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這是酒肆自家釀的渾酒, 入口無味?!鄙蛲匦Φ? “明府吃慣好酒,不如嘗嘗農(nóng)家劣酒。” 季蔚琇接過粗瓷黑碗, 苦酒入腸更添離愁, 面上卻笑道:“可惜沒有春韭來配它, 冬日烈酒炙羊, 才驅(qū)得寒意?!?/br> 沈拓道:“哪日舍命陪君子,與明府大醉。” 季蔚琇哈哈一笑,轉(zhuǎn)頭看一眾船手彎腰拉纖的船夫, 汗滴下土, 滿面塵霜, 日俸不過堪堪度日, 臉上卻無怨懟之色。真是渴者不得飲,飲者嫌茶陳。 二人均有心事,對飲幾碗, 季長隨嫌江風(fēng)送寒,愁眉苦臉催季蔚琇歸轉(zhuǎn),季蔚琇與沈拓道:“改日再與都頭對飲,車到山前自有路,多思無用,你我共勉?!?/br> 沈拓見季蔚琇雖目有憂色,卻無自怨自艾、悲愁難解之態(tài),頓笑道:“除卻生死無大事,住高樓,千金裘、五花馬又算得什么,今日無他日有。” 季蔚琇贊嘆:“事在人為,行船必有風(fēng)浪,他日收帆,再與都頭共飲綠蟻新酒?!?/br> 爆竹除歲,祭過祖,謝過天地,又是春來花紅柳如絲,千桃寺中桃花絢爛漫開至天際,只林中再遇不見一個有趣無賴的小佛子的。 沈拓說得模糊,何棲料想他身份非同小可,人生過客幾許,誰知背后名姓,也不過添一絲惆悵,留一聲嘆息。春過,何棲腰身漸粗,越顯得豐腴白凈,行動也越加不便。 何棲妝前攬鏡,嘆息道:“花落才結(jié)子,生子后蓬頭垢面不理釵環(huán),因?yàn)樾簾o賴,立在院前腳蹬門檻叉腰與鄰婦對罵,唾沫橫飛,哭天搶地?!?/br> 阿娣緊抿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道:“也只娘子這般埋汰自己,我看娘子比先前富態(tài)好看?!?/br> 何棲瞪了瞪眼,更加郁悶,感嘆道:“腕肥釧窄,再兼小心眼,若是穿金戴銀,便是仗勢欺人的富商婦?!?/br> 阿娣再忍不住,笑得直抖,差點(diǎn)扯了何棲的頭發(fā)。 何棲斥道:“你這丫頭粗笨,又無禮,白費(fèi)米糧,亂棍打你出去?!?/br> 阿娣連忙求饒:“奴婢不是有意的,娘子饒我則個,下次再也不敢了?!?/br> 何棲嘆道:“算了,家中還不曾買膀大腰圓的壯婦,先記下,日后再與你算賬?!?/br> 阿娣撐不住笑出聲,重又拿梳子為何棲梳發(fā)髻,何棲懨懨道:“隨意挽個髻,也不要花粉,這幾日懶怠,手腳沒勁?!?/br> 阿娣擔(dān)心問道:“那娘子可有想吃的,想玩的?” 何棲只嫌熱,道:“你身上還穿著春衫,我換了夏裳,還是熱得扎身,爬了毛刺一般?!?/br> 阿娣唬得連連搖手:“盧娘子吩咐,不讓娘子吃冰,上回還罵了郎主一頓呢?!?/br> 因何棲嫌熱,飯食厭倦,夜間睡醒忽想要吃冰涼之物,沈拓本是個唯妻命是從的,手上又有錢,隔日便要去街集買冰,出門與來看何棲的盧娘子撞個對臉。 盧娘子打發(fā)兩個小兒采了好些野蔥,洗了一把與何棲送來,見沈拓來腳步匆匆,笑問道:“大郎大清早去哪處?” 沈拓答道:“阿圓嫌天熱,想吃冰涼的,我去街上買些冰來?!?/br> 盧娘子直斥:“你們一個發(fā)令一個聽令,只管胡來,懷著身孕怎好吃這些冰寒的?家中也備著鮮果,拿水浸了,哪沒有涼意?” 沈拓被罵得灰頭土臉,只好蔫頭搭腦返回,何棲正等在那盼著吃冰呢,說要尋些酸酪果碎當(dāng)澆頭,一時也沒瞧見沈拓沖她飛眼色,喜道:“這般快便買了冰?” 盧娘子將小蔥交給燒火仆婦,瞪她道:“娘了懷著身孕,一點(diǎn)也不忌著口,這回得巧撞了我,還不知怎么闖禍?!庇至噙^阿娣道,“你這個丫頭是你娘子身邊的得心人,替我看顧著你家娘子,不叫她胡鬧,她要是使性吃起冰來,你來回我,我教訓(xùn)她。” 何棲藏在沈拓身后不敢吱聲,悄悄伸手掐了一把沈拓,悄悄問:“大郎怎這般不趁巧撞著盧姨。” 盧娘子看她不思反省,怒道:“你二人只管打眉眼官司,這事不好隨你性?!庇謱ι蛲氐?,“愛之由之反害之,你別沒個主意聽她的調(diào)派?!?/br> 沈拓笑道:“聽盧嫂嫂的吩咐?!?/br> 何棲過來抱著盧娘子的胳膊道:“盧姨布下天羅地網(wǎng),一屋的耳目,我哪敢再胡鬧?!?/br> 盧娘子笑點(diǎn)著她額頭:“快要做阿娘了呢,還這般小兒心性?!?/br> 沈拓在旁道:“等得今年冬至,請人挖個冰窯,蒼清山山頂有汪山泉,結(jié)得好冰,取了來藏在窖中,阿圓等得來年就可以拿來冰果子?!?/br> 盧娘子聽后直搖頭,道:“蒼清山幾里地開外,山又高,為著取冰倒費(fèi)這些車馬功夫,上山下水的?!彼焐险f得埋怨之語,細(xì)品卻是頗為得意。才多少時日,沈家便起了,何棲剛嫁時,盧娘子夜間常憂何棲cao持苦勞,家中清貧,又有小叔叔撫養(yǎng),將來養(yǎng)兒養(yǎng)女,衣裳飯食便能壓斷脊梁、磨禿十指。 拉著何棲綿軟的手,笑道:“娘子再忍忍,再養(yǎng)一旬瓜熟蒂落,你再隨性淘弄吃食?!?/br> 何棲被哄得羞慚,老實(shí)認(rèn)錯,沈拓心疼,搜羅了縣里各色玩物吃食為何棲解悶,實(shí)在沒什么稀罕的,又托方娘子在宜州尋些精巧之物來。 方娘子本就掛心何棲,在碼頭見著新鮮瓜果將買好些回來,蒲陶、杏、李、瓜、桃不一而足,轉(zhuǎn)得頭暈,將千桃寺寄去的桃子給買了回來。 方娘子笑與何棲道:“回船只看竹筐眼熟,墊得好厚實(shí)的桃葉,方八抓著頭追我身后直問:船上怎還剩得一筐鮮桃,那些個僧人怎落了一筐?” 方娘子這才知曉左手過右手,畫了個大圓。 何棲直笑,道:“阿娣吃了桃,興沖沖跑來與我道:娘子,外處的桃子就是不同,比千桃寺還多甜汁?!?/br> 二人一時大笑。 方娘子摸摸何棲的肚子,嘖舌道:“不過幾日,大了好些,倒是嚇人?!?/br> 何棲垂眸笑道:“最近貪嘴,晨間梳妝險些不識得自己。” 自她有了胎動,沈拓睡前醒后便要貼在她身上聽響動,狀似憨傻。沈計(jì)與施翎兩個更是可笑,這二人原本聽聞何棲有了身孕,俱是百般期待,一個盼著得個侄兒,一個盼著得個侄女。等得何棲肚子漸鼓,二人似是見了什么驚悚之事,生怕擦了碰了何棲,說話都是屏氣小聲,如臨大敵。 何棲摘了個瓜果還惹來沈計(jì)義正辭嚴(yán)的念叨,從勞神損身念到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何棲無奈,只得將手中事物交給阿娣來做,沈計(jì)這才紅著臉掩面避走。 曹家那邊早與接生馬大娘打了招呼,許氏沽了一角酒與她吃,道:“與大娘做了半輩的鄰居,可不與大娘說奉承的話,女人家生子如過鬼門關(guān),我家侄媳婦可要交與大娘cao心?!?/br> 馬大娘吃了酒笑道:“你嘴里能吐得什么好來?我又不是個撈不上筷子不識好賴的。一來與你近鄰,比好些親戚還好些呢,一家似得交情;二來,如今沈家屜籠里的饅頭,哪個敢小瞧敢胡亂應(yīng)付?豈不是壽星上吊嫌命長,你家又賣棺材,刨了土坑,就好投胎了?!?/br> 許氏笑啐一口:“你這個老婦只說這些別家忌諱的話,好在我家賣壽器百無禁忌,不避生死?!?/br> 馬大娘一搖扇子,推了推發(fā)髻:“聽他們這些人多事,好似閉了嘴,黑白無常便不上門一般,閻王要你三更死,哪管你求神拜佛到二更的?!?/br> 許氏擺手避之不及道:“我不與你搬舌,改日待我侄媳婦生子,我再與你沽酒?!?/br> 馬大娘吃驚:“這般小氣?昨日抬了好幾副棺材出去,賺了好些銀兩,家里添丁,連個喜錢也不賞的?” 許氏笑道:“老狗放心,哪用得我給喜錢,我家侄兒薄不了你的。我與你一般,都就著我侄兒家的鍋端碗呢?!?/br> 馬大娘砸了許氏一只爛杏:“大娘子說這些沒趣的話,你家大郎掌一艘屋大的船,身邊帶著隨侍,手上捧著賬本,立了船頭不知多少的威風(fēng),倒把曹老大比下去了?!?/br> 許氏不由眉開眼笑,搖扇道:“曹老大懂得什么?只知賣棺材吃花酒?!?/br> 正在鋪中賣棺材的曹大大是不樂:他何曾吃得花酒? 何棲胎滿將將秋至,葉染金色,天高氣爽,盧娘子估摸著時日早早在沈家住下。 沈母齊氏那邊知曉何棲有孕,常做了針線過來,小衣小鞋,一應(yīng)俱全,倒也算得貼心。只是她手頭銀錢越少,越發(fā)小氣起來,除了針線一毛不拔。小李氏眼紅沈家勢起,又動了攀附的心思,嫌棄齊氏禮輕。道:“嫂嫂,只這幾色針線,忒得簡薄,侄兒家?guī)讞l大船,什么好物沒見過?” 齊氏淚盈盈道:“我手頭無錢,前幾日銀器鋪看見打得細(xì)巧的銀箍,小姑手上有銀,借我?guī)棕?,改日還你?!?/br> 小李氏歇了聲,一摜手上的絹扇冷笑:“嫂嫂倒有一筐的托詞,那是嫂嫂的親子、親孫,便是生分了于我這姓李的何干?!?/br> 齊氏委屈道:“小姑用著一兩多銀子的扇子,繡得水鳥會飛,我只以為你闊綽。” 小李氏心中有鬼,哼了一聲氣咻咻扭腰走了。 富在深山尚有遠(yuǎn)親,連著大李氏都換了嘴臉,李貨郎面薄,不肯張嘴,大李氏皮笑rou不笑道:“媳婦,你前頭的兒媳生子,你要是得了信,也撿籃雞子過去了,做碗湯羹與她?!?/br> 齊氏傷心垂淚道:“大郎家中哪用得我?guī)褪郑麄冇弥眯┢蛬D?!?/br> 李貨郎少不得又好言安慰,軟語嘆道:“你當(dāng)娘的,不露臉,只道你不識人情長短?!?/br> 齊氏點(diǎn)頭,記起沈計(jì)疏離剜心之語,一時氣短,打定主意小心些行事不去惹眼。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有小包子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拓這幾日將心提到了噪子眼, 何棲一皺眉,便驚問是不是腹中疼痛, 要喊穩(wěn)婆, 何棲原本還沉穩(wěn)得住,臨到頭,看家中諸人忙忙碌碌, 不知怎得也心慌起來。 原想著沈拓到底比自己穩(wěn)重,肩寬力壯扛風(fēng)頂浪,誰知竟是個軟腳的蟹, 一有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倒似兵臨城下, 直把何棲煩得將他攆去與施翎一屋睡,自己拉了盧娘子作伴。 施翎背身偷笑, 與沈計(jì)躲在書房一角鬼頭鬼腦取笑沈拓, 被何秀才敲敲書案, 斥道:“寫字凝神, 如何這般鬼祟?” 施翎笑道:“何公,哥哥雖識得字,文采卻沒半兩, 侄兒名字還要落何公頭上, 何公如何也要翻爛書籍取幾個好意頭的大名才好?!?/br> 何秀才擱下書卷, 將施翎看了幾眼, 笑道:“阿翎有空閑拿我取笑,不如多寫幾篇字來?!?/br> 施翎掩聲求饒:“何公饒我,筆重, 提得手腕酸?!?/br> 何秀才瞪他道:“筆有多少份量?你耍得槍、開得弓寫幾個字倒有一籮筐的借口,休要啰嗦,快快寫來?!?/br> 施翎無法,唉聲嘆氣道:“也不知嫂嫂幾時生,我先將那老郎中背來家中?!?/br> 何秀才聽了這話心中一動,他愛妻早逝便是因生子虛耗精氣,最知此間兇險,遲疑片刻后嘆道:“老郎中也是要有歲壽的人,阿翎切勿失了禮數(shù)。” 沈計(jì)道:“我與施大哥同去,伯母吩咐了:嫂嫂有了動靜接馬大娘時無論早晚都要告知一聲?!?/br> 何秀才心中妥帖,道:“曹親家有心了?!彼m知過于勞煩曹家,無奈家中少女眷,許氏要來,倒做得一根定海神針。 沈拓不情不愿在施翎屋中睡了幾晚,夜夜攤餅一般,他不睡,攪得施翎同樣不得好眠,二人去廚房摸了只燒鵝,取了點(diǎn)干酥小魚,半夜圍案吃酒。 沈拓笑道:“只心中發(fā)慌,天要塌地要陷一般,手上更似落了好些事,落落沒個主意?!?/br> 施翎不滿嘀咕:“哥哥比嫂嫂還沉不住氣?!?/br> 沈拓哈哈笑道:“將為人父,人生頭一遭,日后慣了,再不慌張手腳。” 施翎不由笑,酒醇rou香,二人談笑又濃,直到半夜合衣要睡,剛躺下一個轉(zhuǎn)側(cè),便聽盧娘子敲門,急喚道:“大郎,快快起身,娘子許是發(fā)動,叫了疼?!?/br> 沈拓瞬間清醒過來,只下床左腳絆了右腳,噗通跌到床下,爬起來也管發(fā)散衣亂,走了兩步又把施翎拉起來,道:“好兄弟,去請了郎中與穩(wěn)婆來?!?/br> 施翎不敢耽擱,胡亂將鞋套上去隔壁喊了沈計(jì)幾歇便出了院墻,只把盧娘子驚得目瞪口呆,追了幾步道:“阿翎、阿計(jì),還要好些時候呢,你二人慢著些?!币姸藴喫茮]聽,只得又白交待一句,“你們好生請人來,不好架了就走的?!?/br> 沈拓急急去看何棲,只當(dāng)何棲疼得如刀刮骨,恨不得滿床打滾,撲進(jìn)屋中卻見何棲咬著唇坐在妝臺前讓可娣理妝。 “阿……圓,這是做什么?” 何棲忍著腹痛,道:“蓬頭垢面狀若瘋婦怎好見人?” 沈拓一時竟不知是要責(zé)備還是憐惜,張口結(jié)舌片刻這才沉下臉將她攔腰抱回床上:“管什么臉面?生子是生死大事,便是狀若瘋婦又如何?” 何棲忙道:“我……我也是慌亂,尋個由頭……” “我陪你說話,你要是疼得厲害,拿我出氣,都是我之過才累阿圓受這些苦楚。” 何棲又是疼又是想笑,道:“哪是你一人之功,你倒盡往身上攬?!?/br> 沈拓抬手拭去她額間冷汗,慌亂起來:“阿圓可要吃些糕點(diǎn)?還有一碗鮮靈的櫻桃,讓阿娣取了來?” 何棲搖頭:“我不要吃它,你陪我說些話?!?/br> 沈拓心里一亂,絞盡腦汁想不起要說的話來,反問道:“阿圓要聽些什么?” 何棲嗔道:“你竟來問我,我又如作答?” 盧娘子喊了阿娣,將廊下院前的燈籠點(diǎn)燃掛好,又讓吩咐廚下燒好熱水,備好酒菜。阿娣跟在后頭直了眼,道:“娘子哪吃得這些菜飯。” 盧娘子笑道:“哪是為你家娘子備下的,別看娘子現(xiàn)在喊痛,真?zhèn)€生時還不知哪個時辰,半夜請了穩(wěn)婆郎中,莫非只讓他們干等,連口熱湯都到不了腹中,豈不惹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