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季蔚明頜首,笑道:“也可,問僧人討杯清茶,剛才的和尚有趣,請來一同品茗 。” 沈拓濃眉微動,按捺了下去,道:“寺中人多,那位法師不知在何處講經禮佛,世子與明府先在茶室歇下,等我尋了他來。” 季蔚明閑逸道:“都頭有心,我遣了侍衛(wèi)去尋法師,都頭只尋一間清靜的茶室便可?!?/br> 沈拓吃了一驚,只得了找了知客僧,亮了季蔚琇的身份。知客僧聞縣令私訪,一邊引路一邊另請僧人快快告知主持,又度季蔚明品貌非凡,更不敢大意,只小心應對。 主持那邊得知季蔚琇在寺中,掃了自己慣用的茶室,室中懸古畫,推窗見古松,泥爐小火煮山泉,石碾新茶篩綠雪。 季蔚明見茶室雅致,除鞋入內跪坐在蒲團上,又令季蔚琇跪坐兩側,親自動手煮茶。 主持本欲在此待客,季蔚琇笑回道:“主持寺中諸事纏身,我不過討茶稍歇,不必為我們這些俗人誤了正事?!?/br> 主持知情識趣,念佛告退。季蔚明的護衛(wèi)守了院門,不叫閑雜人靠近。 沈拓端坐在側,一瞬不瞬地看季蔚明拿細竹篩篩著碎茶沫,此處幽靜無聲,冬日又缺蟲鳴鳥叫,靜得只聽茶沫過篩,嘶嘶雪落,讓人心中無端不安。 不及盞茶的功夫,侍衛(wèi)請了胖和尚回來復命,季蔚明叫進,沈拓抬頭了目光與和胖和尚捉了個對。 “法師請坐?!奔疚得饕允质疽?。 胖和尚在他對家坐下,垂眸念佛,恭聲道:“小僧方外之人,不知貴人請小僧前來有什么吩咐?” 季蔚明仍仔細篩著細茶,長睫羽翅一般,他道:“我看法帥面善,不知可曾有過面緣?” 胖和尚握著佛珠,道:“怕是貴人眼誤,貴人談吐舉止,口音衣飾,應是遠游之人,小僧人居寺中,應是無緣得見。” 季蔚明笑道:“我還以為法師四海巡禮,曾有偶見,不知法師年臘幾許?!?/br> 胖和尚斟酌道:“倒記不分明了,應有十來年了?!?/br> 季蔚明道:“我觀法師超凡脫俗,不似平常僧人,還道法師自小得了點化。” 胖和尚謙道:“貴人謬贊了,小僧資質尋常,又貪吃好睡,遠不及諸位師兄弟?!?/br> 季蔚明抬眸微笑:“法師太過自謙,我觀法師另有過人之處?!彼溃笆钟泻窭O,身姿挺拔,虎步有風,再一則……” 沈拓聽得喉間發(fā)緊,萬千心神凝成一點,不敢私毫放松,反倒胖和尚面色如常,神色松淡。 “法師的身上有血腥味,清香裹身,消不去血氣,不知法師手上染了多少人血,過后猶自帶腥?!?/br> 季蔚琇大吃一驚奇,他極信兄長,不帶半絲懷疑,側身做出護衛(wèi)之意,若是胖和尚暴起,他便以命相拼。便連沈拓都蓄勁待發(fā),執(zhí)刀提防。 “我記性不佳,得見法師后苦思良久,才想起似在昱王別院見過法師一面?!奔疚得鲊@道,“除此之外,法師相貌極似一位舊人,年歲相隔,不得親見,有緣見過畫像。” 胖和尚笑道:“竟是畫像,不是畫影圖形?” 季蔚明也笑:“法師言談風趣?!?/br> 胖和尚嘆一口氣:“世子慧極必傷啊,你本非壽相,又多思我慮用盡血力,難免損傷年壽。” 一言刺心,季蔚琇氣得漲紅了臉,在旁怒目而視。 季蔚明擺擺手:“天命不可違,人如此,事如此,古今如是。” 胖和尚哈哈笑:“世子說得有理,天命如此啊,便如太子病弱,昱王康健,兄弟相爭,骨rou離心,大抵也是命數(shù)之過。” 季蔚明續(xù)道:“再者法師尋些神跡亂人心志,借天意示昱王有主天下之相?!?/br> 沈拓忽得想起曾遇胖和尚外出巡禮,言道有神跡顯現(xiàn),原來自家手筆。 胖和尚搖了搖頭:“粗淺的手段,昱王未必相信,只不過尋個由頭罷了,世子責備我亂昱王心性,怎不說是昱王借我之手以慰心安。景家匪盜出身,原先姓的季,性兇殘、貪婪,一家人想來心性相同?!?/br> 第一百四十章 沈拓心里有驚濤駭浪, 只待有人撥云見霧,皇權更迭, 江山易主, 前朝舊事更是紙卷泛黃。寂寂茶室中,竟有一個前朝舊臣,舊時樓臺笙歌, 湮滅茫茫煙雨中,良臣jian佞,美人英雄, 付諸黃土。 季蔚明不好議皇家是非, 輕提水注,道:“英雄莫問出路, 本朝吏治清明, 百姓安居樂業(yè), 衣食無憂, 法師忍心萬民再受流離之苦?” 胖和尚笑起來:“世子莫要誑我,兵禍、天災、亂世才累及萬民,皇家內亂卻與百姓無尤, 至多廟堂起風云爭端?!彼终A讼卵? 狡黠道, “昱王才智不輸太子, 世子以為呢?” 季蔚明譏笑:“法師日日古佛經書為伴,倒沒學得慈悲為懷?!?/br> 胖和尚冷笑:“姓姬的趕盡殺絕,這些年顛沛流離, 沒有一副硬心腸,哪有活路?什么姬姓乃黃帝后人,吹得法螺嗚嗚響,為圖臉面好看,倒把祖宗都改了頭換了面。你們的祖皇帝泥腿土匪,連正經的名、字都沒有,斗大的字不識得一筐,為幾斗米領著幾上匪盜投在反王軍中做了伙賊兵,因著兇殘拼命得了反王的青眼,一路從百長到校尉再到心腹大將,匪便為匪,哪知知遇之恩,也是反王咎由自取,提了一個狼子在身側,又嫁女為妻,結果反王這個泰山岳丈不但丟了兵權,連小命都葬送其手中。 性且無德,遑論禮儀廉恥。軍中缺糧草資費,掘墓傾寺,不敬天地鬼神。偏偏這等貪狼賊子竟竊得天下,可笑可嘆?!?/br> 季蔚明不以為然道:“前朝末年,民不聊生,食不裹婦衣無完裙,田地荒蕪顆粒無收,荒蠻之地易子而食。法師父子所忠的天下明主在宮中酒池rou林,沉溺美色,真珠萬斛傾玉盤聽落聲博美一笑,此等風雅,確非常人所及。” 胖和尚頓時啞口無言,半晌才道:“圣人雖不賢,太子卻為萬民憂慮?!?/br> 季蔚明輕笑,分茶入盞,請胖和尚品評。又道:“江山舊主逃亡流離,也是令人唏噓。” 胖和尚啜飲一口,茶香幽幽,難得靜謐辰光,長嘆一口氣道:“昔時王侯成寇,隱姓埋名又無居所,風云變遷淪為世間草芥,于天下勢不過蜉蝣之力,哪動得姬家皇朝半分半毫,不過發(fā)間蟣子。十多年前遽州水災,流民四起遷去各州各城,我們混跡其中,隱入逃溪。桃溪歸屬宜州,宜州水路樞要,富庶繁華之所,來往便利,多sao客風流人物,歷來為皇朝所重。 小僧有幸在宜州得見昱王,俊逸秀美,才智過人,有明主之相,惜乎為嫡非長,幸乎太子體弱多病,真是進退之間皆是妙棋啊。小僧游歷期間,聽聞太子與昱王兄弟情深,昱王廣搜天下名醫(yī)為兄診治,此間關懷,令人拍掌擊節(jié),贊嘆不已。 小僧感懷昱王與太子之情,又得知桃溪有隱姓名醫(yī),于是投名舉薦于昱王,昱王訪之心喜,將人接入禹京送入東宮。不知太子可曾感嘆昱王深情垂淚榻間? 昱王于朝野皆有聲望,人品貴重,德行高潔,更兼才華出眾。不知世子可曾深夜無眠,嘗想:太子身故,昱王取而代之?” 季蔚明笑了笑:“大師不知人心不可品度?” 胖和尚哈哈大笑:“其時我也不過勉為一試。山之巔,海之濱又有神跡隱現(xiàn),乃天命示意:昱王為江山之主。 昱王曾斥責奉承之人,道:此為無稽之談,太子才是儲君?!?/br> 季蔚琇與沈拓對視一眼:然而,桃溪名醫(yī)卻是死于昱王之手。 季蔚明問道:“太子與昱王之爭,引得朝野震蕩、爭執(zhí)不休。法師心中可暢快?” 胖和尚沉默片刻,苦笑道:“廟堂高遠,江湖路遙,小僧竟無悲喜?!?/br> 沈拓越聽越火,拍案怒道:“法師一言定人生死,名醫(yī)雖死于昱王手中,難道法師無因果?沈某見識短淺,不懂長計過往,前朝的皇帝只管得自己尋歡作樂,不管百姓死活,以致官逼民反。法師為前朝皇族張目,可憐惜升斗小民?” 胖和尚愣了愣,笑道:“都頭不知風過高塔,塔尖才聞得風動?!?/br> 沈拓道:“法師說得艱深,我卻不懂,我也聽過一句: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法師隱在暗處,看耍猴戲,你們算得什么草芥,我們才是草芥。你們爭斗,這個為王,那個為寇,我們卻求日作夜休,嘴中有食,身上有衣,死時薄棺一副。 法師曾問太平犬與亂世人,沈某愿做太平犬,至少夜歸家中妻兒老小安好。你們翻手風云,哪管得荒野白骨也曾有名有姓,有妻有子,有屋有田?” 胖和尚嘆一口氣:“阿彌陀佛,都頭所言……開弓無回頭之箭,箭已離弦?!?/br> 季蔚琇摁住沈拓,道:“都頭失禮了?!?/br> 季蔚明則嘆道:“朝野從無太平,何曾少了明爭暗斗?隨波者逐流而去,逆水者力挽狂瀾,昱王一系雖斂財構陷,倒不致生亂禍及百姓,圣人亦非昏聵之君,豈會坐視不理?!?/br> 胖和尚垂首道:“我既落世子手中,任憑處置。” 季蔚明端茶慢飲:“法師之事與我無關,我不過于寺中邀一僧人飲一杯寺中好茶罷了?!?/br> 沈拓離寺時心中仍是郁郁,接了何棲與盧娘子三人,又與季蔚明、季蔚琇暫別。 何棲掀開車簾,問道:“大郎有心事?” 沈拓點了一下頭,答道:“今日無意知曉郎中身死的內情,他于我有恩,無故遭了橫禍,我心中不快?!?/br> 何棲聽聞事涉生死,低聲問道:“大郎可要買些紙馬酒水祭拜?!?/br> 沈拓苦笑:“連墳塋都不知在何處,哪里去祭拜?便連名姓都知曉得不詳,只知姓談,把紙燒與哪個?” 何棲道:“談郎中家中舊宅可在?” 沈拓道:“不在了,租的醫(yī)鋪,郎中去后主家租與別家賣馉饳,全沒舊日痕跡?!本团逻B個墳塋都沒有,他既死于皇家爭斗,怕是舉家難逃一死,遠在禹京舉目無親,妻兒身死,哪得埋骨之人? 何棲沉默不語,待到歸家后,親手做了一碗雞絲銀芽索餅,湯清味鮮,熱騰騰冒氣,沈拓接過,連湯吃個干凈,直吃得鼻尖冒汗,目中隱有濕意。 “大郎若是心有中結,不如告知于我,幸許能分憂一二?”何棲輕語道。 沈拓撫著她漸養(yǎng)得細膩的指尖,長舒一口氣道,“不瞞阿圓,我心中確實藏了事,只不好告知阿圓,讓你憑白與我一道煩惱。我為夫,白生了肩膀,半點事都擔不得,算得什么男兒?!?/br> 何棲道:“你不說,我私下少不得還要自己揣摩呢。” 沈拓笑道:“阿圓不必擔擾,雖有事,與我們倒不曾有大的干系。我不過因事出突然,沒個準備,被填了一氣,才氣悶胸堵?!?/br> 何棲湊到他面前,細細看了半天,追問:“可真?” 沈拓眨了眨眼,何棲的長睫幾要貼他的臉上,她雙眸一閃,長睫微動,面上微癢,那點癢意化作絲線,撓進心里。他道:“哪敢欺瞞娘子?!?/br> 何棲略放下心,笑道:“今歲翻過,又是新年,舊歲煩心事不如隨紙燒了化了,再見帶到來年的。” 沈拓想了想道:“明府留任,既借了勢,不如就此坐大,索性將桃溪水運都攬過來,不叫他人沾手半。宜州碼頭那邊留得船只,也備屋宅青壯護船看貨,與桃溪這邊兩頭應對往來?!?/br> 何棲合計一番,道:“好似急了些,我們怕力所不及?!?/br> 沈拓道:“我們二人自不能,借借明府好風?!?/br> 何棲笑看他:“大郎越發(fā)不與明府生分,怎這般理所當然起來?” 沈拓不好說透,推脫道:“哈哈,阿圓不知,這是明府的主意?!?/br> 何棲不疑有他,笑起來:“大郎今日侃侃而談,倒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后頭還有軍師?!?/br> 沈拓悶頭笑,低首間見她腰間一塊污漬,好似小兒手印,用手輕拭了拭,卻沒拭掉臟污,問道:“寺中人多,多偷兒賊乞,阿圓可是被小乞兒摸去了荷囊?” 何棲聽他問及,回神道:“不曾被翦了錢財,在林中遇到了小佛子,他手上沾了草灰,印得衣角好生一個手印?!?/br> 沈拓憶起初識何棲時桃林之游,一時心旌搖動,笑道:“小佛子油嘴,可有咬舌胡言?” 何棲忍不住掩嘴直樂,道:“他道你非惜花護花人?!?/br> 沈拓氣道:“還是這般油滑,也不知寺中的和尚如何教得,他那師叔就不是……”忽想起小佛子與了胖和尚親密,心頭一緊,立起身道,“阿圓,我去寺中一趟,回來再與你說?!?/br> 何棲不及阻止,沈拓人早出屋急奔而去,她追上幾步,扶門喚了一聲:“大郎?”恰見施翎沽酒回來,便道,“阿翎,你哥哥不知遇著什么事,急慌慌去千桃寺,阿翎得空看個究竟。” 施翎也遲疑,道:“門口撞見哥哥,喊也不應,我追去看看為著何事。” 沈拓去千桃寺內外打探,果然沒了小佛子的蹤跡,倒遇著季蔚明心腹侍衛(wèi),,在道邊與他說道:“都頭,世子道今日不過品茶游玩,其余望都頭只作不知?!?/br> 沈拓揖手應下,駐足聞寺中撞鐘聲,片刻才跨馬歸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對于男女主角來說,沒啥大事,大事也是別人的。他們就算是池魚,也不是被殃及的那幾條。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季蔚明不便在桃溪久留, 理了行裝帶了侍衛(wèi)揚帆歸京,季蔚琇依依難舍, 折柳送別, 卻是寒冬葉敗,連根柳枝都沒有,遠帆如雁影北去, 空留江水渺渺。 沈拓看季蔚琇神情低落,在酒肆要了一壇酒,二人江邊一截枯木上坐下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