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棲道：“大娘與我親近，才覺得樣樣都好，夸了又夸?！?/br>
    “這可是大實話?！痹S大娘搖頭，“活得久，見得人多，好看的小娘子也見過不少，像小娘子這般的，實屬少見。外頭不敢說，桃溪縣里實在是屬一屬二的?！焙螚龑W針線，她是知道她的美貌，當時暗地里感嘆：何家怕不是要飛出一只金鳳凰，憑著這好模樣，足可過上呼奴喚婢的好日子。

    沒想到，她卻定了一個都頭。上無長，下有小，雖不愁溫飽，凡事卻要靠著纖纖十指，一家人穿衣吃飯，看似簡單，卻有cao不完的心。

    真是人各有志，有拼了臉不要，也要往金窩里鉆的；也有藏了花容，甘心做平頭娘子的。

    這些話許大娘也只在心里放著，略坐了坐，起身告告辭回家。

    “大娘那日早些來?！焙螚退介T口，道，“家中無人，少不了又要累大娘一場?！?/br>
    “不消小娘子說?！痹S大娘笑，“必定早來。”

    “大娘將孫孫囡囡一并帶來?！焙螚值?。

    許大娘有點心動，家中人多，一年也難得吃頓好的，想想搖頭：“他們都是淘的，又沒個好管教，一窩兒的討人嫌。小娘子大喜的日子，不好出差子?！?/br>
    “他們才多大，能有什么差子？盧小三也是個皮的，眼錯不見，他就能爬上院墻去，丁點大的人，一刻不歇都不見得他累的。到時只叫他們一塊頑著，又熱鬧，又喜慶，大娘放心，到時叫盧小二看顧著，不讓他們吵嘴跌跤?！焙螚孕σ怅剃?，不帶半點作態(tài)虛言。

    許大娘暗一皺眉，終道：“那我厚著臉皮將他們帶來，他們?nèi)诵∽於?，聒噪得很?！?/br>
    何棲又將一包干棗硬塞給她，許大娘連忙推辭：“小娘子快快拿回去，再不能貪了東西。”

    何棲道：“大娘不要推辭，家中還有好些，天熱放著要生蟲子?！?/br>
    因著這幾日施翎和沈計時不時過來吃飯，也不知哪個愣頭青提醒了施翎，道這樣每日上門吃白食不好，有失禮數(shù)。

    施翎覺得是這個道理，他哪會置買禮物，街上看到一個農(nóng)婦挑了擔子在路邊賣干棗，他身上恰有余錢。農(nóng)婦是個慣常賣東西的，打眼就知道這是個手指縫寬的，連哄帶騙，哄得施翎一氣買了好幾包的棗子。

    施翎走到半道才想：平日見人送禮，也沒一樣東西包個三四包的。嫂嫂拆一包是棗子，再拆一包又是棗子……

    不過買都買了，也不好拿回去，硬著頭皮拎到了何家。何秀才見他特特備禮，有些動氣，老實不客氣地訓斥他幾句。

    何棲將棗子送了一包給盧繼，一包拿屜蒸了晾干做了醉棗，還剩了好些放在壇子里。

    許大娘拗不過，道：“每來小娘子家中，都像打秋風的?！?/br>
    何棲笑：“大娘說的什么話，只是親厚往來?！?/br>
    “娘子家中的箱籠可都打好了？”許大娘想起什么問道，“漆味難聞，只把蓋開了，通了風散散味道，可不好裝東西?！?/br>
    “前幾日巧匠送了來，全放了西邊屋子。”何棲笑得露出一個小梨渦，“我嫌味難聞，摘了阿爹的佛手柑，切了片放屋中除味。阿爹直心疼，道柑子沒長成，碧碧青的就讓我糟踐了?！?/br>
    許大娘也跟著笑了：“何公是雅人，平日就愛養(yǎng)個花草，自是心疼。不過，娘子盤檢一下嫁妝，看看可有落下的，都這個時候了，也該置辦周全了，免得到時落了幾樣，慌張去補?！?/br>
    “找了盧娘子細細點過了，一時倒不知道是不是有疏落。”何棲心大，“事物多，落了一二也是有的?！?/br>
    “聽聞都頭因公去了宜州，也有好些時日了吧？”

    “是呢?！焙螚?，“快十天了，應該快要回轉(zhuǎn)了。”

    原來十天了啊，原來她竟知道得這么清楚，明明沒有刻意去記，卻知道來去歸期。

    微抬首，天高云疏。

    第三十三章

    （一）

    沈拓回來的那日, 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細細填補了一遍顏色, 灰墻綠枝，幾只灰雀躲在院門那縮著脖子躲雨, 驚見人聲，撲簌簌飛進了細雨中。

    沈拓輕扣院門, 懷中的香粉貼rou藏了, 隱隱有些發(fā)燙, 不由緊張地抿緊了雙唇。

    何棲打了傘過來開門，秀發(fā)低挽，青色衣裙, 在雨中如同一枝將將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傘而立，抬眸中便是無邊的繾綣。

    她就這么站那, 輕笑：“大郎，幾時歸家的？”

    沈拓再也沒想到竟是何棲過來開門，仿若她一直侯那，依依等他歸家。自己滿面塵土, 一身風塵……

    “我……”沈拓將香粉在手中攥緊, “剛剛回的桃溪，我來看看你?！?/br>
    何棲將傘遮在他頭上，沈拓太高, 她不得不吃力得高舉了手臂：“你一路辛勞, 怎不在家歇歇？”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纏綿, 沈拓心頭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傘，借了動作將那盒香粉放進她手里：“我須先去縣衙，與明府交差?！庇謴娮枣?zhèn)定道，“宜州出產(chǎn)好香粉……你試著用用，看看可還喜歡?！?/br>
    何棲看著手里鴨卵大小、陰刻了牡丹花紋的粉盒，尚未打開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難為他一個須眉郎君親去選買這等細巧的小女兒妝臺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歡?！焙螚廴?，垂眸低語。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卻是難得！

    沈拓松了一口氣，笑了。一路的忐忑沖動，盡得回報。握了她的手，道：“阿圓，等天涼了……”何棲還在想他會說什么動情的話來，結(jié)果，耳聽他道，“家里先前修繕了屋瓦，這場雨過，就可以漆新梁柱了?！?/br>
    何棲本想笑，不知怎么又順著他的話說起來：“窗紙也要貼得厚些，冬日風冷?！?/br>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時涼下來，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熱水泡了腳，好好睡一覺?！焙螚此毫饲嗟南掳?，滿眼的血絲，細聲叮囑。“這個天淋了雨，當心著涼，下次再不要這樣不顧身體，再不差一時半會?！?/br>
    “想著早些見你一面?！鄙蛲匾酪啦簧帷?/br>
    何棲輕推一下傘：“大郎打了傘，快些去吧?！?/br>
    沈拓還要說什么，何棲已經(jīng)拿手護了頭，轉(zhuǎn)身跑進了小院，腰間絳帶在細雨微風中翻飛。

    失落轉(zhuǎn)身，何棲卻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擺回過身，她的額發(fā)被雨打成了一縷一縷，睫毛也像雨中收攏的翅膀，沖沈拓一笑，紅唇啟合。

    沈拓細細分辨。

    她說：沈郎，我等著冬日嫁你為婦！

    沈拓幾乎開始掰著手指數(shù)婚期，屋宅新粉了白墻，漆了紅柱，移來的花木經(jīng)了這么多時日，一株一株都已經(jīng)成活。

    又拉著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鋪了茅草，蓋了個小茅亭，雖簡陋卻也有幾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銀子可有了？”施翎偷偷問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cao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賞銀，回來明府又給一份?！?/br>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錢。”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攢了好些，左右都要給哥哥賀婚的，先給了也是一樣?！?/br>
    沈拓想了想，還是接了銀，以備不時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幾個銅板，反倒渾身一松：“還能沽一角酒。有錢時我生怕花盡了，沒錢沒倒不怕?！闭f罷，很是高興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許氏道：“阿許，你去集市幫我打一副手鐲來，挑新巧的樣式。家中的銀鐲，樣式老，看著粗笨，不好給年青娘子戴?！?/br>
    許氏笑：“早年的式樣雖老，卻實誠，這兩年時興的細紋巧樣，反倒份量輕?！钡?，“阿娘到時坐了高位，大郎領了新婦與阿娘見禮，阿娘一出手，一對輕飄飄的鐲子，外人還道咱家小氣得很?！?/br>
    曹沈氏打她：“新婦還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備個厚禮來?！?/br>
    許氏拍手：“我是沒阿娘的巧樣心思，實在人就做實在事，這禮啊物的，都不比銀子好使。我喝新婦一杯酒，就掏銀子?！?/br>
    大小簡氏也道備禮用銀子。

    大簡氏道：“咱家就是一個做棺材的，能有什么講究?！?/br>
    曹沈氏不滿：“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識書認字，斯文人一個。你們倒好，只圖省事，便是用銀錁子，好歹也打個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還描紋呢?！?/br>
    許氏直笑，為曹沈氏扶了下抹額：“逗阿娘樂子呢！昨晚還阿簡說要去打如意錁子！也給阿娘出個主意，阿娘拿了寬扁的舊鐲子，再從曹大他們?nèi)值苌砩蠐埔还P出來，左右他們手頭寬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銀瓔珞，保證阿娘大方體面?！?/br>
    曹沈氏聽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風干的臉笑成一朵花：“阿許是個會打算的，連自家枕邊人的銀錢也要算計?！?/br>
    許氏被自家姑婆當面說穿，臉都不紅，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當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個破瓦罐，天天扔個三枚五枚的銅錢進去。我也不說破，只時不時去數(shù)數(shù)，昨天劃拉一下，竟有三四貫之數(shù)?！?/br>
    曹沈氏和大小簡氏聽了，都笑得發(fā)抖。

    “不掏了來，他拿去吃酒，不過溺桶一泡尿?！痹S氏笑道。又看著小大小簡氏，“只你們怎么個主意？”

    “嫂嫂的主意極好?！贝蠛喪鲜莻€爽快的，二房的銀錢都由她作主，一口就應下了。

    小簡氏更沒有不應的，曹三在外走動，與其讓他花在外頭花娘子身上，還不如拿來給曹沈氏作臉。自己一點損失都無，還討了姑婆歡心，一舉兩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興，三個兒媳這些小算盤她不計較的，她雖厲害，該聾時聾，該瞎時瞎。

    許氏又捏著曹沈氏的肩，低聲道：“阿娘一個姑祖母，新婦見禮還拿金銀瓔珞，到時看那個沒臉的拿什么出來。”

    小簡氏愛看熱鬧，當下來了興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樣精算的，能備什么重的禮？輕了她下不了臺，重了她自個心疼?！?/br>
    大簡氏抬了下眉毛，道：“你們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臉面，又哪會做這些丑事來?！?/br>
    許氏笑道：“她不要臉歸不要臉，下次她去歪纏大郎，卻有錯處讓我們發(fā)作說嘴?！?/br>
    曹沈氏哪里能放過擠況沈母的機會，當下拍板決定，還說：“到時我少不得要與她一桌吃酒，真是敗人心情。”

    曹九在外間啜著小酒，老妻和兒媳的笑語怕好似催眠

    沈母齊氏也正為這事發(fā)愁，眼見沈拓婚事逾近，越發(fā)沒了主意。等李貨郎出門，鎖了門，點了箱中的錢物，左挑右揀，都覺心痛不舍。

    她是貪好的，李貨郎對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個貨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鮮花的。李婆子又小氣，菜蔬儉省，十天半月才割塊rou。齊氏饞了，要不磨了李貨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這么多人，總不能躲起來自個吃。兩個繼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見了rou跟狼見骨頭似的，再多也能塞填進肚子中。

    又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聲嫂嫂，今日借釵，明日見衣。好的她自留著不還，差的她就送回來。

    齊氏拉著李貨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弟弟的哭，說自家兄嫂不愿她這個歸家婦在家住著，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賴著，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當年為了家中度日，花樣的年紀做了老翁的妾室，現(xiàn)在倒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兒抹淚，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實是用人的賣身錢活下來的。”

    李貨郎夾在中間，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說阿姊，又不愿齊氏生氣，直愁得身上的rou都掉了幾斤。晚間齊氏還要撩撥他，作魚水之歡。

    李貨郎那張清俊的臉，青青白白的，挑著貨擔腳都打飄。他身體掏得虛了，入秋后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這頭挑了貨擔出了汗，被風一吹，寒氣浸進骨頭里，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貨郎一病倒，齊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齊氏更是侍奉著湯藥，愁腸百結(jié)，想著夫妻二人床笫之間，水、乳、交、融，何等歡情蜜意？一時恨不得李貨郎一夜好轉(zhuǎn)，自家拿了私房出來，好醫(yī)好藥，好菜好飯養(yǎng)著李貨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買水粉、蔻丹，還要貼補李家，箱中的銀錢rou眼可見少了下去，齊氏每天箱匣心中都添一絲慌亂。

    沈拓成婚的新婦見禮，怎么也舍不得拿出好的來。這根釵是心頭所愛，這支簪是貴價之物，如意鎖銀又用得足……

    總不好拿方舊帕、衣裙當見禮，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后取了一個鑲玉金指環(huán)，樣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紋。聽聞新婦娘家也是清貧的，能見什么好物？

    齊氏這么一想，拿手帕將指環(huán)包了，放在一側(cè)，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見面禮。

    齊氏在自個房中小氣糾結(jié)。

    小李氏那邊興頭頭做起新衣，把舊的首飾拿去改了樣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樣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選了冬日，不能穿輕薄的衣衫，顯不出自己的身段來。想著能在宴中得個夫婿，下、半身也好有個托靠。

    小李氏摸著自己仍舊光潔的面頰，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飽滿豐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請?zhí)?，他又沒架子，本想親去與他做臉。

    季長隨道：“郎君喜愛都頭，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卻讓都頭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說患什么……寡什么的……前頭縣丞孫兒辦百日宴，郎君連個面都不露，反倒去一個都頭家里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