她篦頭發(fā):“小娘子養(yǎng)的一把好頭發(fā),黑油油的。” 何棲輕道:“大了頭發(fā)倒多了起來,依稀記得歲小時,稀黃干枯,連個發(fā)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腳為我梳了,這邊的梳好了,那邊的倒散了?!?/br> 盧娘子不禁笑:“郎君哪會這個!他是讀書人,寫字看書……”輕嘆一聲,“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時,他們何等情深愛重,別家過日子總有牙齒咬著舌頭的時候,他們卻連紅臉都少。 只是老天爺不開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個一男半女,開枝散葉,一輩子再沒什么不足的。偏偏生養(yǎng)了多胎,沒一個能養(yǎng)下來的。 雖然夫君家婆都沒多話,娘子自個卻是過不去,成日郁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壞了。懷最后一胎時,也有了些年歲,身體不好,懷相又差,請了郎中都直搖頭。郎君連虎狼之藥都買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過,實是命中注定無子。 娘子只是不肯,只哭道:夫君不要,我卻不想無后,不想身過后連捧清香也無。又道與其不要腹中這塊rou,干脆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無法,只得依了。 唉…… 若當年,不去強爭這胎……”盧娘子苦笑,又長嘆一聲,“都是命啊,半點不由己身!” 何棲聽得淚流滿面,伏在盧娘子懷里哭了出來。 盧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與娘子相似,將來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卻說了這些不高興的古話,倒讓小娘子哭了一場?!庇帜檬峙翞楹螚亮四?,拿她當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帳、鋪發(fā)被枕,除了鞋襪,只讓她床上靠著,移了燈過來,自懷中取出一樣事物,有點難以啟齒道,“這本應(yīng)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勞?!?/br> 何棲借著燭火看了一下,卻是一本筆法粗糙,畫了男女之事的冊子。乍一見紅了臉,再一看頗覺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變形,毫無美感。 盧娘子還當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道:“男女敦倫,周公之禮,陰陽相合傳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細細看了,后日就是洞房花燭?!?/br> 何棲輕咳一聲,既羞又想笑,拿了冊子翻了一遍,心中驚嘆:畫得好生大膽,還不止一種姿勢。 盧娘子還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臉嫩,將來……就好了。” 何棲覺得她中間那停頓真是意味深長,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竟有些發(fā)燙。盧娘子將冊子說起來,又仔細叮囑了其它小事。 “爐子不要熄了,備著些熱水,也好擦洗?!毕胂雽崯o什么補充的,又感嘆,“這些本不是小娘子cao心的,自有貼身的侍女去做……” “盧姨是自小跟著阿娘的嗎?”何棲問道。 盧娘子在何棲身邊睡下,道:“我是半路買的。你外祖家不著調(diào),太太嫌丫頭們都學得妖妖調(diào)調(diào),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個也沒帶出來,另使銀錢在外頭買了一大一小貼身服侍。我卻是那個年小的,家中姊姊meimei多,就被賣了換糧吃。 當時怕極,只當大戶人家非打即罵,做錯半點都要招來毒打。 再沒想到娘子是這樣好的的人,后頭干脆放了契,讓我嫁了個良人。” “另一個大的侍女?” 盧娘子輕哼:“她生了別的心思,讓郎君賣了。”又將何棲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親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塊,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絲都生厭。阿圓,好好壞壞的,只切莫虧了自己?!?/br> 何棲知道這話若非真心對己,絕對不會說出口,心中感激,道:“盧姨,我心中有數(shù)?!?/br> 盧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隨口幾句,沈家大郎是個好的。你家盧叔雖是嘴上跑馬,看人卻有幾分準?!?/br> 何棲輕笑,道:“人之稟性,日久自知?!蹦抗鈪s落在了妝臺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變故,她也不缺斬情斷絕的氣概。 盧娘子摸摸何棲的臉:“不再說這些,小娘子早點睡,這兩日養(yǎng)足了精神,氣色才好看?!?/br>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家具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帶了十幾個青壯過來,何秀才看他們幾人穿得單薄,拿了喜錢分給他們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br> 施翎接了壇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動作一身的汗,哪里會冷。不過,今日喜酒卻是要喝的?!彼詡€喝了幾口,傳遞下去,嚷道,“你們既喝了酒,可要仔細些,碰了嫂嫂的家什,別怪我翻臉兒?!?/br> 里頭一個方臉的道:“施小郎你這張嘴,都頭與何娘子喜事,你倒跟個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訓?!?/br>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過?!?/br> 他們幾人年青力壯,動作又麻利。一氣將書架、桌、椅、凳、幾……或抬或背給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與身旁的低聲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br> “都頭這娘子娶的值啊?!闭Z氣艷羨。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架,跟只鼓了嘴的□□似的?!?/br> 家具一到沈家,許氏領(lǐng)著眾人連忙將婚房布置起來,床帳被子卻要等著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與小郎睡。” 大簡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著呢,給他條凳,坐了過夜就好?!?/br> 沈拓也確實睡不著,他興奮著呢。 初九一大早,何棲便讓盧娘子拉了起來,盧繼是大媒,將自家三個兒子送來,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許大娘上門,領(lǐng)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個還沒留頭,被大的抱了懷里。何棲掃了一眼,加上盧家的三個,得有十個稚童。雖頑鬧,何家卻一下子熱鬧起來。 請的三個幫廚還以為這次活計簡單,不曾想竟有這一群混事魔星搗亂。一時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時又有人看殺魚揀了魚泡要踩,一時小的又吵了起來,大的將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覺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棲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讓盧小三拿了粽子糖散與大家吃。 等請的梳頭娘子一來,盧娘子拉了何棲坐好,喂了她吃一碗餛飩:“吃得飽一些,等下卻不得吃食到肚,午間的宴席,你也只得吃些小巧的,免得臟了口脂。” 梳頭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這般好模樣,都頭怕是要迎一個天仙回家?!?/br> 許大娘和盧娘子雙雙點頭:“小娘子確實好相貌?!彼吮戎愃坪薏坏脤⒑螚涑龌▉?。 梳頭娘子搓了線,對何棲道:“小娘子莫怕,并不怎么疼?!彼龑⒑螚念^發(fā)攏到腦,拿線一端拿牙咬著,另細細絞了臉上細微的汗毛。 何棲只感一陣微微的刺痛,臉上有些發(fā)熱。梳頭娘子拿帕子為她凈了臉取了何棲的梳妝盒,抹了膏脂香粉。 盧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釵過來讓梳頭娘子過目,梳頭娘子看了眼,心里有了數(shù),拿刨花洇濕掌心,細細將何棲的頭發(fā)捊了一遍,堆云似得高高向上堆疊,拿了一個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干了,發(fā)髻便定型不再散開。等上好妝,剛好可以對插花釵。 “這個粉好,又薄又貼臉又顯色,味也好聞?!笔犷^娘子細瞄了一眼,見盒子都做工精致,夸了又夸。 何棲也不多言 ,只是微笑,她只好奇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鏡子照不出膚色,想著這一層粉一層粉上上去,怕是一張大白臉,微黃的銅鏡一襯,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眉紅,梳頭娘子端詳一番,只將眉尾拉長,掩下小女兒的青稚,胭脂染了飛霞妝,映著秋水雙眸,花瓣唇一點,整個妝就顯濃烈起來。 何棲仔細看了看,覺得有點怪異夸張,卻又覺得莊重富貴。 “小娘子,老身別的不自謙,面鈿卻畫是畫得一般?!笔犷^娘子笑道,“小娘子殊麗,我動手怕污了小娘子顏色?!?/br> 許大娘識得好,知道她的斤兩,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動手?!?/br> 何棲畫個花鈿,調(diào)了顏色,拿了筆,對著許大娘手里的鏡子抬手為自己暈畫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動了手,再點了面靨?!笔釆y娘子笑道。 “會不會太濃?”何棲有點猶豫。 “放心,極襯小娘子的?!笔釆y娘子開口,盧娘子許大娘也跟著附和。 何棲一笑,夸張便夸張,一生之中難得時刻,不用太過拘泥,于是,又在兩腮點了兩點紅色面靨。她自己覺得變扭,梳妝娘子和盧娘子等卻是大贊好。沒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發(fā)飾,兩點面靨如同點睛一般,整張臉更顯生動,眉梢眼角都透著醉人的風情。 房間立鋪了席子,放了一個憑幾,盧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將遮臉的扇子給她拿好,理了披帛、衣擺:“小娘子忍著些,新郎來接,記得拿扇擋了臉,到夫家才能拿下。講究的人家要念卻扇詩,我們就不興這個了。” “倒覺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棲輕吐口氣,發(fā)飾壓人,又不好垂首,只覺得脖子都疼。 “時辰走得快著呢,不先妝扮好,誤了吉時卻不好?!北R娘子安慰,“只能讓小娘子累著?!?/br> “阿爹在做什么?”何棲耳聽窗外囂鬧,問道?!凹抑锌筒欢?,阿爹也不用待客?!?/br> 盧娘子見他記掛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當是在正堂等新郎儐相?!?/br> 何棲又道:“三日后才能歸家,阿爹……” 盧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細細打量了她全身妝扮,沒有差錯,這才道:“阿圓,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br> 何棲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個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個字在舌尖轉(zhuǎn)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個怕寂寞的人。” 盧娘子手上動作一頓,想說什么,卻道:“那兩人云紋紅漆提籃里,放的是小娘子做沈家長輩的見禮。到時我與挑提籃的小子說一聲,叫他放于婚床上,小娘子可要記得?!?/br> 何棲點頭應(yīng)了,又微蹙了雙眉道:“沈郎家中情況不同,也不知他阿娘那是個什么章程?!?/br> “本應(yīng)隔天敬茶時奉于家婆的?!北R娘子也皺眉,“沈家亂得很,小娘子自己見機。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家姑祖母是個厲害的,有她坐陣,出不了亂子?!?/br> “這倒不怕?!焙螚D(zhuǎn)著手中的扇柄,這把絹扇還是沈家的聘禮,上面繡了蝶穿牡丹。 “別的一時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北R娘子道,“我去外間看看,沈家迎親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亂?!?/br> “累盧姨忙煩?!焙螚?。何娘子種善因得了善果,盧娘子對何家真是一片癡心。 盧娘子笑了,到了門口回頭,看著席間端坐的麗人,恍然間卻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樣,只是,她那時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著跪坐在席子上,陪伴著何娘子。 “阿圓?” 何棲抬頭。 “出了門,上了花車,切忌莫回頭?!北R娘子道。 何棲怔了怔,莫明覺得這話辛酸。一出此門,便不再是何家女,娘家再留戀也非她棲身之處。傷感一會,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來。何家女,沈家婦,我難道便不是我了嗎?阿爹也照舊還與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計、施翎,反倒熱鬧。 她在這里胡思亂想,何秀才過來在門口站住腳,看著屋中盛妝的女兒,心中酸喜交雜。辛酸掌上明珠,終要送君,又喜她終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獨自一個。 午間宴席過后,盧小三領(lǐng)著許大娘的兩三個只有四五歲的孫子孫女,跑來看新嫁婦。幾人擠成一團,十幾只眼睛對著何棲看。 盧小三將手指往嘴里一塞,又想起做這動作要挨打,忙拿出來,睜圓著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薩還好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