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陳據(jù)將雀酢一股腦塞給施翎,搓手道:“今時不同往日,好似占了大郎好些便宜?!庇掷∷?,“阿翎與我說說,嫂嫂有甚得忌諱之處?” 施翎道:“嫂嫂再好不過,又和善又好說話?!?/br> 陳據(jù)見他榆木腦袋,道:“嫂嫂秀才公養(yǎng)大的,不比尋常小娘子,我卻是個街頭混賴的,云泥之別,自個先小了聲氣?!?/br> 施翎道:“陳家哥哥只管寬心,嫂嫂最通情達(dá)理。” 陳據(jù)仍是不安,心道:哥哥心疼嫂嫂,字字句句都聽嫂嫂的吩咐,婦道人家大都心思細(xì)膩,見枝想著葉,見了葉想著花,我粗人一個,一個不察開罪了她,惹她記在心里,豈非不美。 何棲正讓沈拓卸了堂屋的門透風(fēng),見陳據(jù)上前叉手一禮,笑道:“陳家叔叔上門,卻不曾相迎,原諒則個?!?/br> 陳據(jù)心里吃驚,何棲出落得越發(fā)好了,行止更顯大方,從前新嫁還有絲羞怯,眼下卻是從容隨和,穩(wěn)重有禮。 陳據(jù)扎手還了一禮,驚覺自己兩手空空,又將施翎懷里的雀酢抱回來遞給何棲:“嫂嫂多禮,家中清貧,沒甚體面的出手之物,只我老娘親手腌的雀酢勉強(qiáng)見人,一點(diǎn)心意,嫂嫂切勿嫌棄寒酸。” 何棲接過,又看他幾分不安、幾分難堪、幾分忐忑,幾分討好,笑道:“陳家叔叔不是外人,這般客氣倒不知讓我如何是好。雀酢難得,宜州客舍食肆都賣得高價?!?/br> 沈拓抱胸將他掃了一眼,笑起來:“這般正經(jīng),倒是讓我不敢認(rèn)人,來我家中緣何這般裝樣?沒有半分往日的爽快?!?/br> 陳據(jù)笑道:“我一個閑幫粗漢,實(shí)怕在嫂嫂面前失了禮數(shù),回家又少不得挨老娘一通責(zé)打。” 何棲展眉輕笑,又道:“阿翎昨日起就念叨雀酢,陳家叔叔今日 一氣倒拿了三壇子來?!毙睦锎蚨ㄖ饕庖€回兩壇去,又開口道,“大郎與阿翎陪叔叔稍坐說話,我與阿娣為你們整治一桌下酒來?!?/br> 她一走,陳據(jù)提捏著的筋都松了下來,狠出一口氣,見沈拓與施翎看他,道:“不瞞哥哥,我見嫂嫂心里發(fā)怵?!?/br> 施翎瞪眼,追問:“陳家哥哥說得可真?” 陳據(jù)氣道:“說這話莫非我臉上好看?”心道:怕個婦人好生長臉。 沈拓嘆氣,道:“陳據(jù),我擔(dān)著差役一職,開渠挖河用人,自是要去村中鄉(xiāng)間征青壯役夫,雇請船工一事,少不得要落在我娘子身上?!?/br> 陳據(jù)呆了呆,好懸沒問出口:這等大事竟要交給一個婦道人家打理?咬了舌頭道:“哥哥竟不管這事?” 沈拓笑道:“一來我脫不開身,二來你嫂嫂心有成算,看人相面亦有過人之處?!?/br> 陳據(jù)面露難色,遲疑道:“這……來應(yīng)工的都是些粗夫莽漢,行動粗魯,說話也沒個輕重,萬一沖撞了嫂嫂……” 施翎冷笑:“既是上門應(yīng)工,十分的脾氣也給我收了八分,誰敢得罪,先問我的拳頭答不答應(yīng)?!?/br> 陳據(jù)忙道:“存心生事無禮的,自不與他好顏色,只他們天生粗胚,素來葷腥不忌,懂得甚個進(jìn)退。” 沈拓道:“你只管放心,你嫂嫂不是這種斤斤計較,小雞肚腸的人,言語粗疏她必不放在心上。你我兄弟,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藏頭露尾不是我的脾氣,你們待娘子只當(dāng)待我一般,若是心存了不滿,故意輕視挑事,我是不肯干休的。” 陳據(jù)道:“我豈是不分親疏的,只怕嫂嫂委屈?!?/br> 沈拓笑:“料他們也不敢應(yīng)著活計,反上門來與我娘子難堪?!?/br> 陳據(jù)只覺得肩頭擔(dān)有千重,壓得抬不起肩來,暗想:嫂嫂生得美貌,那些個人平素不知rou味,猛得見了這等秀美奪目的娘子,不定多少失態(tài)。 宴中何棲見他坐立難安,識不知味,心里好笑,道:“陳家叔叔放心,外頭的人叔叔過篩一遍,想來那些心性不佳,內(nèi)里藏jian之輩叔叔也不會領(lǐng)了家來?!庇钟H手為陳據(jù)斟酒道,“我也不與他們親見,拿素面屏風(fēng)隔開便是?!?/br> 與那幫莽漢面面相對,迂腐如何秀才第一個便不肯答應(yīng)。 陳據(jù)聽罷放心不少,只是心中仍舊無措,辭了沈拓,又跑去盧繼家中討主意。 盧繼笑道:“你們別看她是靦腆娘子,性子和緩,便當(dāng)她好欺;也別當(dāng)她內(nèi)宅婦人,不在外間走動,便認(rèn)她短視計較。世間女子,即便困在方寸間,說不得還比我們這些所謂大丈夫強(qiáng)出百倍?!?/br> 第九十六章 陳據(jù)特切了三斤豬頭rou, 買了一壇濁酸的酒, 將自己的那幫兄弟全請了家來。眾人圍繞了著破桌, 吃了幾盞酒幾塊rou, 不明所以。 幾人推搡著一個矮壯的發(fā)問:“哥哥從哪得了錢,散與我們吃酒吃rou?” 陳據(jù)一掀眼皮, 道:“荷囊空癟,哪來的錢, 不過掏空了箱底請你們吃酒?!?/br> 一個簇在他身邊笑道:“哥哥今日大方, 這不,吃得心中發(fā)慌。哥哥是不是有事要托我們兄弟幾人?我們的交情, 哪用得酒rou打頭, 哥哥一句話,我們再不推辭的?!?/br> 陳據(jù)也笑:“你們一個個精似猴,確實(shí)有事,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一群人愣了愣, 紛紛問他什么好事。 有精乖的眼珠一轉(zhuǎn), 問道:“可是都頭那又有什么差遣?上回?fù)剖^了足年,家里婆娘都有好臉色,還倒水與我洗腳呢。” “你真?zhèn)€出息,被婦人伺侯著洗了腳, 倒似得了天大的便宜好處, 定是個畏妻如虎的?!?/br> 旁邊一人哈哈大笑:“你倒不畏妻, 只因連妻都沒有。” 又有人道:“一個一個甚是無用,悍妻高聲, 打罵一頓便老實(shí)了?!?/br> 馬上有人揭短,悶在喉中咕笑:“方八,你與嫂嫂對打時,我怎見,是你被打得哭爹喊娘。” 叫方八的惱羞成怒,拿胳膊夾他的脖頸,道:“誰個哭爹喊娘,不過我大度相讓,真動起來,她能過上幾招?” 陳據(jù)拍手笑道:“我怎聽說你家泰山年輕時做過護(hù)院 ,家中扔著的石鎖,嫂嫂一只手便能拎動。你與嫂嫂打起來,不定哪個能贏?!?/br> 方八生得牛高馬大,見一伙人盡拿他打趣,忙分辨:“不知哪個口頭生瘡的胡言亂語,我家娘子最柔順不過,石鎖早壓了酸菜缸?!?/br> 陳據(jù)笑倒:“果有石鎖,嫂嫂果然練過?!?/br> 方八面上抹不開,勸酒道:“吃酒、吃酒,哥哥叫我們來有事,你們一個一個倒拿我來消遣?!?/br> 矮壯的那個名喚徐安,為陳據(jù)倒酒道:“不知哥哥手上有什么差遣?怎得又費(fèi)這些酒錢?我們幾個前幾日得了件差事,千桃寺擴(kuò)修院墻,雇我們抬了磚泥,這些禿驢好生大方,比別處還多給了些錢。哥哥外出歸來,該是我們請哥哥吃酒才是?!?/br> 方八直點(diǎn)頭。 陳據(jù)道:“客套場面的話,暫且先放一邊。”他笑道,“不瞞諸位,都頭那有一樣差使,不是一日兩日的活計,若是盤桓得好,是件長久的行當(dāng)?!?/br> 徐安又驚又喜,按捺不住問道:“莫不是縣衙有換退的閑役?” 陳據(jù)呸得一聲:“黃梁飯都沒蒸下,倒做起白日夢來。 你們都是消息長的,自是知道開年城內(nèi)貼了告示,要開渠挖河,將那半邊彎的水道闊開通船。沈家兄弟是個眼光長遠(yuǎn)的,便想買船做水運(yùn)。現(xiàn)如今,連船都買下了,他記兄弟情,請我做了幫工。千石的船,少說也有十來個幫工,升帆、劃漿、拉纖,哪樣少得來。我想著請別個也是請,不如厚臉皮求了來,問問你們可愿意做份苦工?都頭為人義氣大方,報酬定不苛刻。” 眾閑幫聽后個個又喜又驚,拍手跺腳,七嘴八舌道:“這般好事,只有哥哥才會惦著我們。” “我們沒個長處,又沒精通的手藝,成日尋的零散活計,今日有,明日無。” “都頭竟買了船做水運(yùn)?一艘船多少金?” “曹家做死人生意,竟也攢的豐厚家業(yè)?!?/br> “誰家不死人?不用棺材的?便是用腳趾頭想,也知曹家有錢。” “沈都頭以后飛黃騰達(dá),我們借他的光,也接點(diǎn)湯來喝喝?!?/br> “全賴哥哥為我們cao心?!?/br> 陳據(jù)聽他們言語,竟是個個都愿意去船上做工,便收地笑臉,道:“你們愿去,我有兩件事要囑咐。頭一件,你我兄弟不是一般的交情,但我與沈都頭卻也是死生之交。我丑話說在前頭,船上的活計,非尋??杀?,雙腳落不了實(shí)地,風(fēng)吹雨淋,大日頭時能曬得你脫掉一層的皮,大雨不止,又泡得人兩手發(fā)白兩腳打皺,不小心邪寒入體,指不定就丟了小命。 你們?nèi)羰菓?yīng)了工,吃不了苦,反悔走脫,又或心中不滿,亂嚼舌生事,將我臉面當(dāng)作污泥踩,屆時,休怪我翻臉,不認(rèn)從前的情分。” 徐安正色道:“我們不過有一天過一天的人,全家便連泥粉都刮上,也只爛命值得錢。哥哥心中有我們,寧折了與沈都頭的交情也要為我們討來活計,我們再不知好歹,自個先沒了臉皮。哪個做這等小人行徑,別個說哥哥不認(rèn),便連我們都不認(rèn)他?!?/br> 方八第一個叫好應(yīng)是,又道:“哥哥說的有理,誰自覺吃不得苦,不如先頭就不去,去了又不做,算個什么?” 其余閑幫大都點(diǎn)頭稱是,倒有幾個,沒了先前的興頭,伸伸胳膊看看腿,擠出一個笑道:“那我便不去,我……這全身沒二兩重,風(fēng)吹就跑,也不知是我拉纖還是纖拉我。” 又有懶怠的,托詞道:“家中老娘與我算過命,不好與水交道,這活,我便算了。” 一個瘦皮猴似的擠上來挨到陳據(jù)身邊,問道:“哥哥,我是上不了船做活。我家堂兄,生得高壯,人也老實(shí),可來應(yīng)工?” 陳據(jù)點(diǎn)頭:“你們有可靠的親眷,盡知會一聲,問問意愿?!?/br> 等他們蹲在那三三兩兩商定,拿了主意,再問時,愿意去做工的仍有十之八九。陳據(jù)道:“另有一事要與你們 說,雇工非是小事,我不過打個前頭風(fēng),究竟用不用人,卻要都頭娘子應(yīng)允。” 徐安等人一驚,還疑自己聽岔了,問道:“怎的是都頭娘子點(diǎn)頭?” 陳據(jù)道:“這便是我要與你們說的第二件事。大郎隨明府征役夫,雇工一事,由他們娘子打理做主?!?/br> 方八扭捏小聲道:“婦道人家懂個……?” 陳據(jù)瞪他:“快快住嘴收了污言穢語?!?/br> 方八忙閉嘴笑道:“我嘴臭,罰我吃酒洗洗嘴?!?/br> 陳據(jù)道:“明日我?guī)銈內(nèi)ヒ娚┥?,你們別做出那等地痞流氓的行動來,沖撞了嫂嫂,嫂嫂心中不喜不說,大郎那邊便不好善了。衣裳也穿得齊整些,兩眼也別亂看,不像應(yīng)工,倒似做賊?!?/br> 徐安是有仔細(xì)的,道:“哥哥,不如把都頭娘子的規(guī)矩一并說了,我們心中也有個計較。” 陳據(jù)撓頭道:“嫂嫂倒不是那等兩眼朝天的,言語也親切……你們只別當(dāng)她尋常婦人。” 說得一干人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這說與不說有個鳥的分別?也不知都頭娘子到底怎么個厲害法。事關(guān)身家活計,只當(dāng)頭等的大事應(yīng)對。便是不為差事,沈都頭與施都頭發(fā)拳腳也不是吃素的,惹惱他們,不死也蛻去半層的皮。 . 他們這幫人在那七上八下、心里打鼓,陳據(jù)更是一夜不曾睡好,自己中間擔(dān)著干系,出了差錯實(shí)不好與沈拓交待。 第二天起床,摳著眼,青著臉,頭重腳輕。陳老娘聽他哈欠連天,氣道:“莫不是喝了酒?” 陳據(jù)道:“阿娘,我哪這般不知輕重。”吃罷飯,立在院中,兜頭倒了一桶涼水醒了醒神。 好在徐安、方八等人前來時,個個收拾得整齊體面,不似平日流里流氣、衣衫不整。 休棲一早便開了院門,將廳中的素紙屏風(fēng)抬了出來,經(jīng)了一冬,屏紙舊壞,便另糊了一層薄綿紙上去。 何秀才見棉紙輕透,隱隱綽綽,雖不如絹屏,卻另有質(zhì)樸歸真之雅,心中喜愛,晚間常常搬了輕榻紙屏在院中納涼。晴好之時,星河橫穿,彎月如鉤,不知己身何處。 除卻滿院蚊蚋惱人之外,真是說不出的自在。 施翎與沈計幫著何秀才撲蚊,抹了不少蚊子血在紙屏處,斑斑點(diǎn)點(diǎn),何棲這等好潔之人,實(shí)不堪忍受,有心再換棉紙,又覺不舍。 邊自我嘲笑:不知不覺,越發(fā)精打細(xì)算,慳吝起來。邊拿筆添了墨,畫了幾只歸燕上去。 與沈拓道:“焉知他日我這顆魚眼珠子,不會一日比一日計算,一毛不拔,如那貔貅,只進(jìn)不出?!?/br> 沈拓在旁捧墨,聽罷笑道:“他日阿圓變得吝嗇小氣,定是因我無能?!?/br> 何棲停筆笑起來:“為大郎這句話,我少不得也要大方豁達(dá)?!?/br> 沈拓看著煥然一新的紙屏,夸道:“倒比先前還要好看,阿圓什么都會?!?/br> 何棲試圖拿筆抹他的臉,笑道:“大郎不知這可不是夸人的話語,樣樣皆知,便是樣樣不精,每每都是半桶水、三腳貓?!?/br> 沈拓哪肯讓墨水上臉,連忙躲開,邊躲邊叫屈:“我真心夸你,阿圓只拿話來屈解?!?/br> 何棲哪追得上他,繞了屏風(fēng)幾圈便搖手喘氣:“大郎快住,再不捉弄你?!?/br> 沈拓看她與自己笑鬧,直鬧得杏腮如抹胭脂,雙眸水亮,心中愛極,回身幾步攔腰抱在懷里,坐在一邊怎也舍不得放開,道:“過幾日,便難得清閑?!?/br> 何棲將臉靠在他胸口,終問道:“大郎將雇工之事交與我,真?zhèn)€放心?” 沈拓道:“阿圓聰明勝我不知多少,交與你我自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