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阿娣吐舌道:“我阿娘生時連接生婆都不請,不知里面的講究?!?/br> 燒火的仆婦添了一把柴火,道:“貧家賤命倒好養(yǎng)活,半碗米湯就能活下命來,有些個富家貴子,好衣好食反倒養(yǎng)不下來?!?/br> 盧娘子聽了不悅:“好好說起晦氣的話來。” 燒火仆婦輕打了一下嘴,陪笑道:“一時說得岔了,是我糊涂了?!?/br> 盧娘子笑道:“不是我黑臉,娘子與郎主頭遭經(jīng)這些么個大事,兩個慌腳鴨似得,在那互說好話。郎主耳朵里哪肯沾半點的不吉,剛蒸的新米飯,揚把灰上去不是惹人不快?!?/br> 燒火仆婦忙道:“實是無心,我們做仆役的,也盼著娘子平安生子,好得些喜錢。不過一時感慨,有些家有產(chǎn)婦,好些講究忌諱呢,郎主卻是一味心疼娘子?!?/br> 阿娣問道:“什么講究忌諱?” 燒火仆婦笑道:“因有血光晦氣,一些避忌的人家,在馬廄豬圈邊布屋產(chǎn)子?!?/br> 盧娘子不耐聽這些,道:“與這些人講得什么,道邊燒化紙錢,遠遠見了便要避過呢,衣袖結得厚硬的油垢倒不見得講究?!?/br> 說得仆婦只一味笑,盧娘子這邊吩咐事畢,放心不下何棲,扭身帶了阿娣腳不沾地得走了。 何棲疼得一陣,又不疼了,嫌身上黏膩難受,說要沐浴,沈拓忙道:“不如換了干爽的衣裳?” 何棲咬唇道:“月中悶養(yǎng)在屋中,又沾不得水,身上怕不是虱子污垢滿身,眼下還能動彈,好生洗上一回?!?/br> 沈拓道:“成日在家中哪來得污垢,再者,阿圓再臟也臟不了哪去?!?/br> 何棲不提便罷,一提更覺難捱,拉了沈拓的衣袖,軟聲道:“大郎與我取些水來,我胡亂擦擦?!?/br> 沈拓將眉皺得死緊,道:“不能依你,不小心跌跤可不是頑笑。阿圓月中不能洗漱,我也陪你一同做對泥裹的臟乞夫妻?!?/br> 何棲倒吸一口氣,吃驚道:“我一個人臟臭倒罷,還添一個你來,莫不是讓家中眾人出入掩了口鼻?” 沈拓笑著安慰:“秋日涼爽,哪里便臭了?托方娘子在宜州合了丸香來點在屋中?!?/br> 何棲看看被盧娘子封了的窗戶,笑道:“本就透不過氣,還點香,屋中哪還能住得人?” 沈拓想了想道:“記得去歲季世子來桃溪,季長隨拿鮮果熏屋,不沾煙氣。” 何棲忍不住笑:“咱們越發(fā)似那些初貧乍富之人,不管好賴,一味照搬?!?/br> 沈拓笑道:“辛苦cao勞不過為著隨心所為,顧忌是雅是俗,未免累心,阿圓在家中只管由著自家喜惡?!?/br> 何棲被沈拓一打岔,倒忘沐浴的事,等盧娘子帶著阿娣過來,看她精神了,忙道:“既如此,我讓廚下糖水雞蛋來,養(yǎng)養(yǎng)精氣神。” 不等何棲張口,阿娣一溜小跑去了廚下,過不久端了一海碗的湯羹來了,何棲哪吃得了,沈拓接過,硬喂了好些進去。 施翎與沈計到了臨水街,一個去砸醫(yī)鋪的門,一個敲了曹家棺材鋪的門。店中守夜的學徒卻是新收的,不過十來歲,一盞豆大的油燈,一屋子的棺材,正抱著胳膊瑟瑟發(fā)抖,聽得敲門聲,眼淚險些嚇了出來,抖著唇過來應門。 沈計不識得他,忙揖禮托他報與內(nèi)院仆婦,道:“某是你主家的表侄,姓沈,煩請告訴守門的大娘一聲:我家嫂嫂生產(chǎn),家中無長者掌事,勞累沈家伯母家去一趟代為cao持?!?/br> 小學徒磕磕絆絆學了,悶頭往后院跑去,尋著管院門的將話一學,管門的仆婦吃了一驚:“竟是半夜發(fā)動?”打發(fā)小學徒,自己去與許氏報信。 許氏得信也不敢耽擱,曹大著翻身坐起,道:“我送了你一道,也與親家公吃杯酒?!?/br> 許氏邊讓丫環(huán)理了理衣妝,笑道:“你不幫手也罷,倒要吃酒?今日還不知忙亂得什么樣?!?/br> 曹大笑道:“我又幫得什么,親家公在家定也沒個落處,正好我去陪他消遣?!?/br> 許氏點頭道:“你雖為著添亂吃酒,事卻是在理?!?/br> 他們這邊收拾得妥當,又喊了鄰舍馬大娘,施翎那邊早砸開了醫(yī)鋪的門,老郎中見了他便沒好聲氣,直罵小子無禮。 施翎背了郎中道:“老郎中勿怪,改日請你在何家腳店叫了七葷八素的下酒一道大醉?!?/br> 老郎中怒沖沖道:“你家嫂嫂脈相穩(wěn)健,又養(yǎng)得周到,都無需固本培元,哪用得這陣仗?!?/br> 施翎道:“老郎中一日過手多少人,看慣了生死,我家哥哥卻是舍不得我家嫂嫂掉半根發(fā)絲。” 老郎中吹胡子道:“女子生產(chǎn)有如斷骨重生,哪里沒有半分損傷的?發(fā)絲算得什么?還有掉得梳不起發(fā)髻,插不住釵的。” 施翎嫌棄,埋怨道:“老郎中少造口業(yè),你雖有理,只言語不大中聽?!?/br> 老郎中這才悻悻住嘴,施翎性急,不耐等曹家同行,與了沈計言語一聲,前頭將老郎中背去家中。 何棲吃得兩三個雞子,坐了片刻,腹中又疼痛起來,抓著沈拓的手不知怎么忽覺委屈,只咽聲落淚,沈拓陪在她身側跟著愁云慘霧。 沈拓悔道:“早知如此,還不如與阿圓二人更貼心意。” 何棲一拭眼尾的淚,感到嬰兒伸胳膊動腿,咬牙道:“哪個只要與你二人,我卻盼著兒孫繞膝,白發(fā)老翁對著雞皮老嫗,哪有什么趣味。” 盧娘子在旁哭笑不得:“娘子到底疼得如何,周身力氣都拿斗嘴,要生時如何是好?” 等老郎中一來,沈拓連忙拉他與何棲診脈,老郎中雖體諒他心焦,仍是抱怨道:“你們兄弟粗俗無禮?!?/br> 沈拓也不生氣,笑道:“我一介粗夫沒個輕重,老郎中為我娘子診脈?!?/br> 老郎中切了脈后笑道:“娘子與都頭寬心,好脈相,只等瓜熟,娘子若是有力,多多走動?!?/br> 何棲不是那種嬌弱不堪風吹的,強撐著扶了沈拓的手走道,何秀才拉了老郎中小坐,心道:以防萬一,左右不放郎中歸家,他嫌睜得眼累,家中有著床鋪,腹中饑餓,廚下也備著酒菜。 沈家小兒郎是個識趣的,好似要等得人齊,才踢腳蹬腿要出來,馬大娘子拉了盧娘子與許氏,叫了熱水,將門一關,拿手摸著何棲高聳的腹部,笑道:“娘子胎正,這八十一難,便沒了八十難,你只依著我的話做,不必發(fā)急害怕。” 何棲一身的喊,深吸一口氣,道:“有勞大娘了。”拿嘴咬了軟木,免得呼痛走了力氣。 許氏握她的手,笑道:“我見侄媳還好,倒是侄兒白生生的臉,人都呆呆木木的。” 直說得何棲想笑,馬大娘瞪她:“曹大娘子,快快住嘴,什么當口,還引得娘子發(fā)笑?!?/br> 何棲在里面歷生死關,沈拓趴在門口,豎了耳朵也沒聽見里面的響動,轉(zhuǎn)圈道:“怎沒了動靜,也不見娘子喊痛?!?/br> 施翎與沈計二人陪在外面,面面相覷也是沒個主意,沈計硬著頭皮道:“阿兄,嫂嫂平安才沒響動?!?/br> 沈拓忙問:“為何沒響動便是平安?” 沈計哪答得上來,僵在那張口結舌,半個字也說不出口,施翎忙道:“哥哥問小郎,小郎如何得知。” 沈拓哈哈一笑:“倒是我急得糊涂?!鞭D(zhuǎn)了幾圈拍案道,“這個爹做得倒是煎熬。”說畢,又沒頭蒼蠅似得只管在門外打轉(zhuǎn)。 何秀才與曹老大、老郎中吃酒,也是心不正焉,幾次打發(fā)小廝來問,小廝一夜間倒似過橋過道走了好長的遠路,直跑得膝蓋打彎。 只等得過了寅時,才聽得一聲響亮嬰啼,沈拓騰地立直了身,便要去推門。許氏滿臉堆笑抱一襁褓出來,與沈拓道:“大郎,快來看看小郎君,粗黑的胎發(fā),藕節(jié)似的胳膊腿,一見便是壯實有福氣的?!?/br> 沈拓就著許氏的臂彎看一眼,小小一團,紅通通,皺巴巴如同沒毛的猴子,微睜著腫眼,燕似得張著鳥嘴,也不知生得像誰,雖丑倒也討人歡喜。沈拓心道:生得這般丑,阿圓見了心里可是難過。 一時不及嫌棄兒子丑陋問道:“伯母,阿圓如何?”邊問邊往里沖。 許氏將門一攔,斥道:“我知曉你是不避諱的,也等得收拾妥當再進去。侄媳吃了大苦頭,脫了力,你去廚下看熬煮得定心湯?!?/br> 沈拓兩頭不得兼顧,無奈忙跑去廚下。阿娣被分派去熬定心湯,只拿小火溫溫熬煮,聞得嬰兒啼哭,跟著掉淚與燒火仆婦喜道:“娘子生了,定是平安順當,也不知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br> 仆婦有眼色,道:“我?guī)湍憧粗?,你看看娘子是醒著還是睡了,若是醒了端了湯奉與娘子吃?!?/br> 阿娣一擦眼,正要跑出去,沈拓倒先一步來了廚下,抓了她道:“阿娣,盛了定心湯來?!?/br> 阿娣邊盛湯邊問:“郎主,娘子可還平安?生得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沈拓接了碗,也不用茶盤,接了就走,又悶聲道:“我走得急,聽伯母道,好似生得小郎君。” 何棲整個人如同水中撈出一般,臉上不見一絲的血色,盧娘子柔聲道:“娘子要是還撐得,進點湯羹再睡?!?/br> 何棲手腳好似不是自己的,神思卻是清明,倒還有力氣說話,問道:“盧姨,我生的孩兒呢?可是康?。俊?/br> 馬大娘邊與盧娘子收拾血污床褥,笑道:“與娘子道喜,小郎君可康健著呢,還睜著眼,烏溜溜的眼珠子?!?/br> 盧娘子拿細布為她擦了身,也道:“曹家大娘子抱與大郎相看,也不知大郎喜成什么模樣?!?/br> 不知喜成什么模樣的沈拓捧了一碗定心湯,也不知湯,眼對眼守在門外,整個人似癡了一般。 許氏抱了孩子在那逗趣,見沈計與施翎眼巴巴湊在身前看著,笑著遞沈計,沈主連退幾步,不敢接手,又遞與施翎,施翎更是束手不敢,道:“他豆腐般,我手重,怕傷了他。還是伯母抱著穩(wěn)當?!?/br> 許氏笑著呶嘴對皺巴猴兒道:“心肝兒可憐,連個疼的人都沒。” 倒是何秀才小心接過,托抱在懷中,看著兩眼尚且無神,動動軟綿綿的小嘴似有睡意的外孫子,心緒翻飛,低聲道:“外翁抱你,你舅舅們幼時外翁也曾抱在懷里,雖然歲老,還是知曉怎么抱你貼順呢。” 懷中幼兒嬌嫩得如同雨后剛生出一片黃芽,經(jīng)不得半點的風吹雨打,也不知要耗盡多少心力方能一寸一寸長大。 何秀才又笑呵呵道:“叫你阿息如何?不出聲,外翁便當你應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粗不粗長?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何棲昏昏欲睡, 眼皮重得抬不起,強撐著吃了一碗定心湯, 欲要睡去, 又是不甘,與沈拓道:“我還不曾親見孩兒,都不知生得像你還是像我?!?/br> 沈拓如同吞了一兩黃蓮, 眉愁臉苦,幾能擰出苦汁來,為難道:“生得不大像你?!?/br> 何棲笑:“他是小郎君, 像我豈不失了英武, 肖你才好呢。” 沈拓更揪心了,沮喪道:“也不大像我?!?/br> 何棲驚得睡意都飛了, 抓著沈拓的手, 顫聲道:“莫非我們孩兒有疾?” 沈拓連連搖手:“不不, 我們孩兒手腳俱全, 健壯得很,不過生得丑?!卑研囊粰M,道, “魚泡眼尖尖嘴, 好似煮熟的蝦子。” 何棲呆怔在那, 追問道:“真?zhèn)€這般丑?” 沈拓笑道:“再丑也是我們親子, 再者,男兒郎學得一身本事,丑又如何?興致勃勃道, “本來取名叫阿丑倒是好聽,無奈重了二伯父,不如叫阿瓠?” “阿瓠?”何棲遲疑道,“瓠豈不是個瓜?既是瓜,不如叫阿瓞,倒有幾分別致?!?/br> 沈拓道:“別了嘴,倒似叫阿爹,亂了上下,不好不好。” 何棲一聽好似有理,道:“那叫阿菔?” 沈拓猶豫道:“都道蘆菔催人老,多食生白發(fā),不大吉?” 何棲駁道:“佛家、醫(yī)書還道蘆菔有延年益壽之效呢。” 沈拓立時詞窮,笑道:“幾月都不曾定下,也不急于這幾日,阿圓累了先歇歇,我不擾你,只在一邊坐了陪你。” 何棲抬眼看了看門口,心底正失望,便見許氏抱著孩子轉(zhuǎn)了回來,進門笑道:“侄媳將養(yǎng)得好,頭胎難得這般順遂,面色也不難看,竟還有些精神?!边^來彎腰道,“生下還不曾入眼呢,見見我們乖乖小郎,睜了好一會眼睛,才睡過去,大手大腳,大后比他阿爹還強幾分。” 骨中血,腹中rou,血脈相連不可言說,何棲心切,掙著身便要去接,沈拓忙伸手去扶將自家做了憑靠。何棲接過孩子,心緒如入沸水,翻滾沉浮,又想笑又想哭,笑懷中貼身骨rou,哭果然生得不如人意,好似將泥和了水,隨意捏了個樣子出來,軟塌塌,一碰就歪。 “母不嫌子丑,雖不大端正,好賴康健。”何棲咬著唇道,自己的骨血,多看幾眼,看得服貼了,倒不似乍見時那般難看。 許氏瞪眼,斥道:“胡言亂語,阿息怎生得不端正?剛出生便顯了眉眼出來,大后定比他爹周正威武。他不嫌你們阿父阿娘生得尋常,你們倒嫌起他來?”許氏膝下也有了孫男孫女,最喜小兒,如今看阿息真是百種喜歡,沈拓與何棲自是靠后。 “阿……息?”沈拓如遭雷擊,“怎定了小名?”不過片刻,他肚里一筐的名字便沒了用處。 許氏笑得眼開,道:“親家公取的名,意好,又上口。我們阿息也是神通的,得了名,可不就睡熟了。” 許氏道:“侄媳好生將養(yǎng),阿息就貼在身邊睡。我先家去,明日再過來,洗三也條治筵請親眷高朋吃酒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