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施翎遺憾道:“本想讓嫂嫂治下酒菜,與陳家哥哥吃酒呢。”轉(zhuǎn)而又道,“陳家哥哥外出多日,陳大娘心中定是掛念,先家去才是正理?!?/br> 陳據(jù)笑道:“吃酒值得什么?我老娘眼瞎,卻做得好雀酢,下酒好物。明日帶去痛吃一場,不醉不歸?!?/br> 施翎嘴饞,忙應下,道:“必在家中等哥哥上門?!?/br> 陳據(jù)道:“阿翎替我與哥哥解釋一二?!?/br> 季長隨聽他們依依話別,說個沒完,很是不耐煩,這些個下里巴人,上門也不遞帖,還拎個雀酢, 一摔車簾躲躲進了車里。 . 春暖時何棲在草亭邊種了兩株葫蘆,枝蔓連連,爬滿了整個草亭,青綠疊綠翠,蔭蔭如翠蓋。藤蔓間又垂掛著好些嫩綠葫蘆,燒湯、清炒、做湯餅俱都鮮美可口。 只是,總有漏網(wǎng)之魚藏在葉間,躺在草亭干草上,嫩變老,青變白,剖開瓜rou成絮。 沈拓搬了竹梯攀上草亭上,何棲拿了一把圓扇擋著微燙的夕陽,道:“那邊早先開了一朵雌花,結(jié)得瓜果?!?/br> 沈拓依言翻找一遍,道:“倒有個巴掌大的,毛刺刺,卻是不能吃。” 何棲道:“大郎再找找,許是被葉子遮擋了?!?/br> 沈拓笑道:“莫非成了精怪,知你要摘它下鍋,躲將了起來?!?/br> 何棲將扇子給阿娣,自己兩手扶了扶梯,排道:“便是成了精怪,也不饒過它。我又是買種,又是挑揀,又拿草灰育苗,又移來種下,又要澆水,又要施肥,又要捉蟲,又要除枝,又防鳥雀吃它,好些事呢。” 沈拓輕咳一聲,正經(jīng)道:“阿圓辛勞,果然不能放過?!?/br> 何棲見他竟要爬到草亭上,跌腳道:“你上去仔細踩塌了亭子,不過一個空架子,梁柱又小,哪經(jīng)得住你。不如你下來,我上去找找。” 一句話驚得沈拓差點摔下來,轉(zhuǎn)臉斥道:“這般危險,你上來作甚?老實留在地上?!?/br> 何棲見他生氣,也知自己出言輕率,笑道:“我不過說笑,誰愿上去,藏著好些蟲子蛛網(wǎng)呢?!?/br> 沈拓一想何棲竟敢爬上來摘葫蘆只覺心驚rou跳,知她膽大,吩咐阿娣道:“阿娣看著你家娘子,不讓她造次。 ” 阿娣點頭,也道:“這般高,好生危險,娘子實不好上去。老家有人修梁,摔下來,癱了半邊呢。” 何棲笑:“連耳報神都安排下了,我便這般不可信?!睋炝酥窆鹘o他,“再翻翻,找不著隨手摘一個青嫩的來?!?/br> 沈拓接過竹棍,撩開層層綠葉,倒真找著一個葫蘆來,生得好胖大,拿竹棍翻了翻,誰知底下爛了一大半。道:“也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那個,爛了肚?!?/br> 何棲道:“費了半日的功夫,尋了個爛的來?!庇挚纯垂洗估劾?,笑,“剛結(jié)時嫌它長得不快,現(xiàn)下又嫌它生得太快,家中人少,哪里吃得這些葫蘆。改日摘了,各家送各戶送了去。” 沈拓邊應邊摘下嫩瓜,撤了竹梯。 何棲接過,問道:“大郎與左右鄰舍都不往來?” 沈拓答道:“先時家中只有我與小郎,我原本在街角廝混名聲不佳,又有我阿娘的事。他們兩家養(yǎng)著小郎君小娘子,生怕被帶累,因此不愿與我們往來?!?/br> 何棲聽了便知一二,與他并肩走在一塊,道:“前幾日家來借燃火繩驅(qū)蚊,阿娣開門不識她,不讓她進門,她嚷道是鄰舍,又說遠親還不如近鄰呢,合該常來常往?!?/br> 沈拓倒不在意是否近鄰,笑道:“阿圓只看自己心意,愿意便說幾句,不愿意便不理她?!?/br> 何棲偷偷拉他手,見左右無人,掂腳讓他彎腰,在他耳邊道:“先前看低我家夫君,現(xiàn)在上門,誰個理她。” 沈拓的一顆心,就如火中的栗子,熱騰騰得要從殼中炸開來,心花由里開出,一朵一朵,連綿成海。 將她的手牢牢攥緊,忽道:“阿圓,下輩子我們先做鄰居,早先相識。” 何棲“噗嗤”一聲笑出來,道:“說得什么傻話? ” 沈拓一本正經(jīng)道:“聽話本說書,好些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你我憑白虧了十幾年?!?/br> 何棲直笑,拿著扇子道:“大郎不知,兩小無猜昏后反成了怨偶,一個成了糟糠妻,一個成了負心漢,一個守了空閨,一個養(yǎng)了美妾。” 沈拓認真道:“憑他們不好,我們定是好的?!?/br> 何棲只是笑,應道:“我們便這般與眾不同?” 阿娣越發(fā)懂事,見自家郎主與娘子親密坐在廊下說話,掩嘴偷笑,自個抱了葫蘆去廚下準備飯食。 何棲半倚在沈拓說話,看檐下燕子壘著新窩,飛進來出,忙碌穿梭,忽道:“也不知什么時候會有小燕?” 沈拓道:“小燕煩得很,日日叫個不停,只知張著大嘴要吃的?!睋Я撕螚难?,一忽想:若是他們有了小娘子小郎君,家中不知多少熱鬧;一忽又想:軟趴趴又吵鬧,無甚趣味,還擾得人不得好睡,都不好與娘子親近。 左思右想,還是眼下將將好,唯恨冬去春來,日出日落,轉(zhuǎn)眼又是一天。 . 施翎將季長隨府衙,拜別季蔚琇,拉著臉聽季長隨告狀。 季蔚琇莞爾一笑,只當笑談,兩不斥責。還命季長隨與施翎賞銀,季長隨抬著鼻孔將荷囊給施翎,輕哼一聲。 施翎也沒發(fā)聲氣,一把接過塞在懷里,耳尖聽季長隨在身后怒道:“郎君你看,這廝這般無理?!?/br> 施翎鼓了一肚子的氣,驅(qū)馬歸家。沈拓與何棲見他歸來,雙雙笑著迎出來,沈拓牽了馬去,何棲拿麈塵與他撣去路上灰塵。 施翎原本七分氣三分委屈,見了親人,顛倒了個,抱怨道:“哥哥嫂嫂,長隨目中無人,厭煩得緊?!?/br> 何棲聽他說完,笑道:“他眼高于頂,你也捉弄了回來,算不得吃虧?!毙牡讌s還是心疼自家人,道,“不知你這般早就歸來,家中沒有什么菜蔬,倒有新鮮豬口條,爆炒了下酒?!庇址愿郎蛲厝ゼ匈Irou餅、酒糟鵝 沈拓也安慰道:“何必與他計較,白生一場氣,阿翎先歇息,哥哥去去就回,晚間陪你吃酒?!?/br> 便連何秀才都安撫了他幾句,和顏悅色道:“讓阿圓整治一桌好菜來?!?/br> 只沈計躲何秀才身后沖他做鬼臉,偷與何秀才道:“施大哥還說季長隨告狀,他自己也是個長舌?!?/br> 氣得施翎拎了沈計說要扔他去屋頂曬作瓜條。 天熱,晚間飯食便擺在草亭,何酒在枇杷樹下挖了一壇酒出來,笑道:“本想再留些時日,阿翎受了委屈,與你解饞?!?/br> 施翎見了酒,肚里的那點早煙消云散,半點痕跡也不留,喜滋滋道:“嫂嫂埋酒時我卻是看見的?!?/br> 何棲笑起來:“我只當做得隱密,怪道你閑時便繞著枇杷樹轉(zhuǎn),掛果時我只道你心急要吃果子。我還與大郎說,枇杷青黃,又酸又澀,如何吃得?!?/br> 施翎這才恍然,道:“原來為此,果熟時嫂嫂多分了好些與我?!?/br> 何棲笑道:“我只當你眼巴巴盼果熟盼了這些時日,誰知,果子落盡,你仍舊在樹下轉(zhuǎn)悠?!?/br> 何秀才這時道:“許是我漏了口風?!?/br> 施翎得意仰頭:“何公只說嫂嫂在院中埋了酒,卻沒說埋在哪,是我看樹下有新泥,這才料定在枇杷樹下?!?/br> 沈拓笑起來:“做了許久的馬快都頭,心細好些?!?/br> 施翎更加自得,吃過幾杯酒,又拿曹英的信給沈拓,道:“船只諸事,我聽得半懂不懂,生怕學錯,讓曹家哥哥寫了信。哥哥還有不解的,明日等陳家哥哥上門再問詳細?!?/br> 沈拓接了轉(zhuǎn)手又給了何棲。 何棲接了信,厚厚一封,心里疑惑:莫非宜州買船事多波折?開信才知斗大的狗爬字連寫十幾頁的信紙,哭笑不得看完,放在一邊,說道:“明日等陳家哥哥來家,我們再詳談?!?/br> 沈拓道:“船工之事,便勞阿圓費心?!?/br> 第九十五章 陳據(jù)的老娘被油燈熏壞了眼睛, 看人只有模模糊糊一個影子, 成日無事便摸索著將桌案凳條擦了又擦, 她看不見, 總疑心家中積灰,兼帶罵陳據(jù)不孝無禮。 聽得陳據(jù)歸來, 拿起探路的竹棍便抽了過去,罵道:“生你是個腳朝天的, 成日介摸不著衣角, 流流湯湯,只比乞兒強些。也不知去了哪里混賴著過度, 還拿話來蒙騙老娘。” 陳據(jù)忙躲開竹棍, 討好笑道:“誰個騙你,真?zhèn)€有事。” 陳老娘還是不信,揮著竹棍道:“在外騙老騙少,家轉(zhuǎn)還騙瞎眼婆, 我怎生得你這無賴種?” 陳據(jù)直跳腳, 唉喲亂叫,邊跳邊嚷道:“抽到臉,壞了相,誰敢請我活計?” 陳老娘更是怒不可遏, 竹棍揮舞得呼嘯有風, 拿陳據(jù)當賊偷歹徒來打, 道:“可露了尾巴出來,還道是為大郎辦事, 又改口風,可見不知躲在哪個墻角樹底吃酒挺尸?!?/br> 陳據(jù)抱了頭道:“阿娘饒命,再不敢說謊。您老眼花,仔細打了米缸。” 陳老娘丟了竹棍摸著桌案坐下,厲聲道:“你過來跪下?!?/br> 陳據(jù)無法,老實過來跪下,苦著臉道:“不過與阿娘逗笑幾句,倒生這么大的氣?!?/br> 陳老娘道:“你離家十天半月,全無半點消息,誰個知你在外做的什么勾當?許是好許是壞。若是生事壞了性命,他日官府抬具尸首回來,我眼瞎,連個尸體都認不來。到時,我與誰去喊冤?” 陳據(jù)兩眼微紅,老實認錯,又嘻皮笑臉道:“太平年日,哪會好端端壞了性命?” 陳老娘又拿竹棍敲他:“桃溪水底那些沉尸幾時丟的性命?埋在亂葬崗,黑鴉都還守著樹梢呢。還有那侯郎中,夜里吃酒不知被哪個惡人綁在老槐一夜,留下病根,現(xiàn)在都不見大好。” 陳據(jù)笑道:“阿娘看不見,別只聽他們亂嚼舌頭。侯郎中不是個好的,定是與人爭花娘得罪人?!?/br> 陳老娘冷笑:“他不是好的,你便是好的?又沒個正經(jīng)事,又不著家,東家欺西家訛,自己也是個萬人嫌,倒說別個不好?!?/br> 陳據(jù)趨前幾步與她捶腿:“阿娘,這次真?zhèn)€不是蒙你,確實是為大郎辦事,大郎連船都買下來了?!?/br> 陳老娘讓他詳說,聽了之后,又道:“大狗再說一遍,我再聽仔細。” 陳據(jù)無法,只得又說了一遍,抱怨道:“我說得口干?!?/br> 陳老娘笑起來,拿手摸他的臉,道:“告訴我兒,你娘眼瞎,心里卻有數(shù)著呢。你說上兩遍,兩遍說得差了大離,那你定是說了謊話;兩遍說得一句不差,那也是拿話蒙我?!?/br> 陳據(jù)又氣又笑,道:“鬧個半日,阿娘只是不信?!?/br> “信了,信了……”陳老娘干枯的手細細描他眉眼,嘆道,“大狗大了,眉眼不似小時模樣,阿娘開眼也認不出你了。大狗,你不小的歲數(shù),沒著沒落,大郎好心拉拔你,你當記他恩情,用心與他做活,拿他家的活計當自家的來做。也收了性子,不與別個動氣,焉知吃虧不是福呢?他日你走遠路,過橋過道,別丟良心,待你好的你記在心里,欺你辱你的,你也記心里,你日后出息,誰個小瞧?” 陳據(jù)磕頭應道:“阿娘我記下,日后給阿娘起大屋,娶兒媳,生孫子。” 陳老娘拍腿笑:“好好好,算卦早與我說過,我家大狗是個有前程的。”起身要做湯餅與陳據(jù)吃,又嘟囔道,“大狗爭氣,為阿娘討個臉面,誰個笑我生得無賴閑漢,自打嘴。” 陳據(jù)幫著燒火,哄道:“是是是,打他們嘴,街尾長舌婦?!?/br> 吃了飯陳據(jù)翻箱倒柜搜起雀酢,問陳老娘:“阿娘腌得雀酢藏在哪個鼠洞里?明日要去大郎家吃酒,我應了施小郎要帶下酒的菜去。” 陳老娘氣得打他:“怎的是鼠洞?生了口舌放不出好屁?!弊约好矫赘滋帍澫卵Я巳齻€腌壇出來。 陳據(jù)拿了一壇,道:“一壇盡夠了,留著家吃?!?/br> 陳老娘怒道:“好生小氣,都與大郎家送去?!庇譄o奈道,“你阿娘沒用,走不了遠道,不然親上門備禮道謝。” 陳據(jù)道:“我與大郎兄弟,再不講究這些。” 陳老娘又生氣了:“便是親兄弟也要分出你我,只進不出慳吝鬼,誰個與你常來?你捉了黃雀,阿娘再與你腌?!?/br> 陳據(jù)抱著不肯松手,道:“哪再得空捉黃雀,大郎他們又不是大肚漢,哪吃得了這些雀酢。” 第二日,陳據(jù)沒能犟過陳老娘,滿臉不舍地拎三個小腌壇前去沈家。 . 陳據(jù)鮮少與何棲正交道,這般正兒八經(jīng)上門拜訪,遠遠見了沈家院門,墻外可見院中花木青蔥,心里不知怎么緊張起來。平了平衣襟,放下雀酢,對著手心呸呸幾口唾沫,抿平了發(fā)鬢。 施翎等在院門,見他局促,笑道:“陳家哥哥怎得靦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