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阿娣偏頭看雪花扯棉扯絮一般, 院墻、角落已積了一層的薄雪, 她頗為困惑道:“我最不喜落雪, 又沒厚衣,只得生生挨凍,家中被褥又潮, 冰得腳脖疼。與娘子一處,再看雪,花又紅,雪又白,倒覺好看。” 何棲摸摸她的臉,笑著道:“倉廩實,衣食足,才有閑情逸致看花賞雪,活下尚艱難,哪個有心情看桃紅柳綠、紅梅白雪?!?/br> 阿娣偎在何棲身邊,滿足笑:“娘子待我最好了?!?/br> 何棲道:“看了雪,吃了茶,再理帳冊。”她拍拍手,笑瞇瞇道,“今歲過個豐年,各人添置幾身冬衣,晚間等大郎他們歸家,記了尺碼,明日一概交與衣坊縫制?!?/br> 阿娣咬著手指,心疼銀子道:“衣坊好費錢,可惜我只做得來粗活。” 何棲笑著點點她的額頭:“你一人生得幾只手,還能將事都攬去做盡的?做不來的,勉力去做,反倒得不償失?!?/br> 船隊生意經(jīng)了開關(guān)的起伏,漸漸穩(wěn)下來,月間盈余喜人。沈拓與何棲商議,桃溪地小,難得幾趟出船動用得四艘船,便讓曹英、陳據(jù)等人分管一船,遇著大樁或貴重的貨物,幾人再共同押船。 季蔚琇也不避嫌,官府養(yǎng)著的捉錢人,貨資來往一并交與沈家船隊,捉錢人也樂得奉承討好,又央了沈拓道:“都頭手下有健兒,不如在碼頭起一間屋,充作倉庫,臨時存放貨物,夜間派人守了,也省得我們另費腳錢?!?/br> 沈拓知道捉錢人拿著官府的資庫買進賣出,賺些抽頭,他們都是慳吝的人物,百般算計,一個銅子都舍不得落手,想了想應(yīng)了下來。請了工匠在碼頭蓋了幾間通屋,圍墻高壘,又養(yǎng)了護院惡犬。 何棲又出主意道:“大郎再在院中備些水缸,缸中長年存水,以防犯了祝融,雖說臨水靠岸,幾步只差,也是天壤之別?!?/br> 沈拓聽了喜道:“阿圓想得周到?!碧Я宋蹇陂熆诖蟾祝潘拇蠼侵虚g。 徐安穩(wěn)妥的人,見了拍著大腿道:“一走水,幾輩積累都要化灰,我們與人保管貨物,不敢有半點的閃失?!苯辛酥凳氐娜?,囑咐道,“你們每人都要記了名姓,缸中要是缺水,扣你們的銀錢?!?/br> 方娘子屋前屋后轉(zhuǎn)了轉(zhuǎn),回身對沈拓與何棲道:“都頭、meimei,我也有個主意,高墻雖好,不如再插些利尖的竹條,賊子要進來,也沒個攀爬處?!?/br> 陳據(jù)與曹英摸摸雞皮疙瘩,方八仰頭面有得色:自家娘子聰慧過人。 何棲與方娘子湊一塊,道:“阿姊說得是,再小心也不嫌過,不如院墻底下挖一圈淺坑,也埋了竹刺陷阱 。” 方娘子樂道:“meimei與我想到了一處?!?/br> 曹英心道:這是要將賊人扎成刺猬不成?失足跌下,怕要丟命。 沈拓笑道:“剛好院中的一叢竹子,我嫌它有遮擋,要將它們斷根挖除。拿刀削了埋在墻下?!?/br> 惡犬、惡漢又兼高墻竹刺,直把這幾間屋宅布置得鐵桶一般,沈拓原本不過為著臨時保管主顧的貨物,誰知有幾人見他們防守得嚴實,另付資費將貨物交與他們看護。 茍家產(chǎn)業(yè)被牛、朱兩家分瓜,只還做著糖霜香料生意,何棲年底將家中的商鋪收了回來,也進了糖霜、香料來賣,這兩樣獲利極豐,沈家自己又做著船運,省了腳錢人力,遂將售價降低了一成。 桃溪酒樓食肆茶鋪,盡棄了茍家,轉(zhuǎn)與沈家交易。 茍五氣得跳腳,先前他尋賊伙要燒沈家的船不得,反被賊伙訛了一筆錢財,道:你自家走了風聲,害我兄弟險此傷了性命了,倒怨我們辦事不利。 茍五管事哪肯認,駁道:事未辦成,反倒誣賴主家,還想要銀,世上豈有這般便宜的事。 當夜,便有賊人翻進茍家的院墻,拿刀架了茍五的脖頸,威脅道:我們做得白刀進紅刀出,掉腦袋的營生,你好大的膽,倒來欺我們? 茍五嚇得魂膽俱破,道:我托的你們,但是沈家船只連根板都不曾燒壞,我白費的雪花銀。 賊人厲聲道:你家漏勺一般,各家各戶斗著烏眼雞,也不知被哪個賣了,沈家早有準備,傷了兄弟性命,這賬又如何算?湯藥費卻要落你頭上。 茍五聽感頸間一痛,刀鋒微涼,似有什么順脖而下,拿手一摸,抹了一手的血,一迭聲道:都……落我頭……上,都落我頭上,半文錢也不敢少。 賊人又不滿意,道:五郎需知,請神容易送神難,誰知你是不是故意要陷我們兄弟于險地,指不得還與官府勾結(jié)。 茍五這才深悔惹了這些亡命之徒,只得花錢消災(zāi),拿錢買命,另封了厚封與賊人。 賊人笑道:五郎大方,下次遇事,再找我們兄弟。 茍五包了脖頸,恨茍家今時不同往日,養(yǎng)不起護院打手,倒讓一伙毛賊在頭上撒野。背手到碼頭,看船只進出,幫閑腳力成群結(jié)隊等著裝貨卸貨,又有商家詢問船只花費,茶寮食肆又有遠客吃著茶等著搭船,酒鋪幾個歇息的船手對酒交談,見著茍五,幾人一同側(cè)目,目光不善,倒似看賊一般。 茍五看他們一個一個打著赤膊,間中幾個紋了花繡,生得又粗壯,心中驚怕,不敢多加逗留,帶了小廝扭頭慌張張走了。 新仇舊恨,沈茍二家倒成死仇。 沈家香料鋪客似云來,茍家鋪前門可羅雀,管事伙計百無聊賴,昏昏欲睡。茍五一翻賬本,入不敷出,虧空得厲害。無奈之下,茍五尋了幾個老主顧吃酒了,何家便是其中一個。 何斗金笑道:“五郎,這如何冤賴我不守信,為商所圖,只為一個利字,如今沈家賣的糖霜、香料,價比你家低了一成,種類又多,光是糖霜便有幾樣?!?/br> 茍五咬牙道:“既如此,我也降一成的利與你?!?/br> 何斗金無賴道:“不瞞五郎,我與沈都頭是交好兄弟,通家之好,哪有不與他家買賣的道理?!?/br> 茍五冷笑,道:“何大你也不過附勢小人,生得一對狗眼,看衣識人。姓沈的發(fā)了財,你倒與他做起通家之好來?先前沈拓上你家門,怕也要報了門子,冷坐門房,仆從領(lǐng)著才能進你家宅院?!?/br> 何斗金一伸懶腰道:“他日我成家,與都頭家定是通家之好?!?/br> 茍五氣得摔桌便走。 何斗金長嘆:“費我一席酒菜,唉,可惜啊,可惜?!睋炝艘恢惑π罚叢鹬窔ば吠?,道,“生了兩排的腿,霸道橫行,落了滾水里,換了棗紅袍,還不拆骨入腹作了下酒。” 何家這邊拒得干脆,其余幾家只不肯赴宴,這個道三姑家要過滿月,那個道家中來了貓,大不吉,不敢見客。 茍五無法,又謠言沈家的糖霜不潔,壞人腸肚。他自以為得計,盡興吃了幾杯酒,一夜好睡,隔日尚未起身,門役白了臉來通報,道:“郎君,來了幾個天差,要來抓你?!?/br> 茍五怒道:“我犯哪條律例,要將我下牢?” 施翎領(lǐng)著幾個差役進來道:“茍五,縣里都頭沈拓告你散布流言,誣他店鋪糖霜不潔,要明府作主,我聽令押你去衙門計結(jié)?!?/br> 茍五眥紅著雙目喊道:“你們結(jié)網(wǎng),欺我一個良民,還有沒有天理公道?” 施翎將他手反剪,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臉頰,冷著眉眼道:“有屈也等到了堂前申訴,明府青天,自會作主,與我喊什么喊,我只管拿人,不管其它?!?/br> 茍五掙扎道:“你與姓沈的死生兄弟,與他合伙傷我性命,我怕我不明不白死在半道。” 施翎嗤笑:“你一身爛rou,我還怕臟了手?!彼笸艘徊?,喚了方山,道,“阿山,你來押解?!?/br> 方山正兩眼骨碌碌轉(zhuǎn)著看茍家屏風花擺件,偷聲問施翎:“都頭,他下獄,家資可要充公?” 施翎瞪他:“收了心思,你頭上架了一把,身邊再立兩把,只剮得一層皮rou下來?!?/br> 方山所得銀錢都花在了小李氏身上,雖知施翎所言雖苦,卻是良,只他身陷其中,哪拔得出腳。直將氣出在茍五身上,粗手粗腳將他一路推搡拖拉著去了衙門。 季蔚琇也不特與他為難,茍五一喊冤,只另提了人證上堂,作證道受了茍五的指使。 茍五恨得兩只鼻孔直冒粗氣,又疑季蔚琇要為沈拓張目,跪在那一灘爛泥。誰知季蔚琇只判了個杖十,罰了他三百兩的銀子,便放他回家。 茍五只道逃過一劫,他娘子見罰了這么多的銀,哭道:“郎君還不知家里景況?鋪里一日虧似一日,又養(yǎng)著好些奴仆,家中又不曾有著金山,哪作耗得起?” 茍五盤了家底,面如死灰,道:“家中竟到了這般田地?!彼麑⒂嘞碌陌足y裝壇埋進地里,裝得一窮二白去與了茍家族人要接濟。 族人翻臉冷笑道:“分家時,五郎拿去了霜糖這宗生意,將些湯水與我,如今經(jīng)營不善,倒有臉找我們借銀” 族老佝背坐在祠堂前,頭童豁齒,與茍五掏了心肺:“五郎,家里敗了,早敗了……他們賭的賭,虧的虧,手里也早空了。茍家,倒了……” 茍五呆立半晌,回去遣了家中大半的奴仆,每日在家中吃酒咒罵茍二茍三,自覺不夠解恨,另使銀請道婆咒茍二永世不得超生,再請符詛茍三窮困潦倒。 道婆畫了臉,裝神弄鬼一番,拿了茍五的銀子喜滋滋去了,轉(zhuǎn)到街角,呸得一聲,暗笑:自家躺在泥地,只打這些歪門邪道,他們死不死我卻不知,倒是老婦人我得了好處。 第132章 茍家如冬日枝頭最后一片枯葉, 微風一吹,落地與污泥同腐, 散場戲臺, 唯余冷清。 何棲靜靜伏在沈拓的胸前,長夜仍嫌苦短,晨色將至, 室內(nèi)微明,雁尾勾起簾帳,金鴨細吐香煙。 沈拓理著何棲枕畔的一把青絲, 愛不釋手, 一年忙碌,難得悠閑, 躺得骨頭酥軟, 一根手指都不愿動彈, 尋思著這般賴到日升至日落。 何棲噗地笑出來:“不吃不喝, 睡在床上?” 沈拓道:“我去廚房摸了糕點茶水來,阿娣敲門也不應(yīng)她,她許當我們出了門?!?/br> 何棲將長發(fā)從他手中抽出來, 歸攏到身后, 道:“不應(yīng)聲, 她只當我們遭了劫, 怕是要哭著去找阿爹、阿翎砸門?!?/br> 沈拓伸手將她拉回懷里,道:“阿圓,我們偷溜出去消遣幾日?” 何棲嫌冷, 將雙足縮回被中,想了想手上積累的事,嘆道:“怕是不能夠,近月底,鋪中、船隊都有賬本盤算,今歲營余頗豐,年底要治席,要列席單出來; 姑祖父來年整壽,今歲要辦壽宴,我們還要尋壽禮賀壽;牛二娘子前幾日遞了請?zhí)埼页圆?,我又托了方家阿姊去宜州替我買纈染花布,等她歸轉(zhuǎn),我還要謝她一遭;伯母又托話我,家中有結(jié)余,置買成田地收租?!?/br> 沈拓不知不覺坐起身:“家中竟有這么多事等阿圓經(jīng)手。” 何棲美眸微睜,看他幾眼,這人真是燈臺照不見自己的腳底,道:“大郎莫不是以為自己清閑?季長隨特來家中傳話,明府那有事支喚;何家叔叔也下的貼子請你吃酒,他婚事似有著落,許是要定親呢;牛朱二家請的雜戲,兩家并一處下的請?zhí)??!?/br> 何棲邊數(shù)邊笑,沈拓驚訝,道:“不曾細想,我手上竟也有這些事?偷不得閑?” 何棲推他道:“我還不曾說完,還有兩樁事呢。賴屠戶賴家嫁女,送了喜餅喜帖來;再一個,便是婆母那,送了一盒果子、一條鲞魚來?!?/br> 沈母許久不曾來沈家哭嘀糾纏,沈拓猛聽得她的消息,板著臉問:“她又有何事?” 何棲道:“婆母不曾親來,使錢托了賣梨的小哥送過來,卻不曾另帶了囑咐?!鄙蚰溉允怯嬎懔邌?,托了人,依舊不給腳錢。 沈拓聽沈母不曾生事,面色稍緩:“既如此,回些禮過去應(yīng)付,休管便是。賴世叔也是,回份禮,不親去吃酒。雖不曾翻臉,也親近不起來。” 二人說罷話,在床上對坐,雙雙嘆口氣,一事堆一事,撒不開手。沈拓心疼何棲,道:“阿圓,家中也余了錢,再買些仆婦來,不然支應(yīng)不開。” 何棲點頭:“前幾日大伯母也道,將買一兩個粗仆,管著廚下門院?!?/br> 沈拓道:“王牙郎與我們相熟,將事托與他,挑買合意的。我去明府那,順腳帶話王牙郎讓他留意?!彼酪啦簧岬胤砰_何棲,穿衣起身,忽道,“隔年,明府任滿,怕是要回京了?!?/br> 何棲將一件外袍遞與他,道:“明府也算載譽而歸,鵬舉萬里,只不知升任州府還是回京做官。” 沈拓道:“船隊有他的份子,倒不愁沒見的時候,年年紅利總要親送自明府手中才能心安?!彼鬼溃爸徊恢蚁^任的縣令,如何品性?!?/br> 何棲頓時默然,怔了怔這才幫他整著衣襟道:“一方知縣,或清或濁,我們又如何能選?只盼不是個昏頭的?!?/br> 沈拓笑道:“縱是個三尺青天,也不怕他?!睊饋硪恢⒑螚那嘟z挽在腦后,“明府離任尚有些時日,我們倒愁起離別來?!?/br> 何棲也笑起來:“宜州太守亦非荒唐的,地挖三尺,天高一丈的青天,怕沒有這么肥的膽,光明正大欺起民來。” 沈拓聽后只是笑,心里卻是別樣心思。桃溪之前的幾任縣令,縱是貪饋的,也只私下與富商勾結(jié),借權(quán)得利,明面還要裝得父母官模樣,不敢視眾為蟻民,隨意輕賤。 升斗小民,所求不過偷安。 何棲目送他出門,寒風割臉,比之去歲,今年冷上好些,幾日寒凍,結(jié)了好些冰棱掛在檐下。雖是冷冬,炭火卻備得充足,暖被厚衣軟鞋,出入也叫車轎,反不曾受凍。 家中人多,便嫌屋小,買了奴仆自要安置,沈計身邊也可個添書童小廝。 阿娣燒了熱水過來看何棲裹著斗篷立在廊下,急道:“娘子怎在屋外吹風?郎主見了,定要責罵。” 何棲笑道:“你家郎主有事出門,我看天,好像不好?!彼ь^,灰云漸攏,金光收隱,怕是要下一場凍雨。 阿娣道:“憑它不好,也不好這般站著?!彼焓址龊螚?,念叨道,“娘子這幾日懶怠吃食,又忙,午間不曾歇覺,哪吃消得住,先進屋吃一盞熱水,我送粥湯來,娘子熱熱吃上一碗,好驅(qū)風寒?!?/br> 何棲嫌棄道:“阿娣學了婆婆嘴……”拗不過她,說話間一個轉(zhuǎn)身,忽覺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阿娣的臉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欲伸手,卻是胸憋氣悶,一頭栽倒。 直把阿娣駭?shù)蒙兟暳?,勉力強支何棲,連喚何秀才與施翎。 何秀才與施翎急奔而出,見何棲人事不知委頓一邊,兩人懼變了神色。施翎低道:“嫂嫂,得罪了?!睆澭鸷螚珜⑺诺乖诖蹭伾?。 何秀才驚得六神無主,拉著施翎的手,顫聲道:“阿……圓……她她?怎生是好?” 阿娣受驚嚇,守著何棲哭成淚人,抽噎道:“娘子好生生暈了,喚她也不應(yīng),娘子有事,我也不活了?!?/br> 何秀才最聽不得生死,剎時尸白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