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侯郎中本就貪了幾杯,兜頭撞人,正要喝斥,抬眼卻見是一個桃面杏眼的小娘子,眉目秀致,朱唇丹染,宜靜宜動,宜喜宜嗔。頓時渾身酥軟了半邊,一半的魂飄飄然上了九天,理理衣襟,攔了何棲的去路,深揖一禮:“這位小娘子有禮,小人唐突,原諒則個?!?/br> 何棲嚇了一跳,見他舉止有些輕浮,也不與他回話,直越過他迎向沈拓。 沈拓臉黑得跟鍋底似的,心中怒火騰騰,勉強按捺,將馬鞭繞了手腕,跳下車來,上前將何棲護在身后。 自己者在侯郎中跟前,冷笑道:“既知道唐突,打算怎么個賠禮?” 牛家的婆子與門子傻了眼,暗暗叫苦:這可如何是好?好好得惹出這么一件官司來。 第七十八章 侯郎中還沉浸在何棲美貌中不可自拔呢, 肚里還在猜測:不知哪家的家小, 生得實在撩人。 聽見沈拓喝問, 這才打了個突, 勉強笑道:“都頭是那位小娘子的什么人?我險些撞了她,卻不是有意的?!边吇匮凵襁€要賊一樣往馬車那溜, 無奈車簾遮個嚴實,哪見佳人半分, 越見不著, 心里越是貓撓似得難捱。 沈拓本就肚里冒火,再見侯郎中目露yin邪之意, 恨不得一拳打死。不管三七二十一, 將人捏了脖頸提過來,怒道:“你是哪來的屙物,也配問她的來歷?狗都不舔的濁臭殘渣,你的狗眼再亂瞟, 仔細我挖將出來當魚泡踩?!?/br> 侯郎中被捏得差點斷氣, 吐舌踢腳撓腮一通掙扎,牛家仆役既怕出事,又擔心牽連自己,圍過來團團轉(zhuǎn), 七轉(zhuǎn)八舌勸“都頭千萬息怒”“都頭萬不可動怒”“他一肚腸黃湯, 親爹都不知肥瘦, 都頭仔細真?zhèn)€捏死他。” 何棲雖然心中惱怒,只是大廳廣眾、眾目睽睽不好教訓生事, 遣了阿娣過來勸回沈拓。 阿娣小跑過來道:“郎主,娘子有話要說,讓你將這賊廝丟下,免得臟了手?!?/br> 沈拓深感自此罷手,太便宜了侯郎中,又不愿違了何棲的話,赤紅了眼,兜臉砸下一拳,罵道:“這一遭算你的時運?!?/br> 侯郎中剛透過氣來,便讓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踉蹌著后斷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管鼻血流下來糊了一嘴。侯郎中抖著手,想罵又不了敢罵,眼見血越流越多,只當打壞了自己,抓了一個護院的手道:“報……報……官,這廝目無王法…,朗朗乾坤,便無故打殺人,血流不止我命休矣?!?/br> 護院疑道:“明明郎中無禮在先,怎得反咬一口?”他們這些憑著手腳功夫混飯的,自也通些外傷淤紫,看看侯郎中的臉,又笑,“還是家主奉請的郎中哩,流管鼻血便要死要活,我看郎中是長命百歲的面相?!?/br> 侯郎中氣得恨不得咳出幾口血來,罵道:“你不過看門的無賴,開罪我,我定要讓家主剔了你。” 偏偏這護院也是有依仗的,冷笑:“郎中盡管去?!?/br> 院門口起了爭執(zhí),早有腦袋筍尖的跑去稟了牛父。牛父正靠著軟枕,就著侍女的手喝參湯,抖了抖胡子,急問:“可折了胳膊斷了腿不曾?” 下仆答道:“不曾,至多斷了鼻梁?!?/br> 牛父放下心:“這便好,日日要尋他問診?!庇纸泄苁碌?,“你與侯郎中說,這酒是穿腸的□□,色是刮骨的鋼刀,他一個郎中,少沾些。” 侯郎中得知牛父不愿與他做主,更是氣悶,躺在榻上直□□,指使著侍女打水為自己洗臉。服侍他的侍女咽聲吞氣,出門后偷偷啐一口,罵罵咧咧去打水了。 侯郎中看著一把纖腰消失眼前,不覺得又想起何棲來,倩影裊娜,揮之不去,簡直要滲進骨血里,長嘆一口氣。這等小娘子,怎不得良配,可惜了!侯郎中唉聲嘆氣,合眼小寐,盼著佳人入夢相會。 . 沈拓將臉拉得跟驢一樣,終覺不夠解恨,一甩馬鞭,鞭哨裂風而起。 何棲半撩開車簾,笑道:“這位郎君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個,好長的臉?!?/br> 沈拓回頭看她巧笑模樣,消了一半氣,仍恨聲道:“那廝輕薄,阿圓緣何攔著我?” 何棲道:“這么多只眼睛,打壞了他,你又是都頭知法犯法,吃上官司,豈不是得不償失?” 沈拓雖知何棲的話字字在理,卻有一簇無名之火燜在心中,燙得人無所適從,燒得血液沸騰,然而自己枉有滿腔的熱血,不知交付何處。悶聲道:“阿圓總是萬事從容,我卻是沖動莽撞?!?/br> 何棲一怔,聽他說得硬梆梆,倒有幾分責怪之意,心里也不禁有點委屈,氣咻咻地合上了車簾。 沈拓等半天不見她說話,更加沮喪起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一悲一喜都因她而起伏不定,因為記著念著才有了執(zhí)念,才有百般滋味,酸甜苦澀盡入心頭??砂A,卻從來是云淡風輕,平淡如水,自己于她,又算什么? 他們二人各懷情緒,悶悶回家。 何秀才與施翎、沈計三人吃了一餐清湯寡水、不咸不淡,半軟夾生的飯食后,見何棲歸來簡直喜出望外。 沈計早先吃著兄長做的焦糊生硬米飯,也不曾挑嘴,填飽肚子即可。自何棲嫁進沈家,飯菜可口,湯水常備,也養(yǎng)刁了舌頭,午間數(shù)著米粒,深感難以下咽。 何秀才自不必說,再沒吃過如此難吃的飯食,因此,他遛噠出去,買了碗湯餅祭了五臟廟。 也只施翎,焦便焦,生便生,照樣吃得香甜。 何秀才見女兒面色有異,雖疑心她與沈拓鬧了別扭,也只當不見,笑道:“阿圓歸轉(zhuǎn)了,可有吃醉?” 何棲勉強笑道:“不曾吃醉,牛二娘子備得甜酒,并不醉人。” 何秀才道:“雖是閑話,也是應(yīng)酬,累著了好生歇歇?!?/br> 沈計早見哥哥嫂嫂二人不似先前親密,使眼色問阿娣,阿娣一只呆頭鵝哪懂這些,一頭霧水沖沈計搖頭。 施翎摸著腦袋,也是不解,好好的怎么生氣了,可見男女之事實在沒趣。 何棲前腳進屋,見沈拓后腳跟進來,便轉(zhuǎn)回身去推他,不讓他進門。沈拓這才急起來,握了她的手腕,又怒又氣,問道:“我做了什么,阿圓要與我生氣?” 他腳上用力,整個人如生在地上一般,何棲哪推得動他,撒開手別過臉道:“大郎還問我呢?是誰先生氣的?不明不白的就在那使臉色?!?/br> 沈拓道:“我是心中有氣,又不是在你身上?!?/br> 何棲氣道:“哪里不是沖我?明明對我使的臉色,我說了什么,又錯了哪里?” 沈拓道:“阿圓自然沒錯,錯的從來是我?!?/br> 何棲更生氣,冷笑道:“還說沒生氣,這可不是氣話?”輕睨了沈拓一眼,拿手掩面道,“我知道你為什么生氣,不過是嫌我多嘴多舌,亂拿主意?!?/br> 沈拓覺得自己冤得慌:“阿圓說這話,是半分不知我的心意?” 何棲呆了呆,反唇相譏道:“你的心意是真的?我的心意就是假的?”她有幾分委屈,又有幾分心虛,比之沈拓托付心肺,自己到底藏著一絲隱憂,一絲顧虛。 沈拓深吸口氣,又見休棲氣得不輕,胸口起伏,雙眸如浸秋水,流光瀲滟。又是心疼又是歉疚,心道:我曾大言不讓她受半分的委屈,不欺她,不疑她,不負她。言猶在耳,卻讓她因我生氣,確實是我小雞肚腸,斤斤計較。阿圓待我種種,我盡狼心狗肺,只充不知。即便阿圓對我只有七分的心意,我便不能以十分相報? 他越想越覺自己不似男兒郎,倒似撥了算盤扒拉得失的商人婦,賠禮道:“我一時豬油蒙心,阿圓不要與我計較?!?/br> 何棲捏著手帕,心中酸疼,眼眶微紅,輕聲道:“是我無理取鬧?!庇忠Т降?,“大郎心胸非我所及,我……我……” 沈拓矮身輕握著她的雙手,道:“阿圓已嫁我為婦,還有一輩子的時日呢?!?/br> 何棲百感交集,乳燕般投進他的懷里,微哽道:“牛家的郎中無禮,我確實不愿大郎因他攤上官司?!?/br> 沈拓雙眸微暗,盤算著要另找侯郎中的麻煩,面上道:“我知阿圓的擔憂,是我魯莽。” 何棲抬眸看他神色,便知他不會善罷干休,反握了他手,輕聲道:“大郎要計較,不如等得將近燈節(jié)動手。” 沈拓不由笑起來,夫妻二人關(guān)門掩窗和謀了一番,同議了見不得的陰私,比之以往另有幾分不同的親密。 他算不得英雄好漢。 她也算不得善心信女。 他們二人合好,何秀才等人大舒一口氣,沈計臉上也有了笑模樣。只有施翎更覺得沒趣,好又惱,吵又好,實在沒趣。 沈拓半夜揪了施翎,在他耳邊道:“今日牛家奉養(yǎng)的侯郎中對你嫂嫂無禮,我堂堂男兒,如何能咽下這等惡氣?!?/br> 施翎吃了一驚,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掌拍在墻上,道:“哥哥好性,竟沒將他打成爛狗頭?!?/br> 沈拓道:“你嫂嫂生恐我吃官司,不讓我白日動手,我另想了個法子,去尋他的事端?!?/br> 施翎怒道:“哥哥千萬要叫上我,此等yin賊,需不叫他好過?!?/br> 沈拓笑道:“既與你說,自是有事交待?!?/br> 施翎忙問:“哥哥定的什么計?要我做些什么?不叫姓侯的狠吃苦頭,他定記不住教訓?!?/br> 沈拓讓他附耳過來,細細囑咐了一遍,末了道:“我們屆時已在去宜州的路上,如何也疑不到你我頭上?!?/br> 施翎看著沈拓,笑道:“這卻不像哥哥的作派?!?/br> 沈拓與有榮蔫,眉眼含笑:“是你嫂嫂出的主意?!?/br> 施翎以防自己笑出聲來,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拍腿,贊道:“嫂嫂果然與別個不同?!?/br> 沈拓叮囑不要聲張驚動了何秀才與沈計,又偷溜回自己房中,何棲坐在帳中笑呤呤等他,見他身影,輕輕吹了燈。 第七十九章 牛二郎自從知道侯郎中得罪了沈拓, 時不時琢磨他何時倒霉, 見他一日間進出居然都是囫圇個, 還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活太歲的脾氣, 怎得轉(zhuǎn)了性? 牛二娘子更是生氣,遣人與何棲賠罪, 對牛二郎君抱怨道:“鄉(xiāng)野赤腳搖鈴的都比他本事,家翁惜命, 他開的藥方倒敢下嘴?!?/br> 牛二郎君肚里認同, 嘴上還要裝假,道:“你我居小, 不好非議長輩?!?/br> 牛二娘子嗤得一聲冷笑出聲。 . 侯郎中這幾日魂不守舍, 睡前還吃點小酒,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中自有銷魂之處,只盼長夜不醒。醒后懷里空空, 只余褲檔濕濕, 眼圈焦黃臉色青灰??章渎淞藥兹?,前往煙花柳巷找填補。 這個眉眼依稀是沈家娘子,那個嘴角淺笑又有幾分神似,另一個膚白玲瓏頗具風韻。 施翎尾隨了侯郎中一日, 混進花樓, 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 拳頭捏得咯咯響:鳥個打算,直接拖出來打死解恨。揣了滿肚的火, 跑去一五一十學給了沈拓,還道:“哥哥,不如先打一頓,再作計較?” 沈拓鐵青著臉,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此……歸家對著何棲的臉,這才拉回弦來:此等酒蟲yin棍,打死也不嫌多。只我真?zhèn)€發(fā)配千里之外,阿圓、阿弟與岳丈如何安身?除非能尋得萬無一失的法子。 何棲在看阿娣扎燈,夸道:“阿娣好巧的手。” 阿娣紅臉道:“也不過扎素面燈籠,阿翁原是……”她吐吐舌頭,趕緊閉嘴。她家阿翁幫著村中扎白事燈籠,賺些嚼用,她看得有趣,跟著學了幾日,還討了一頓打。 何棲拿起圓圓的小燈籠看看,道:“阿爹雖不擅畫,卻能畫幾筆柿子,剛好取個事事如意的意頭?!?/br> 沈拓將侯郎中的那些污爛事瞞了下來,以免臟了何棲的耳朵,生一場悶氣。笑道:“曹二伯能畫八仙,也畫得福祿壽三星,還擅蝠紋,阿圓喜歡,央二伯畫個精巧的來。” 何棲掩袖悶笑:自家這是怎么也脫不開白事。道:“勾線上色,不知要費多少的辛苦,伯翁又不是閑人,不好叨擾他。再者,我們燈節(jié)又不在家中,黑燈瞎火掛在廊下,連個看賞的人都沒,白費了伯翁的手藝?!?/br> 也是巧,他們白天說燈,擦黑曹英提了個細巧的描紅八菱燈來,吃過一盞,道:“表弟、弟妹,我卻不是白討好的,有事相求呢?!?/br> 沈拓問道:“自家親戚,表兄只管開口。” 曹英搓著手道:“聽聞表弟燈節(jié)要去宜州,捎我同去可好?” 何棲送上一碟糖漬蜜柑,問道:“表伯可有問過伯翁?” 曹英耷拉著眉毛,搖頭三嘆:“表弟弟妹不知,我苦啊!阿爹架子拿得比阿翁還大,與他端茶倒水、捶肩敲背,又摳了我好些私房換酒,又罵我愚頑不知變通,面皮都讓他踩禿嚕了幾層,這才松了口應(yīng)下?!庇謹D擠眼睛笑道,“表弟與弟妹既去,我便厚顏占些便宜?!?/br> 沈拓一口應(yīng)承下來,笑道:“表兄為這些許的小事還特地跑一趟,使個人遞句話的事?!?/br> 何棲也喜道:“還不知誰占誰的便宜呢?大郎不擅庶務(wù),我也不曾當壚賣酒,少不得賴表伯指點?!?/br> 曹英笑道:“弟妹高看了我,阿爹與三叔都是尖利舌,我的卻是圓鈍的?!?/br> 沈拓道:“表兄也只敢背地說表伯的長短。” 曹英忙拱手求饒:“表弟千萬遮掩,家中棺材杠打人,可要送了小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