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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春時恰恰歸在線閱讀 - 第96節(jié)

第96節(jié)

    季蔚琇見他面有訝異,笑道:“總不好一身寒酸卻見家兄?!?/br>
    沈拓道:“明府是報喜不報憂之意,世子見明府起居坐臥,與京中時一般無二,定寬心安慰?!?/br>
    季蔚琇輕嘆,神色苦惱:“阿兄聰敏異常,我不過白裝相一回,自欺欺人?!?/br>
    到了江邊,江水煙漓,兩岸老樹新柳,枝伸丫叉,酒肆酒旗垂墜,幾個腳力倚著扁擔(dān)閑話,一個婦人讓一個垂髫小童張著傘,自已拎了一籃芋子在水岸邊洗泥污。

    季蔚琇見了,面露笑意,心道:來此任官,也不算一事無成,兄長考校,也有個交待。

    沈拓因季蔚明身份貴重,執(zhí)刀而立,與幾個暗樁對了下眼色,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又讓手下的幾個差役守了踏板兩側(cè)。

    他與季蔚明不過過了了幾語,只記得這位侯府世子生得極為俊秀,與季蔚琇并不太相像,看似親切,卻極為疏離,作風(fēng)高傲,深不可測,與他們有云泥之別。另有一樣,便是不大康健的模樣。

    許是輾轉(zhuǎn)南北,季蔚明下船后,臉色蒼白,更似雪雕冰砌,一身的寒意。他不過帶了幾個侍衛(wèi),一個長隨,一襲裘衣裹身,眉如墨染,目墜星辰,見了季蔚琇,毫無血色的雙唇彎出一道笑意來,道:“看著倒穩(wěn)重了?!?/br>
    季蔚琇難捺心中激動,一揖深禮,哽咽道:“雛鳴見過阿兄?!?/br>
    沈拓吃了一驚,季蔚琇一方知縣,在季蔚明面前居然這般小兒情態(tài),想必兄弟二人情誼深厚。

    季蔚明一把扶起季蔚琇,嫌棄道:“一方父母官,倒作女兒形容,也不知羞。”

    季蔚琇頓時漲紅了臉,半晌才道:“阿兄跋山涉水,是來取笑我的?!彼娂疚得髂樕唤?,道,“阿兄,陰雨沁骨,先回去歇息如何?”

    季蔚明擺擺手,背著手在碼頭轉(zhuǎn)了一圈,毫不在意華貴的裘衣下擺沾染了污泥,輕笑道:“倒有些樣子,算不上千里通波,此地舟行綠絲間,卻是功勞一件,二郎這兩年也不算年華虛度,也得寸功。”

    季蔚琇神飛色揚道:“是阿兄教得好?!?/br>
    季蔚明吃驚:“我以為你會與我邀功,不曾想倒自謙起來?!?/br>
    季蔚琇笑起來:“少不得也要裝出謙謙君子的模樣,讓阿兄多夸我?guī)拙?。?/br>
    季蔚明大笑出聲,轉(zhuǎn)頭問沈拓:“你們家明府府可還算得好官?  ”

    沈拓拱手道:“明府是難得的好官,自明府來后,桃溪景象一新,街頭乞兒賊偷都少了半數(shù),豪吏富家也不似先前仗勢欺人,明府又開河通舟,與民便利。樁樁件件,不負(fù)父母官之名?!?/br>
    季蔚明看了看他,這才笑道:“倒不似虛假之言?!?/br>
    季蔚琇見雨絲漸粗,著急起來,道:“阿兄,雨轉(zhuǎn)大,先回轉(zhuǎn)吃盞溫湯驅(qū)寒,你有關(guān)心的,讓沈都頭一同回縣衙細(xì)問。”

    季蔚明搖頭道:“我是來探親的,你一縣之事,我才懶得過問?!蔽⑻ыΦ?,“我的親弟,再差也比別人強些?!?/br>
    沈拓在旁邊噎了一嗓子氣,心道:他們兄弟倒都高傲得緊。

    季蔚明攏了攏裘衣,道:“都頭行事謹(jǐn)慎,周圍明暗護衛(wèi),有心了?!彼匕资种改橹幻队蜐櫟男∮衽#?,“聽聞都頭娘子有了身孕,這小玩意送與你家未出世的小郎君?!?/br>
    沈拓心中如遭驚濤駭浪,季蔚明竟對桃溪諸事了若指掌,穩(wěn)了心神接過小玉牛道:“沈拓謝過季世子?!?/br>
    季蔚明微擺手:“都頭先家去陪你家娘子?!?/br>
    沈拓心知他不愿有旁人驚擾他們兄弟相聚,拱手領(lǐng)命,又散了碼頭布下的差役好手,自己則去酒肆等曹英一起吃酒談事。

    季蔚琇恐季蔚明身勞受損,讓車夫緊趕了車,又叮囑:“別太顛簸?!?/br>
    季蔚明倚在車上笑出聲來,道:“車道泥濘,快了哪有不顛簸的,你阿兄莫非是紙糊的?顛一顛便散了架?”

    季蔚琇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季蔚明,此時卻是放置一邊,緊皺著眉道:“阿兄先靠靠,回去先歇一歇,再請郎中來看。”

    季蔚明戲弄道:“你便不好奇我來桃溪所為何事?”

    季蔚琇道:“阿兄的康健要緊,其余的又算得什么?!?/br>
    季蔚明低笑:“二郎還是兒時的模樣。”

    季蔚琇氣道:“阿兄先合目稍憩,我再不與阿兄回話?!?/br>
    季蔚明點頭:“好好好,都依你。”

    等到桃溪縣衙,季蔚琇扶了季蔚明下車,忽覺手上一重,季蔚明整個人仿如風(fēng)摧霜折,半點聲息也無得暈倒了在他的懷里。季蔚琇驚駭臉上血色盡褪,青白一片,倒比季蔚明還難看幾分,幾個侍衛(wèi)也是大驚失色,瞬間圍攏了過來。

    季蔚琇深吸一口氣,按著驚恐繁躁之氣,吩咐季長隨去請郎中,又遷怒道:“你們隨在阿兄身邊,竟無一人知曉阿兄身體不適?”

    季蔚明的貼身長隨嗑頭請罪,又道:“二郎君,世子說一不二,小的們不敢違抗?!?/br>
    季蔚琇也不知哪來得力氣,一力將季蔚明抱進室內(nèi),安置在床上,又命廚下送湯藥來,季蔚明不過一時力不可支,這般折騰已經(jīng)醒轉(zhuǎn)過來。

    季蔚琇怒道:“阿兄又不是三歲小兒,侯府世子,承一府重責(zé),這般不知輕重,將康健視若等閑,阿兄置阿娘與弟弟為何地?”

    季蔚明擁被而笑:“你家兄長紙糊的燈籠,暈一暈也是尋常?!?/br>
    季蔚琇聽罷氣得摔門便走,走了幾步,又回來怒氣騰騰地坐在一邊。

    季蔚明看他:“咦,你怎得又回來了?”

    季蔚琇板著臉道:“我等郎中為世子診治了再走?!?/br>
    季蔚明看著他,忽道:“二郎,你可愿在桃溪再任三年縣令?”

    第136章

    季蔚琇將一枚桔黃的佛手放在火盆邊緣, 微甜的柑香被炙烤得愈加濃郁,仿若枝頭熟爛的甜果, 將將敗壞前滲透的香。

    “阿兄……”季蔚琇捻了捻手指, 指尖余香,莫明令人憎惡,“阿兄可是打點好了諸事, 眼下不過告知我一聲?”

    季蔚明揮退長隨,揚眉反問:“怎么,二郎對阿兄心生怨恨?”

    季蔚琇怒道:“阿兄將萬事藏在心間, 從不輕易言明, 縱然弟弟資質(zhì)愚鈍,拙笨不堪, 也讀過經(jīng)史, 略通六藝, 在阿兄心里我便這般無用?一言也不能相告?”

    季蔚明頭也不抬:“激將于我無用。”

    季蔚琇咬牙, 撩衣起身,移步床榻前,噗通跪倒在地:“阿兄, 你我兄弟, 筋骨相連, 不應(yīng)互為臂膀, 相扶相持?緣何阿兄視我如巢中幼鳥,將我納入羽翼之下,不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

    季蔚明看著他笑道:“以退為進于我也無用。”

    季蔚琇無奈, 急喚道:“阿兄。”微紅著兩眼,乞求道,“雛鳴想為阿兄分憂,阿兄心有憂思,不利康健,弟弟不愿阿兄有損……”

    季蔚明嘆道:“天不假年,莫可奈何?!?/br>
    季蔚琇心中劇痛:“阿兄非要說這些傷人之言?!?/br>
    季蔚明立馬認(rèn)錯,道:“是阿兄說錯話了,二郎莫要與阿兄計較?!?/br>
    季蔚琇知道他此言并不經(jīng)心,更生悶氣,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季蔚明無奈,道:“翻山涉水來看弟弟,都不肯上盞清茶?”

    季蔚琇頓悔,不該只顧著說話,疏忽了兄長羹湯歇養(yǎng),道:“我讓廚下送滋養(yǎng)的湯盅來,燉了好些時候,廚娘的手藝不比家中的食手,阿兄只得將就。”

    等季蔚明用了一盅暖湯,季長隨喊了郎中過來,只道是舟車勞頓,體乏身疲氣血兩虧之故。季蔚明說了幾句話,漸感不支,沉沉睡去。

    季蔚琇卻是一夜不曾入睡,夜半搬了棋坪左手右手對弈,早上吃了一盞濃茶醒了醒神便去看兄長。

    季蔚明貼身長隨見了他笑道:“二郎君,世子一早醒了,在屋中看書?!蓖崎T入內(nèi),果然見到季蔚明半臥在窗前軟榻上借著晨光捧卷,青衣素袍,仿佛雪中青竹,綠葉青翠,不損風(fēng)姿。

    “這般慌張,行臥之度呢?”季蔚明放下書卷微皺著眉。

    季蔚琇笑道:“阿兄一早就拿話訓(xùn)我。”

    季蔚明也笑:“昨日橫眉豎眼,恨不得拂袖而去,今日便消了氣?!?/br>
    季蔚琇想了想道:“阿兄為長執(zhí)舵,我聽阿兄的便是,其余的,盡隨阿兄之意?!彼抗馇謇?,笑道,“我信阿兄?!?/br>
    季蔚明屈指敲了敲食案,道:“倒是將了我一軍?!?/br>
    季蔚琇驚喜:“阿兄愿意解惑?”

    季蔚明垂眸笑了:“總不好讓你遣個拼命三郎去禹京追根究底?!?/br>
    季蔚琇坐在軟榻一側(cè),低聲問道:“阿兄,禹京真成混水?”

    季蔚明答道:“千里江山,山之高,水之闊,地之廣,物之博,堆錦著繡,絢爛無邊,如有機緣,哪個不想泰山封禪,登高一呼,群山回首。禹京的水,何時清過?難就難在,那些不知死活,挽袖摸魚之人?!?/br>
    季蔚琇咬牙:“家中也涉及皇室紛爭?阿爹糊涂了嗎?”

    季蔚明道:“權(quán)勢惑人心志,阿爹本就短視之人,被阿姊挑嗖了幾回,一心想做未來國丈。”

    季蔚琇氣得笑了:“縱是昱王登基,阿姊至多也是妃,位列三夫人已是榮寵,阿爹暈頭了才妄想做國丈。且太子……阿兄,太子真有頑疾?”起身踱了幾步,搖頭道,“即便太子康健堪憂,圣人尚在壯年,他們向天借膽虎嘴拔須。”

    季蔚明端茶道嗤笑:“他們許是當(dāng)圣人眼花昏聵?!?/br>
    季蔚琇心中怒火難以宣泄:“圣人獨斷之君,雷霆手段,生殺予奪,他們竟敢妄動儲君,事發(fā)便是傾族滅家之禍?!?/br>
    “昱王與太子一母同胞,幼時兄友弟恭,常常胼手胝足同榻而眠,有年寒冬,太子染病臥床,昱王伏在廊柱那偷哭,晚間硬要睡在太子床榻上,握著太子的手才肯入睡,如今……卻是死生相爭,時令事移,人心易變,更漏聲殘,年輪換轉(zhuǎn)再難回首。

    你遣人追查桃溪神醫(yī)之死,應(yīng)知里面有昱王的手筆,二郎恐怕不知,當(dāng)初探訪名醫(yī)之人,也是昱王。昔日千方百計為兄長康健殫精竭慮之人,今日處心積慮置兄長于死地?;蕶?quán),猙獰如獸,伏在一隅,宿在心尖,只等哪日噬人心魂。

    二郎,侯府不知不覺也身陷其中,阿姊與阿爹鬼迷心竅,我們哪能獨善其身。”

    季蔚琇道:“阿兄與太子私交甚篤,可……”

    季蔚明也不駁他,只管輕笑,季蔚琇微合雙目,道:“是弟弟愚昧了?!?/br>
    季蔚明點頭:“二郎,人心詭測,切不可妄圖猜測其中深淺?!?/br>
    季蔚琇搖頭:“旁人的我不敢猜測,阿兄卻不會害我?!?/br>
    季蔚明斥道:“荒唐,生而為人rou體凡胎,七情六欲不一而足,既能舍萬丈紅塵拋下妄念成佛,亦可為功名利祿屠萬人成魔,我與他們并無不同,哪日為心中所求,割骨斷親。”

    季蔚琇執(zhí)拗道:“我只信阿兄。”

    季蔚明心頭激蕩,又感安慰,又嫌弟弟過于純良,想要教導(dǎo)幾句,又懨懨罷了主意,轉(zhuǎn)而道:“禹京眼下看似風(fēng)平浪靜,卻是暗潮洶涌,太子身體日漸敗壞,臥床月余,人人心思浮動。昱王一系,更是斂財積勢,以圖后舉。侯府一個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雛鳴,勢如累卵,我們不能因阿爹糊涂舉家葬送。恰好你在桃溪為官,此處水路通達,進退有路,若是事發(fā),你也能得一線生機。

    我觀沈拓施翎其人,有大義,你于他們又有提拔之恩,賞識之情,說不得還能借他們一力以得周全。

    再者府中,阿兄也不會任由阿爹隨心所欲,聽之由之,我與阿娘也另有計較?!?/br>
    季蔚琇冷著一臉,森然道:“阿兄將自己置于險地,讓我逃命?”

    季蔚明笑道:“事還不至于此,不過防著萬一,為無路可退之路。二郎高看為兄,阿兄也不過貪生怕死之徒,我嫡長世子,自有該擔(dān)之責(zé),無從可選,再者我也算與太子同病相憐,花好月圓,于我卻非長景……”

    “夠了?!奔疚惮L大怒,“阿兄事事安排妥當(dāng),可問過我愿不愿?若是侯府滅族,阿兄可問過我愿不愿茍活?阿娘呢,我阿姨呢?嫂嫂與侄兒呢?讓我作一個世間無依的孤魂?何處可為家?阿兄,我不愿,我不愿。”

    “放肆?!奔疚得饕粋€巴掌甩了季蔚琇的臉上,聲含冰刺,面覆寒霜:“堂堂男兒,哭哭啼啼做什么婦人情態(tài)。便是孤魂野鬼,漂泊無依,你也得給我活著承家中血脈,季家不能無人為繼,斷于世間。

    二郎,我之責(zé),便是縱然身死也要擔(dān)得侯府興衰,你之責(zé),便是縱然浮萍微渺也要承血脈之繼?!?/br>
    “那阿兄不如為侄兒留好退路,我連妻室都沒有,擔(dān)什么血脈之責(zé)。侯府摻入儲君之爭,以圣人心性,定是滅族這罪,屆時我一個逃亡之人,上哪去娶娘子。”季蔚琇無奈道。

    季蔚明施施然道:“你也不小了,是該娶妻成家,先時阿爹要為你定的親事,因不妥當(dāng)被阿娘推脫了,隨后你赴任桃溪,倒將婚事耽擱了。阿娘與阿姨前些時候還說起你的終生大事,放心,阿娘眼光極好,她挑的小娘子,品貌心性必不流于凡俗?!?/br>
    季蔚琇目瞪口呆,道:“阿兄管得我娶親,可管得我生子?”

    季蔚明笑道:“小兒任性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