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乞兒掂掂手中碎銀,拿眼兜著施翎,見他滿面塵土一身酸汗,倍加狐疑。 施翎環(huán)胸道:“我是個小氣的,哪個接了我的銀,又不賣我人情,休怪我翻臉,好刀刃切rou不費吹灰之力。” 乞兒見是硬茬,倒縮了頭,笑道:“哪個敢欺好漢,好漢不知,太守犯了事,斂了金山銀海,又縱仆行兇,林林種種不知還有多少罪,只把百姓當了魚rou。如今事發(fā),京中來了好些天差侍衛(wèi)圍了州府,將太守全家老小扣在宅中,明日便要動身押往京都呢?!?/br> 施翎打發(fā)了乞兒,壓低斗笠,在路邊挑子那買了碗餛飩裹腹,又裝作他鄉(xiāng)過客迷了道往太守府外查看,只見守衛(wèi)森嚴,十步一崗,遠近又埋暗哨,鳥雀難進。 施翎無法,只得尋了處客店落腳,他祖籍芨州,又自小混跡于街頭滋事打架,窄巷小道無比熟悉。雖經(jīng)年未歸,此處為鄉(xiāng)非家,卻哪里忘得干凈?在客店歇了半會,喂了馬,往賭館瓦肆等三教九流齊聚之地與游方郎中買了包蒙汗藥。 在客店了飽睡了一晚,隔日藏匿那些看熱鬧的人群之中,州府家中男女老少均被囚在車中,雖狼狽身上衣物卻還干凈清爽,頭臉也不曾有青腫淤紫,應是不曾受到苛待打罵。 領頭的兩位欽差一個面白有須,另一個卻是形容憔悴年輕俊美,施翎吃驚,他與此人曾有一面之緣,正是曾在宜州花樓所遇的年輕郎君,曾出言要招攬他去作門下客。 來時季蔚琇便道:昱王暗爭儲位,圣人愛子 不忍責罰,只剪他雙翅黨羽以作告戒,非但如此,圣人又令昱王親去臂膀。 此人十成九便是昱王,皇帝這般手段,也不知此時昱王心中哪般滋味,萬千雄心也釀作苦酒酸成陳醋,酸苦難當。 施翎尾隨囚車一路出了芨州城,連著兩三日睡了草窩,拿干餅充饑,苦無下手機會。擔心馬蹄聲惹人耳目,將黑馬驅入林中,令它自去,翻出半塊麩餅喂它道:“好兄弟,哥哥道你有靈性,只盼你別走得遠了,待我事成,與我重會。 般走了幾日,官道行人漸少,草木漸豐,荒郊野嶺野猿暗啼,破廟佛倒爐傾,,道邊驛站亦更見簡陋。 施翎扯團干草將廟中棄在一邊的三腳香爐拿水洗凈,摸了幾只鳥蛋放在爐中拿火煮了,又拿草灰抹了腳底板一排水泡。 他孤身一人尚且倦乏難當,何況押解囚車的欽差官吏,再有太守府中的管事家生,綁了兩手走道更是苦不堪言,幾個嬌弱的侍女早支撐不住,一命已去了半條。 州府夫人不忍,與欽差求情,欽差冷笑:“上下尊卑有別,她算得什么?也配來坐只囚車?死在半道,拿席子卷了就地葬了便是?!?/br> 昱王在旁冷笑:“上下尊卑?原來欽差也識得這幾個字?” 昱王雖失勢,欽差雖不服也不敢過于放肆,發(fā)令在驛站多歇息兩日,他不敢對昱王示威,只譏諷州府道:“太守一州之首,又兼皇親,不知忠君敬君,反倒滋生私心亂朝綱體統(tǒng),大逆不道。莫非太守還心存僥悻,妄想茍活,可笑可笑?!?/br> 芨州州府倚在囚車一側,拿手拍著了圍桿,眼皮都不抬一下,嘴里唱著南邊小調(diào)“一點斜暉近江水,春女挽了春籃回,鵝兒戲了稚童在柴扉,拄杖龍鐘在屋前,是阿耶望女歸~~” 欽差哈哈笑:“太守果是雅人,只囚車里沒美人執(zhí)扇捧盞,可惜可惜?!?/br> 他們一行人在驛站修整歇息,驛臣討好,奉承了一桌酒菜,施翎在暗處窺他們似有松懈,仗著輕身功夫翻進了驛站廚房,屋中有水缸,院中有水井,也顧不得多思,把一包蒙汗藥抖在兩處水中,怕那游方郎中暗吹法螺,不見其效,把鼓鼓囊囊整包藥用個干凈,這才隱入暗處靜觀其變。 驛站差役哪料得竟有賊人上門,先備了官差的飯食酒席,又聽吩咐抬水與囚犯牲畜吃,竟將驛站上下全麻翻了過去。幾個值守得駭然色變,施翎殺了一個,將其余幾個綁了扔在一邊,又拿草團堵了嘴不讓叫喚。 自己拿水潑醒芨州太守,納頭便罷:“施翎行事魯莽,累及恩公,恩公切勿責怪。” 芨州太守拿手抹了抹臉上的水,撫著額看著施翎,聽他口稱恩公,糊涂不解:“你是?” 施翎將斗笠除下:“恩公過眼千帆,我微末之人,恩公怕是不記我了?!?/br> 芨州太守細看他幾眼,一手扶桿一手拿指一點施翎哈哈笑道:“不曾忘,你是…施美人?可是沒錯?“轉頭驛站東倒西歪一片,“你這是?” 施翎磕頭道:“我聞恩公有難,來聽恩公差遣吩咐,雖是螳臂,擋不得車攔不得禍,卻可做個趟水小卒,為恩公探路。” 芨州太守搖頭道:“趙某謝施郎高義,事涉儲君,殺頭滅族的大罪,怎能累你一同丟命??祀x了這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施翎不肯,目露殺意道:“橫豎一死,那些官差被我藥翻,干脆殺了脫身?!?/br> 芨州太守大驚,忙道:“萬萬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們這一群人牽衣頓足,又逃得哪去?真?zhèn)€去當反賊不成?” 施翎哭道:“既是滅族之禍,恩公甘心無血脈傳世?” 芨州太守頹然道:“既曾食金咽玉,也堪荒冢埋骨,時也命也,哪由他們來擇?!?/br> 施翎見他頑固,又拿水潑醒女眷幼童,芨州州府急道:“義士好生大膽,人多聲雜,驚動天差如何是好。” 太守府老夫人年老受驚半身偏癱,神智卻是清醒,睜眼見此異狀,拿能動的那只手拉長媳衣角:“啊…???” 太守夫人仍記得施翎,低語將往事道盡,老夫人眸中星火死灰復燃,費力支起身,指著另一囚車中少年小郎,拼盡力氣道:“救…救…阿………”愛孫乳名就在唇邊卻怎也說不出來,老夫人心下發(fā)急,掙得滿臉淚水。 一旁太守娣婦哭叫道:“不不不,義士高義,救救我家幼子,他歲不過三,呀呀學語,稚子何辜,求義士救他生天,辜惜他幼弱歲小。” 施翎轉頭,婦人口中幼童被那少年郎君摟在懷中,歪頭吮著一指,見娘親哭泣,急喚:“阿娘,阿娘…” 芨州州府微合雙目,不忍掩面,跪于囚車中:“施義士救我小侄一命,他歲小,他日長成,音容自改,再兼隱姓埋名,不必東躲西藏,也得無憂度日?!?/br> 太守娣婦大喜,泣不成聲:“弟妹謝大伯容讓大恩,身死也得瞑目?!?/br> 太守夫人握著老夫人的手直抖,面上血色盡褪,慘白一片。 芨州太守柔聲道:“阿憫,駒兒年十一,縱是逃得一時,又哪逃得通緝?不如我們一家人一處,免得孤單,可好?” 太守夫人脖間青筋支楞,咬碎一口銀牙,終是點了下頭,又問少年郎君:“駒兒,陪爹娘身邊可好?你心中可怕?” 少年郎君哽道:“孩兒不怕,孩兒也舍不得爹娘。” “好好,不愧是阿娘的好兒郎,好。”太守夫人咽聲笑,“好?!?/br> 老夫人目眥欲裂,又恨又悲更盛哀求,只急得口角流涎,胸膛起伏:“駒……駒……駒……兒,救……” 太守娣婦跪爬老夫人身邊,哀泣道:“婆母這般狠心,阿果算不得你孫兒?” 芨州太守一揖深禮,對施翎道:“此番拖累義士,此生難以回報,只來生報還。恩公休再耽擱,脫身離去才是緊要。” 施翎點頭,撬開囚鎖接過少年郎懷中的小童,估量行事只恨力不能及,又不知蒙汗藥抵得多久,猶豫一番,不顧幼童哭鬧,轉身要走,實感不足,耳中聽得老夫人如瀕死之雁一聲嗚咽,不由腳下發(fā)力躍出驛站之外,見夜空黑沉,孤星暗沉,割衣結帶將幼童綁在身上,疾奔回去拉過叫駒兒的少年郎,喝道:“走?!?/br> 芨州太守與夫人雙雙大驚撲向囚車車欞:“義士?!?/br> 施翎拉著少年回首:“小郎君與恩公作別?!?/br> 少年郎掙扎,老夫人瞪眼從喉中發(fā)出含糊不清一字:“去?!?/br> 芨州太守與夫人只不語泣拜。 施翎拉著頻頻回首的阿駒,心道:此番再無無退路,一不做二不休。殺一人是殺,殺二人是殺。提了短刀,將捆綁著的幾役吏割喉宰殺。 溫熱噴濺得施翎等人滿頭滿臉,幼童失母大哭。施翎聽得林中馬蹄聲,哈哈大笑:“好馬兒,好馬兒,果然靈性。” 夜風襲過,透著腥氣,施翎側首,與暗處微一揖禮,策馬揚鞭漸入無邊暗林中。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施翎立了幾乎一本書的flag,對,就是這樣 第147章 夜雨敲窗人未眠, 一燈昏昏,火光微弱, 何棲拿了把小銅剪剪去一截燈芯, 不知怎么一時走神,縮手不及,被燙得唉喲了一聲。 沈拓忙過來執(zhí)起何棲的手, 微責道:“怎這般不小心?”他邊說邊吹著何棲發(fā)紅的指尖。 何棲耳聽雨聲蕭蕭,道:“院中花木繁茂,這雨聲喧囂, 惹人心煩?!鞭D頭看帳中阿息頂著兩手睡得熟甜, 笑道,“只阿息長日無憂。” 沈拓也笑道:“阿息指不定也嫌日間無趣, 除去吃便是睡, 又沒個消遣?!?/br> 何棲驚訝道:“他還沒個消遣?他皺了眉倒惹得一屋人來哄他, 阿爹更是溺愛非常, 恨不得學了阿翎帶他翻墻上屋……”她話出頓止,收了笑顏,憂心道, “我算了腳程, 阿翎去了這些時日, 也該歸轉了?!?/br> 沈拓道:“阿翎的心性,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何況活命之恩,或是芨州州府要他腦袋, 他也是二話不說動手獻顱。” 何棲苦笑:“他全了道義,只當家中之人當作什么?阿爹午間還念叨阿翎,問我落雨轉涼,可為阿翎備了厚衣?!彼袜溃拔揖共恢撊绾巫鞔?。” 何秀才待施翎有如親子,前幾日還與盧繼下棋時笑道:我此生之運,消也不消,無親子傍身,卻又算得兒女雙全,如今又有外孫子,兒女繞膝,豈敢再苛求一二。 沈拓心痛如割,施翎一去,他便料定此事難了,強自笑道:“阿翎守信,也學得分寸,我們只等他歸轉。”柔聲安撫道,“阿息纏人,阿圓早些歇下。再等得幾日還沒消息,我隨船去一趟禹京?!?/br> 何棲起身拍案道:“也好,這般沒了蹤跡,我是不依?!庇忠а赖溃鞍Ⅳ峄貋?,我只讓阿爹罵他,累我們揪心?!?/br> 等得何棲睡去,沈拓卻是無眠,生怕自己擾了愛妻幼子,干脆披衣去偏廳吃酒,冷酒入口,冰唇凍齒,越吃越添煩愁,一壺酒將盡,入喉又成酸苦。他有心求醉,卻是越吃越清醒,更深夜長,獨飲苦酒更嫌難捱。拿筷子數(shù)了數(shù)碟中香豆,聽雨聲夾著幾聲犬吠,盧大送來幾只細犬,不過幾月大,聞得一點響動便要嗷嗷狂吠,只是聲嫩沒什么威懾。 沈拓被它叫得心煩,起身去廚房喝止,剛出門檻腳步一頓,冷雨寒夜敲門聲聲。沈拓心有所感,連忙冒雨應門,院外果然是施翎,披了毛刺刺的寬大蓑衣,懷里似兜了什么,黑馬見了舊主,打幾聲響鼻,上前幾步低下濕溚溚的馬頭與沈拓親昵,沈拓這才見著馬背還馱了一人,同樣兜頭兜臉裹在一件蓑衣里,雖不分明,仍可見此人身形未長,想是年小。 沈拓沉聲:“快先進院?!?/br> 施翎點頭,拉馬進門,沈拓忙掩門上閂,幼犬嗅得生人氣味,喉中打呼,在那焦躁撓門,犬吠四起,仆婦聞得聲動以為有賊,連忙點燈起身。 沈拓一把抱下馬背上的人塞進馬廄中,在廊下與出門查看的仆婦道:“大娘莫慌,是阿翎雨夜歸家?!?/br> 仆婦執(zhí)燈笑道:“可是該死,雨夜好睡,我們睡得死沉,竟是不曾聽得施都頭敲門,倒累郎主親來應聲。” 沈拓道:“這倒怪不得你們,雨聲雜亂,哪里聽得敲門聲?!?/br> 仆婦又道:“都頭夜間歸轉,腹中定是饑餓,灶中還埋了火,廚下還有青菘,不如我去煮碗湯餅與都頭吃?” 施翎笑道:“誤了大娘安睡是我的不是,哪里還再累大娘煮湯餅,我自來便是?!?/br> 仆婦忙道:“這如何使得?” 何棲在屋間聽了響動,她極機敏,立知有事,披衣拿一盞燈籠出來道:“大娘去睡罷,家里叔叔遠歸,我做嫂嫂的親與他做碗羹湯?!?/br> 仆婦這才作罷,堆笑回屋,自去睡下。 沈拓示意施翎進屋,自己去馬廄將人領去偏廳,自己抱胸守了門側傾聽動靜。施翎解了蓑衣露出縛在懷中熟睡的稚童來,許是途中勞累,力小不支;許是有人以身作蔭遮蔽風雨,那稚童睡得面頰緋紅,顛簸輾轉竟是不醒。一旁少年也除了雨具,家逢變故消得身瘦,生離死別損得容殘,他雖狼狽憔悴見著沈拓與何棲二人,仍舊理了理儀容斂身一拜:“趙宜拜見沈家伯父伯母?!?/br> 何棲眼前微黑,拿左手握住發(fā)抖的右手,穩(wěn)住身形,問道:“芨州州府與你……” “正是家父?!?/br> 施翎在旁噗通跪倒在地,納頭三拜,何棲鼻中一酸淚如雨下,趙宜隨之撩衣跪倒。 施翎道:“哥哥嫂嫂,施翎是來拜別的,原本不該累哥哥嫂嫂涉險,只我心中不甘,今此一別,此生難見,不見得一面縱死也難瞑目,定是畢生所憾。因此施翎任性妄為返家作別?!?/br> 何棲怒道:“好個返家,此處既是家,你又要去到何處?” 施翎泣道:“哥哥嫂嫂原諒則,弟弟犯了事殺了人,他處才是安命容身之所?!?/br> 沈拓道:“阿翎素來是爽快的人,刀架脖頸不皺一下眉頭,作得什么離別情態(tài),先將前因后果說個清楚?!?/br> 施翎不敢隱瞞從頭至尾一絲不落地說得仔細,道:“我殺了官差,再無退路,留在家中只會牽連兄嫂。踏遍山川看盡江河,劍管不平事,本就是我心中所存志向,如今也算心愿得償?!庇致錅I道,“施翎薄情寡義,只得負了兄嫂,何公、阿計的一片深情?!?/br> 何棲冷笑道:“這話你留與阿爹說罷?!?/br> 施翎面色慘白,他本就生得好,長睫抖動引得人無端心疼,垂首委屈道:“我……我……不敢與何公作別?!?/br> 沈拓徘徊幾步,道:“你既已經(jīng)滅口,又哪里了去尋你蹤跡?大可在家中住下,兩位趙小郎君更換名姓,只作投奔來的遠親。你本非桃溪之人,有親來尋,哪個會去疑你?” 施翎搖頭道:“此舉太過冒險,施翎不敢也不愿哥哥嫂嫂牽進此事之中,既是我做的事,自由我來擔責。”又道,“常言道:世上無不透風的墻。哪有周全無誤的事,我雖殺了那幾個值守,難保還有漏網(wǎng)之魚。施翎半絲都不愿兄嫂家人涉及險境?!?/br> 何棲只不應,心中謀算著萬全之計, 趙宜在旁抱著阿果,茫然道:“不如由我自去……” 施翎淡聲道:“我施翎豈是負義鼠輩,埋首跨下做人?” 沈拓權衡種種,狠了狠心,咽下淚意:“阿圓,去為阿翎做碗面來,再為他一葫蘆酒。” 施翎聽聞此言,咧開嘴爽朗一笑,掩去眼中淚拜道:“施翎謝哥哥嫂嫂成全?!?/br> 何棲張張了嘴,喉間刺痛似是吞了糠麩,怒道:“是你哥哥應的你,我卻不知成全,你也別來謝我。”她拿手一拭淚,轉身出了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