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沈拓與何棲見他低聲央告,雙雙笑了起來。說笑幾句,又定了行程,曹英又道:“表弟少雇輛車,也省儉些銀錢,布置了茵褥軟墊,請親家公與我同車,遠(yuǎn)路也舒坦些。” 何棲忙福身謝曹英周全。 沈拓送他出門道:“水路通達(dá)后,不知少多少舟車的苦累?!?/br> 曹英一肚子買賣銀貨,哪管什么通行便利,道:“也不知有什么營生可做?!笨此瓶鄲?,卻是躊躇滿志,辭了沈拓步履輕快地歸家了。 . 立春前日,季蔚琇帶了衙門官吏身著素服,下鄉(xiāng)步野,問了桑麻農(nóng)事,供了土牛。一眾官民敲鑼打鼓,焚香禱告,又請裝扮的芒神立在土年前鞭春打牛,送寒迎春,以示今年春早,早日翻土耕作,勤于農(nóng)事。 不少農(nóng)戶見了縣令真顏,雖敬尤畏,私下在那指指點(diǎn)點(diǎn),鄉(xiāng)野村女更是緋紅臉面春心微動。 沈拓帶了差役防止生亂,有保長撥開眾人,報有老牛將死,請命殺牛換錢,另買新牛犁地。沈拓請了獸醫(yī)詳看,確非作假,這才回了季蔚琇。季蔚琇應(yīng)允下來,又掏錢買了牛,縣衙上下都分了點(diǎn)rou。 老牛瘦骨嶙峋,哪有多少rou?何棲接過后笑道:“不如剁了骨頭燉湯?” 沈拓道:“牛rou稀罕,有好rou也分與縣尉、筆吏等人,我們差役只得了些帶骨rou?!?/br> 何棲道:“到底是難得的吃食?!睌貕K與扁尖一同封在酒壇中,不加一滴的水,只拿酒來煨燉,再用箬葉泥土封蓋,埋進(jìn)灶灰里。 施翎連湯帶汁吃個干凈,不知足道:“再來十斤都能吃盡?!?/br> 何秀才笑起來:“你哪來得這么大的肚皮。” 何棲道:“牛rou怕是難得,倒可買些羊rou解饞,待到山野間冒了筍尖,挖了春筍,燉rou也是鮮甜?!?/br> 沈拓笑起來:“要吃牛rou倒也不是沒有法子。”他看著何秀才道,“岳丈勿怪,我也只是說說,不行這些糟踐事。歷來老牛、病牛、傷牛報了官府便可宰殺,那些個閑幫便故意使壞,夜里將牛打殘,再或者造些事端,裝著無心之過斷了牛腿。戶主無法,只得殺牛賣rou換錢。” 何秀才聽得直皺眉,臉掛寒霜,怒道:“春耕秋種,哪樣少得牛?這些人為了口腹之欲,誤了農(nóng)事,簡直不可理喻?!?/br> 訓(xùn)得蠢蠢欲動的施翎再不敢起歪念。 何棲在桌子底下偷掐了沈拓一把,偏要提起這敗興的話,沈拓握了一下何棲的手,低頭用飯,也不管施翎在那擠眉弄眼求助。 何秀才又斥他:“歪嘴斜舌,做得什么怪樣,為人一世立身不正,行事不端,枉吃五谷枉著衣裳。” 施翎揚(yáng)起一個笑臉,趕緊立身為何秀才斟酒,道:“何公教訓(xùn)的是?!毙念^卻想:我與哥哥嫂嫂定計,不知算不算行事不端,那等濁臭之物,打也白打。 過得十二,沈拓去車坊另雇了輛車,收拾了行囊,備了些吃食細(xì)軟。十三那日午后便閉門鎖院,自己騎了馬,施翎趕車,先去臨水街與曹英匯合,一路招搖著前往宜州。 那侯郎中在柳巷宿了一宿,兩眼浮腫,兩腳打著飄,回牛家恰遇沈拓一行,立在河邊柳下,癡癡望著馬車,搖頭嘆息失魂落魄,倒似自己心頭所愛被無賴子搶了去,只恨不能相逢未嫁之時。 沈拓與曹英道:“我們出行,不曾擔(dān)著事,也不著急。入夜便休,逢店便宿,逢午便食,可好?” 曹英點(diǎn)頭,拍手道:“如此甚好,我還擔(dān)心表弟往日應(yīng)差,夜以繼日,吃睡都在馬背上,我一身懶rou,可吃不消?!?/br> 等到了郊外,見天色不早,沈拓便勒了馬,與何棲道:“阿圓,不如在這停下埋鍋造飯?飯畢升了篝火,將就一晚。” 何棲扶了他的手,沈拓輕微點(diǎn)頭,二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何秀才只道女兒女婿顧慮自己這才一路緩行,早早便停步歇息。 出行在外也沒多少講究,煮了清水湯餅,對付著裹腹。等得夜色四合,眾人在馬車中睡下。沈拓與施翎二人偷牽了馬,二人并作一騎,快馬加鞭回了桃溪。 侯郎中這幾日夜宿花街,白日才搖搖倒倒地回去牛家。沈拓與施翎趁他小解,塞嘴蒙眼,拿麻袋兜頭兜腦裝活鴨似得扛了就走。 相陪的妓子等了半日不見侯郎中轉(zhuǎn)來,使了小廝尋找,小廝捂了鼻子左右繞了一圈,回去道:“哪來的侯郎中?連個雞郎中、鳥郎中都沒?!?/br> 妓子立著兩眼怒道:“這廝手上銀錢花費(fèi)盡了,早幾日便要混賴宿資,今晚定是賴了酒錢走逃了?!?/br> 鴇母安慰道:“女兒莫慌,再沒白吃白喝的,他住在牛家看診,明日我使人上牛家要銀錢去?!?/br> 沈拓與施翎一路將侯郎中扛到了茍二拋尸老槐下,隨手往地上一拋,對著麻袋不管不問就沒拳打腳踢。侯郎中先是唔唔著想要發(fā)聲扭動求饒,漸漸沒了力氣,只聽咽氣哼哼聲。 沈拓這才解了麻袋,將人拉出來,月夜下侯郎中青皮紅腫沒個人樣。施翎掏出藏在老槐樹洞里的麻繩,蜘蛛捆絲似得將他綁個密實,再與施翎合力將他掛在老槐伸到水面的粗枝上。 侯郎中目不能視,嘴不能言,渾身連個指頭都難動彈,嚇得黃尿順著褲腿直淌。 施翎嗅得sao臭味,又給了他幾拳。 沈拓在岸邊拿著繩,將他吊著離水不過一尺,這才打了死結(jié)綁在樹上,打個手勢招呼了施翎。二人借著夜色,遁走小道,合力翻過矮舊的城墻,喚回馬,神不知鬼不覺趕了回去。 二人仍舊在篝火邊坐,添了枯柴,側(cè)耳聽何秀才、曹英、沈計等人微有鼾聲,倒是何棲與阿娣隱有響動。 卻是何棲不曾入睡,等他們歸來這才放下心,掀開車簾扔了一壺酒出來,笑道:“吃了酒,早些安睡。” 第八十章 春寒料峭, 天色將明未明之時, 桃溪水面霧籠輕紗。一只扁舟滿壘了從酒務(wù)處批買的酒壇送去何家的腳店, 船夫邊點(diǎn)著船篙邊打著哈欠, 等行舟至老槐附近,一個哈欠憋在嗓子里, 直駭?shù)枚度绾Y糠。 一片朦朧淺霧中,老槐怪枝詭伸, 一個似人非人的黑影吊在水面上, 不知是吊死的鬼還是吃人的妖。 船夫手一松,船篙跌進(jìn)水里, 眼睜睜看著扁舟一逕朝老槐行去, 只驚得三魂齊飛,嘴里念叨:“萬天神佛保佑,我不偷不搶,不曾傷人性命, 謀人錢財, 便是貪也不過計較的蒼蠅腿rou,你冤死橫死,只休來找我?!边吥钸吪肯氯?,拼命拿手撥水, 試圖讓小舟逆行。 這又哪里止得順?biāo)??船夫煞白著? 就盼著自己能嚇暈過去一了百了, 偏偏心里怕得要死,卻是死活暈不過去。 眼見撞上了, 船夫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吊死鬼,卻是個鼻青臉腫的后生,也不知是被人打的,還是被鬼害的?鼻歪腮腫,捆那跟蠶繭似的。 船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松口氣,還是個活人,這才定下心來七手八腳想把侯郎中放下來,累得一頭汗,也沒解開繩,只得棄舟游水跑去岸上喊人相幫。 侯郎中鬼門關(guān)來回了一趟,死豬似得被放倒在岸邊。有人認(rèn)了半日,驚呼:“似是西街的侯郎中?!?/br> 一伙人見他出氣多進(jìn)氣少,生怕死了連累自己,遣了一人飛奔去侯家醫(yī)鋪喚人。 余者你看我,我看你,這個道:“張二,你將侯郎中背去侯家醫(yī)鋪 ,一來一回,耽誤時辰?!?/br> 那個翻了白眼:“你怎得不與李五將他抬去?” 李五直退一尺地:“吃你家米糧還是怎滴,要拉扯上我?” 有人咬舌:“侯家人忒兇,他們又結(jié)識官吏富戶,起了爭執(zhí),我們綁腳短褐,怎么跟他們計較?” 侯老郎中夫婦得信趕來,乍見一下,嚇了一跳:地上那一團(tuán)是個什么鬼樣精怪?侯家娘子先回過神來,邊哭邊罵哪個殺千刀的將她心尖打成這模樣,又咬牙切齒要報官。 有人小聲道:“別是撞鬼了,這可不是好地,桃溪水里不知多少冤鬼呢?!?/br> 侯家娘子一口唾沫過去,罵道:“你娘囊的冤鬼,晴天白日,屁個冤鬼,分明是哪個挨刀賊配打的我兒。” 侯老郎中喝止了侯家娘子,使錢拿肩輦抬回了侯郎中,侯家娘子哭道:“我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br> 侯老拿湯藥灌醒了侯郎中,又問何人動的手,侯郎中泣道:“實不知是誰動的手?!?/br> 侯郎中的妻子閔氏領(lǐng)了一雙兒女嗚嗚地哭,一面怨:郎君不知惹了什么風(fēng)流債,才有這一遭劫難;一面又怕:若是傷了心肺,把我撇在世上可如何過活? 侯郎中吃了藥,昏昏沉沉之際,半睡半夢抓了侯家娘子的手道:“定是巡街的都頭,定是……他,定是……” 侯老郎中欲要細(xì)問,他又暈頭漲腦睡了過去,侯家娘子怒道:“好生生在牛家看診,被人打個半死,我定要上門相問。” 牛家還頭痛呢。 花院的鴇母帶了妓子尋上牛家,要見侯郎中。那妓子也不如何裝扮,畫了八字眉,點(diǎn)了櫻嘴,衣衫半色也無,與鴇母坐了小嬌,以袖掩面嗚嗚地哭。 牛父的病更重了,腳都落不了地,哼嘰著讓管事應(yīng)付。 管事暗罵多事,侯郎中一夜不歸,不知去了哪里挺尸,累得自己要去應(yīng)對上門要酒錢的妓子。 鴇母見來的是管事,很是失望,摟了妓子,哭道:“我們是不堪的人,良家女子如那枝頭的鮮花,我女兒卻是風(fēng)吹落泥地里的,雖是隨意糟踐的,也別拿腳來踩碾。好酒好菜低聲下氣侍侯著,他倒好,賴了銀錢倒溜了,我們能得幾個銅子?” 妓子在旁哭得更傷心了,拉著鴇母的手道:“阿娘,侯郎負(fù)心,還要這般辱我?!?/br> 管事道:“花娘子,侯郎中一夜未歸,你們休在這里胡鬧?!?/br> 妓子不肯,泣道:“管事容奴在這等侯郎中?!?/br> 管事頓時拉了臉,道:“花娘子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地界,便在這里混鬧,侯郎中莫非姓牛?你們要嫖資,為何不去侯家醫(yī)鋪?我看你們不像來尋姓侯的,卻是尋姓牛的?快快家轉(zhuǎn),惹我翻了臉皮,定將你們扭送到衙門問罪?!?/br> 原來鴇母與妓子確實想借著機(jī)會搭上牛二郎,牛二郎君憐香惜玉,生冷不忌,若得運(yùn)道攀附上,豈不是天大的造化?不想,牛家的管事好利的眼睛,竟一眼看穿了她們的打算。 牛家家大勢大,鴇母與妓子不敢十分歪纏,傷心地搭了小轎回了花街小院,卻另使了小廝去侯家醫(yī)鋪要酒錢。 牛家管事深覺自己被鬼拉了腳,一日間竟是這些沒臉皮的,剛走了鴇母妓子,侯家娘子上門要說法。 管事怒道:“侯家娘子好生沒道理,你家侯郎中莫不是沒長腳?他尋花問柳,也不知搶了誰的相好討頓毒打,你反倒問起我牛家來。家主大度,還不曾問他何故領(lǐng)著牛家診金,卻不行診脈開方諸事?!?/br> 侯家娘子道:“大兒道是巡街都頭打的他?!?/br> 管事氣笑了:“那你自去尋沈都頭?一個一個不識這宅院是哪家名姓不成?” 侯家娘子自知理虧,討了饒又道:“卻不是將事賴與牛家,只是來問牛家可知我家大兒如何與巡街都頭起了沖突?” 這時,那日的護(hù)院笑道:“侯郎中色膽包天,念著別家的娘子,可不要賺一頓打?” 侯家娘子聽了兩眼冒火氣喘如牛,回去告知了侯老郎中,道:“果然不差,是巡街的都頭動的手,他家娘子不檢點(diǎn),倒把氣出在大兒身上?!?/br> 侯老郎中亦是大怒,要沈拓吃官司。 仍在佳節(jié),衙門緊閉,值班的差役笑道:“老郎中,別是弄錯了,沈都頭昨日便去了宜州,如何能捉弄你家大兒?” 侯老郎中瞪著眼,罵道:“你們網(wǎng)結(jié)網(wǎng),互相打的掩護(hù)。都道縣令青天,定能與我公道?!?/br> 差役不陰不陽道:“又不是我混說,你去臨水街打聽去,一街的人都見著他們?nèi)胰ヒ酥菘礋?。?/br> 侯老郎中半信半疑,真?zhèn)€去街上打聽,果然都說出了城,連問幾家?guī)讘舳际侨绱?,卻又驚動了曹家。曹二帶著伙計兇神惡煞奔出來,見他已過半百,不好動手,惡聲惡氣道:“侯郎中妓館???,為了爭粉頭,斗得禿毛眼青,這等糟爛事別賴我家大郎頭上。再胡言亂語,吃我拳頭的厲害。” 回到家中,妓子使人來要酒錢,牛家又遣人送回了侯郎中的鋪蓋,不欲再奉養(yǎng)他在家中看診。侯郎中又昏昏慘慘有如油燈將盡,老妻怒罵不休,兒媳啼哭不止,孫兒哭鬧不歇。 侯老郎中呆立在醫(yī)鋪前,抬眼望天,萬里無云,再看長街,行人川織,不知怎么更喪氣灰心起來。 要去何處尋那說法公道? . 沈拓何棲等人卻是一路悠閑。 今歲春早,千枝萬條都透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綠意出來,幾株早桃甚至蹦了幾個花苞。何棲勾了車簾,遠(yuǎn)處青山隱隱,官道沒入老林之中,隱見茶寮高挑著酒旗。不知是哪路的商戶,趕著幾只馱貨的毛驢,許是走慣的,也不看路也不吆喝,自顧自抱了驢/鞭微合著眼似是嗑睡。 又有鋪兵揣了公文匆忙趕路,早春猶寒,卻是出了一鼻尖的汗。沈拓雖不相識,同為差役,招呼了一聲,那鋪兵回禮,問他們討了點(diǎn)水。 何棲幾乎貪婪著看著遠(yuǎn)山、古木、行客,以往關(guān)在宅院之中,如何能得見半分,鼻息間聞到的盡是泥土草木的清新,撲面而來的全是如熏如醉的春風(fēng),入目所見具是陌路遠(yuǎn)途的過客。 天何其之高,地何其之闊,造化神奇,不知多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景異事。 人之一世,何其短暫,彈指之間白發(fā)紅顏,又能得見人間多少風(fēng)景? 若此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連這一角的見聞都不可得,想想豈非冤得慌。 沈拓將馬讓于施翎,自己過來趕車,指著前面不遠(yuǎn)處道:“那處名喚下輦,里面卻有個典故?!?/br> 何棲忙收回目光,專心聽他說話:“不知是什么典故?” “卻是傳下的舊話,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在此經(jīng)過,帶著依仗車隊,許是勞累,許是看景,停了下來,宮人喊一聲‘下輦’。 ”沈拓笑道,“之后便成了地名,只是不知真假?!?/br> 何棲道:“既有‘下輦,可有‘上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