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蔚琇氣紅了臉，左思右想道：“阿兄尋個(gè)由頭將侄兒送到桃溪來?！?/br>
    季蔚明搖頭輕笑：“我的獨(dú)子，父母俱在，長輩在堂，千里迢迢送到叔叔身邊？豈有此理！只怕計(jì)不成，反授人于柄。”

    季蔚琇也知此事不成，頹然坐下。窗外仍是霏霏細(xì)雨，灰撲撲的鉛云，沉沉地壓在那，無摧城之勢，卻惹人生厭。燭火跳動(dòng)間，暗影浮動(dòng)，似藏鬼魅。

    “阿兄，別有良策？”

    季蔚明俊美異常的臉龐，隱在燭影里，蒼白的臉?biāo)剖侨旧弦黄蛋档难Γ骸八麄儭瓰闀r(shí)尚早呢，侯府亦有可為之處，二郎，他日阿兄做了不可拘回之事，望你不要怨懟阿兄?！?/br>
    季蔚琇心頭一跳，忽笑道：“我聽阿娘說：幼時(shí)我生得尋常，學(xué)話也慢，阿娘將我抱給阿兄，阿兄百般嫌棄，可是，阿娘要接回我時(shí)，阿兄又不愿意，還道：他雖生得丑，好歹也是我阿弟，總不好送與別人，他看著也不討喜，怕是沒人肯要?！?/br>
    季蔚明難得露出羞慚之意，卻道：“阿娘騙你的，我何曾做過這等可笑之舉?！?/br>
    季蔚琇笑：“是，應(yīng)是阿娘騙我的?！彼粗疚得靼子褚话愕碾p手，不染一絲塵垢，  喉間一哽，道，“阿兄待我如父如兄，我又怎會(huì)怨阿兄呢?！?/br>
    第137章

    季蔚琇拿了一根釣竿, 獨(dú)坐舟中，冷月如霜, 鋪就一地雪色。季長隨見他心煩, 識(shí)趣地守在岸邊，嫌冷，點(diǎn)了一堆篝火烤手取暖, 時(shí)不時(shí)搓手跺腳，揚(yáng)聲道：“郎君，夜深天寒, 我們不如早些回去吧, 被世子知曉，小的擔(dān)待不起啊?！?/br>
    季蔚琇冷笑：“阿兄早睡, 若是被他知曉, 定是你通風(fēng)報(bào)信, 做了耳報(bào)神。”

    季長隨紅眼喊冤：“郎君, 小的若有不二之心，叫我不得好死?！?/br>
    季蔚琇捏著魚餌道：“仔細(xì)驚了魚。”

    季長隨掐著脖子消了聲，又探頭看著黑沉沉的水面, 哪來得魚, 大寒冬夜連只飛蟲的都沒有。四下寂寂無聲, 孤舟漁燈, 季蔚琇到底不敢放肆，披了厚厚的裘氅，遠(yuǎn)看倒似夜釣的蓑衣漁翁。他正覺得清靜自在, 便聽舟過水動(dòng)，有船篙輕點(diǎn)水面。

    沈拓與施翎也是大吃一驚，一人棄了船篙，一人放下手中的事物，揖禮道：“明府怎在這邊深夜垂釣？”

    季蔚琇訝異：“你們二人這是？”

    沈拓笑道：“娘子有孕，冬日也沒什么新鮮的吃食，我借了蝦籠，想捕些蝦來。這條水道少船只過往，布在這邊，免得纏了漁船。明府好雅興，冬夜獨(dú)釣?！?/br>
    施翎是個(gè)好奇的，問道：“明府釣了幾條魚？可有白條？”

    季蔚琇魚籠里別說白條，連根枯草也沒有，不過，他倒端得住，笑道：“垂釣之趣在于釣，不在魚?！?/br>
    施翎笑：“怪不得我不耐煩釣魚，坐個(gè)半天，連片魚鱗都不得，撒網(wǎng)才趣味，一網(wǎng)下去，還能網(wǎng)來蝦蟹?！?/br>
    沈拓吃驚：“我以為你最喜歡脫個(gè)赤條，下水捕魚?！?/br>
    季蔚琇棄了魚竿，道：“相請(qǐng)不如偶遇，沈都頭與施都頭不如一同過來略飲一杯淡酒?！?/br>
    沈拓與施翎撐舟靠近，插篙泊在一處，季蔚琇為難，篾蓬小舟，也不曾多備馬扎坐具，未免失禮。

    沈拓席地而坐，道：“我與阿翎粗鄙，沒有這些講究，哪處不能坐下？”

    施翎拍拍衣擺，笑道：“別說船上，荒墳野地，也曾睡得?！?/br>
    他們?cè)诖聦?duì)坐飲酒，季長隨在岸上急得跳腳，嚷道：“明府，都頭，天冷，怎好吃冷酒？放小的上船，與你們溫酒?！?/br>
    施翎見了哈哈大笑，轉(zhuǎn)臉道：“長隨大驚小怪，冷酒吃進(jìn)肚中，早成了暖酒?！?/br>
    季蔚琇也笑：“他雖絮叨，卻是一心為我?！?/br>
    沈拓到底沉穩(wěn)些，道：“不如讓長隨上船，免他著急。”

    季蔚琇道：“不用理會(huì)，我們自在飲酒。”

    沈拓接盞，一飲而盡度季蔚琇形容，料他心中有事，但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不動(dòng)問，不過舍命陪君子與他飲酒。施翎卻是不識(shí)趣的，吃了幾盞酒，疑惑問道：“明府怎不在家中陪兄長？”

    季蔚琇執(zhí)壺的手微頓，輕笑道：“兄長舟車勞頓，在家中將養(yǎng)，哪能拉來陪我胡鬧?！?/br>
    施翎呆了一呆，心想：明府怎答非所問。正要再問，沈拓拿盞敬他：“阿翎與我吃一杯，冬夜寒冷，卻陪哥哥出來捕蝦?！?/br>
    施翎頓時(shí)轉(zhuǎn)了念頭，笑道：“左右夜長，又沒什么消遣，再者，也是為嫂嫂與侄兒的康健。”

    沈拓道：“無論如何，還是謝阿翎一盞酒?！?/br>
    施翎吃盡碗盞中的酒，仍顯不足，笑道：“酒不嫌多，哥哥謝我就不必，多與我些酒卻是使得?！?/br>
    季蔚琇看他們親密，不由想到了自己與季蔚明，他幼時(shí)資質(zhì)不佳，別人背個(gè)幾遍便能記下的文章，他背個(gè)十遍仍舊磕磕絆絆，同窗先生未免輕視。季蔚明嘴上刻薄，等他下學(xué)，又每每拉他手去書房與他講解釋義。對(duì)家學(xué)先生又多鄙薄，與侯夫人抱怨道：“一介酸儒，不知變通，又不識(shí)因材施教，族中子弟多有耽誤，我教阿弟，比他還好?！?/br>
    侯夫人戲謔：“才教得幾篇文章，便這般自鳴得意?！?/br>
    季蔚明一挑秀麗的長眉，道：“他當(dāng)?shù)艿苄嗄?，我卻當(dāng)?shù)艿芰疾?，旁雜不論，只這點(diǎn)，我便勝他多矣?！?/br>
    侯夫人道：“你也說二郎是你弟弟，弟弟與尋常學(xué)生如何相提并論？”

    季蔚明道：“師為父，心有輕慢，豈配為尊？”

    侯夫人掩袖笑道：“晏清，雖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為父者尚有不慈，何況為師？良師與益友，二者兼可遇而不可求，你苛責(zé)了。你既不滿族中夫子，等你弟弟下學(xué)，你另行教導(dǎo)，言不如行，行不如動(dòng)，貪圖憤憤之語，于事何補(bǔ)？”

    自此，無論風(fēng)霜雨雪，暑夏寒冬，季蔚明都領(lǐng)他另行講文念書，一日不怠。

    他阿姨極為感念，盛妝跪謝侯夫人。

    侯夫人將他阿姨扶起摁在身畔，笑道：“這是他們兄弟的情誼，你做什么這般鄭重其事？”

    他阿姨私下道：“以心換心，哪日二郎負(fù)了世子，阿姨也不敢認(rèn)你為子，身死也必以發(fā)覆面，無顏再見夫人?！?/br>
    他大后學(xué)有所成，身負(fù)功名，季蔚明很是得意，宴客執(zhí)盞，裝模作樣道：“家弟平庸，不及諸學(xué)子多矣，僥幸三試皆過，博一個(gè)進(jìn)士出身。”

    直嘔得各家勛貴幾欲吐血，那些擎鷹牽狗的紈绔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天子門生都稱平庸，他們豈不是泥豬癩狗？

    季蔚明一宴過后，引得眾人側(cè)目，季侯爺聽了幾句閑話，斥責(zé)長子張狂太，季蔚明渾不以為意，還道：“他們教得好兒孫，哪及二郎風(fēng)華？不過眼紅罷了?！?/br>
    季蔚琇思及此，滿盛清酒，月入盞中，似有夜空在底，他笑：“敬手足情深，縱是風(fēng)涼雪雱，亦攜手同行同歸?！?/br>
    施翎與沈拓同舉盞盡飲。

    施翎幾杯酒下肚，他又視深拓為親，視季蔚琇為敬，言行放誕，道：“季世子神仙人物，周身都像繞著寒氣，只敢遠(yuǎn)觀，不敢靠近?！?/br>
    沈拓心中贊同，嘴上斥道：“阿翎，不要胡言亂語?！?/br>
    季蔚琇失笑：“阿兄也只看得冷淡，實(shí)則親切和善。”

    沈拓與施翎聽了這話，雙雙靜默，施翎動(dòng)嘴唇，還是住了嘴，心道：我親近哥哥，也覺得哥哥樣樣皆好，明府親近兄長，自也覺得季世子是一等一的好人。

    沈拓心中卻想：阿圓常道近則不明，一樣事物，離得越近，湊到眼前，反看不分明。明府看世子，也是這般。

    季蔚琇拋開心頭浮躁，問起船隊(duì)的事來，道：“都頭看似不顯，水運(yùn)一事卻做得有聲有色。”

    沈拓誠心道：“不敢居功，水運(yùn)順?biāo)?，?shí)是借了明府的依仗，十樁生意，九樁因著明府的臉面。”

    季蔚琇拿小指指尖一撥盞中酒，碎了一輪明月，抬首笑道：“也是都頭用心之故，都頭，再與你兩年，桃溪水運(yùn)可盡在掌中？”

    沈拓道：“非是夸口，不用兩年，桃溪水運(yùn)也是我們獨(dú)大?！?/br>
    季蔚琇道：“既如此，我這陣風(fēng)，再為你們吹一陣如何？”

    施翎還不解其意，沈拓卻回過了味，驚喜道：“明府要留任桃溪縣令？”喜過之后，又皺眉，“明府在桃脂平冤案，通水路，比前幾任縣令強(qiáng)出百倍，他們?nèi)螡M高升，不進(jìn)則退，明府有功，為何了還在桃溪留任？可是有人下絆子與明府？”

    季蔚琇問道：“怎么？不愿我再做桃溪的父母官？”

    沈拓往下手中杯盞，直身正色道：“明府是好官，只為己身著想，自是盼望明府長長留任才好，但以明府的才志，一直做縣令未免屈才。明府曾道，能來信桃溪任官的，都是來撈資歷，為青云路鋪石墊磚的。輪到明府，怎生了變？”

    季蔚琇舉盞笑道：“敬都頭直言?！币粫r(shí)心念電轉(zhuǎn)，道，“另有緣由，只不好與都頭言明。”

    施翎聽得一頭霧水，自斟自飲嘀咕道：“怪道官場水深，大不易啊，大不易。”

    沈拓又想起那個(gè)賊匪，季蔚琇不知為著什么留任桃溪，他雖不知里面究竟有什么瓜葛，卻如林中野獸，鼻尖嗅到風(fēng)涼，定了定神，忽問道：“明府，禹京可是生了亂子？”

    他此一出，饒是季蔚琇也是大吃一驚，問道：“都頭何出此言？可是聽了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

    沈拓?fù)u頭：“我不過粗俗武夫，雖識(shí)得幾個(gè)字，文章卻不大通，長在郊野，也沒大見識(shí)。船隊(duì)有個(gè)積年的船手，打過魚，跟過船，識(shí)事起便與江水交道，他曾與我道：江河再平，都有暗涌，人世也是如此。我想，再太平的年月，許也有不平之處?！?/br>
    季蔚琇抬眸似要將他看透，半晌笑道：“智慧之語，江邊老翁過橋如路，才有這般感慨?！?/br>
    沈拓見他不愿言明，只得道：“明府多加小心。”

    季蔚琇再斟酒，道：“敬都頭之赤誠?！?/br>
    沈拓看他已有了醉意，飲盡這盞酒，勸道：“明府醉酒，不如早歸，季長隨在岸邊急得快要脫衣游水過來了。”

    季蔚琇大笑，揮手道：“勞都頭撐舟靠岸?！?/br>
    一到岸邊，沈拓將季蔚琇扶下船，季長隨連忙來扶，隨即暗處有兩個(gè)侍衛(wèi)轉(zhuǎn)了出來。

    沈拓見此，將季蔚琇交與季長隨等人，微一揖禮，隨后登舟拉了施翎仍舊去布蝦籠。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cè)趺磿?huì)以為季世子還單身嗎？他怎么也要比季蔚琇大個(gè)幾歲，小季讀書考試都快做了三年的官，可以想象大季年紀(jì)也不小了嘛。成親生子才合邏輯嘛。

    系不系嘛？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何棲把玩著憨態(tài)可掬、油潤油膩的玉青牛, 越看越是喜歡，只是, 物是好無物, 無功不受祿，接了反而墜手。

    倒是盧娘子笑道：“許是娘子多思了，高門貴子, 手上哪有尋常的事物？”

    何棲想了想笑道：“盧姨說得是，是我露怯小氣了?！笔掌鹩衽?，道, “在屋中鉆牛角尖也沒甚趣味, 我與大郎又不曾犯事，惴惴不安不是自找罪受？”

    盧娘子接口道：“娘子孕中, 將心胸放開, 免得腹中小郎君生下來皺眉擠眼老翁模樣?！?/br>
    阿娣正幫何棲拿篦子篦頭發(fā), 忍不住插嘴道：“我阿娘什么都不曾想, 生出來也皺巴巴的，跟燙了毛的猢猻一般。”

    盧娘子又氣又笑，撿起妝臺(tái)的上一把了梳子打頭：“只你這丫頭舌頭長, 仔細(xì)嚇到娘子?！?/br>
    何棲不以為意, 眼中含笑, 微有得意, 道：“這倒驚不到我，我聽姑祖母說起過?！辈苌蚴享樧爝€埋汰了曹二生得丑，又拍拍胸口道：別家的孩兒生下來越丑, 越大越是好看，只你二伯父，越長越丑，也是我沒見識(shí)想岔，生下來是個(gè)歪扭的孬瓜，大后能變成了抱腰綠？

    阿娣吐了吐舌頭，又道：“家中翁翁還說，人死投胎，剛生時(shí)還是前世的模樣，所以才像紅猴老翁?！?/br>
    盧娘子膽小，道：“快快住嘴，說得心里發(fā)毛?！?/br>
    何棲笑起來：“盧姨還當(dāng)真？鄉(xiāng)野閑說，還當(dāng)了真？”

    盧娘子念聲佛：“肚里有個(gè)小的，再不信神鬼，也避忌先可好？”

    說得何棲與阿娣偷笑著住了嘴，盧娘子瞪了二人一眼，又說起沈家新買的個(gè)仆役，道：“王牙郎用了心，這二個(gè)簽活契的，卻是手腳利索，勤快吃苦的?！?/br>
    何棲道：“私下問了小郎，也說身邊的小廝老實(shí)?！?/br>
    盧娘子忍不住道：“小郎身邊的人，品性最要緊，他們一般年紀(jì)，一同長大，情份不同，有些惡仆歪了心腸，反帶壞了主家小郎?！?/br>
    何棲知她未盡之言，道：“盧姨，小郎看著歲小，心志堅(jiān)韌，豈能聽了惡仆之言浮了心性？”

    盧娘子笑起來：“娘子心里知曉就好。年底宴請(qǐng)，娘子心里可有主意？你有孕，不好太過勞心費(fèi)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