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謝映棠也沉默了。 交齊十遍《儀禮》,已是兩日后。 拖拖拉拉被關(guān)了半月,謝映棠早早梳洗完畢,便點了數(shù)名侍女跟隨,徑直往謝映舒的書房去。 這日無雪,云后初陽半露,冰雪逐漸消融,露出一片青綠瓦片,高墻閣樓參差佇立,放眼望去,只覺置身春雪消寒圖之中,潑墨的紅白,撥動心上的一泓清水。 穿越拱門,沿抄手游廊行了幾步,便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一簇梅花前,一個清雋背影立在那兒。 謝映棠的視線被吸引過去,腳步微緩。 那人正低頭看著在雪地上撲花的貓兒。 ……是他。 謝映棠終于停下。 身后侍女不由得出聲喚道:“小娘子?” 她看著這一人一貓,身子不受控制,竟挪也挪不動。 可那少年已聽見人聲,轉(zhuǎn)過身來,一眼便望見了被簇?fù)淼男」媚铩?/br> 還是那般容色妍麗,稚嫩可愛。 成靜不由得展眉一笑,抱起雪地上的貓兒,朝她走了過來。 她見他近身來,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這才屈膝行禮。 成靜抬手一禮。 她動動眉睫,看向他懷中貓兒,不由得微微詫異道:“半月不見,冬冬竟長肥了這么多?!?/br> “是有孕了?!?/br> 她面露驚奇,拽著衣角遲疑道:“我可以……摸摸它么?” 少年揚唇一笑,“自然?!?/br> 她便伸出右手,輕輕摸了摸冬冬毛茸茸的腦袋,這只貓兒極有靈性,前爪搭在少年手臂上,尾巴搖個不停。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成靜低眸看了看她,忽然問道:“那日宴后,三郎可曾罰你?” 她一驚,收回手來,仰著小臉看著他,“大人知曉了我的身份?” “翁主那日與公主一道出席,三郎中途離席,前后聯(lián)系起來一想,便知大概。”少年想了想,微微抱歉道:“三郎性子果決,我一時未將他勸下?!?/br> 她咬了咬唇,“實在不是故意瞞著大人。我阿兄罰我,也與大人無關(guān),是我行為莽撞了?!?/br> 他失笑道:“無礙?!闭f罷,又道:“時辰不早了,在下先告辭了。” 第6章 剪舌 謝映棠待辭別了成大人,便領(lǐng)著一干侍女匆匆往三郎書房去。 她命人留守屋外,自己拿著抄滿的一整本書,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屋。 窗前晨曦撒落,三郎正端坐在案前寫字,頭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我便是這么教你的?” 她忙站直了身子,乖巧地喚道:“阿兄?!?/br> 三郎擱下手中之筆,淡淡看向她,示意她將東西拿上來。 謝映棠忙遞上抄書成果,嘀咕道:“我都會背了……” “那小娘子可得多謝我。”三郎隨手翻了幾頁,倒是笑道:“這字大有精進(jìn),你雖平日頑皮了些,可在這字畫詩賦之上的才能,再多過幾年,便能上朝與諸公討教了?!?/br> 謝映棠興奮至極,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了轉(zhuǎn),奉承道:“我是阿兄的meimei,如何能丟了臉去?” 這話聽得三郎心頭大悅。 三郎合上書,隨手?jǐn)S于案上,示意她坐,一面沉吟道:“這幾日,可有想清楚了?” “略通大概?!敝x映棠道:“阿兄之所以惱我,并非僅僅因為唐突撞見外男,阿兄是惱我行事過于畏縮?” 三郎拿過案上折扇把玩,漫不經(jīng)心道:“說來聽聽?!?/br> “meimei見到外男,避無可避,更該拿出我族的氣度出來,而非一昧躲避,只想著……”她悄悄瞄了瞄阿兄臉色,才遲疑道:“……只想著,阿兄會罰我?!?/br> 三郎眉梢重重一挑,驀地一合折扇,以扇柄敲了一下這丫頭腦門,冷道:“胡思亂想!” 他看著就這么兇? 謝映棠委屈極了,捂住額頭,瞅著他。 三郎終是緩和了神色,只好淡淡提點道:“你確實應(yīng)拿出世族與翁主的氣度,我們的母親是大長公主,家家十六歲便敢在朝臣跟前談笑自若,你若避無可避,便無需再避,克敵制勝,方為上策?!?/br> 謝映棠想了想,好奇地問道:“阿兄在朝中,也是克敵制勝嗎?” 三郎看向這小姑娘,少年忍不住一哂,原本冷冽的面容霎時冰封千里,他嗓音低沉,道:“朝堂之上的事情,比這要復(fù)雜得多。臨陣能克敵,是上策??刹粦?zhàn)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br> 謝映棠懵懂地點了點頭,由衷贊道:“阿兄似乎很厲害?!?/br> 三郎瞧她一眼,斂了笑意,淡道:“厲害與否,你個小丫頭懂什么?” 謝映棠嘻嘻一笑。 三郎指了指桌上的琉璃盞,道:“走的時候,記得把此物捎上?!?/br> 她眨了眨眼睛,大喜道:“阿兄送我的?” “成靜送你的?!?/br> 謝映棠心底微微一跳。 成大人? 似乎……成大人好像說過,會再賠她一個琉璃盞。 謝映棠看了那物,見紋路精巧,質(zhì)感上佳,青色淡淡暈染在盞底,在微暗的光影之下,仍透著一層隱約的瑩亮之感,極為通透純粹。 謝映棠捧起那琉璃盞端詳一番,驚訝道:“此物……比我原先的還要好上許多,成大人出手竟這樣大方?” “宮中之物,焉能不好?”三郎拿過案上書冊,淡淡道:“麻煩事已畢,翁主還是早些回去罷,抱著你的盞,切勿到處說是誰送的?!?/br> 她嘻嘻一笑,這小姑娘笑起來之時,糯齒細(xì)白,顯得分外嬌憨可愛。她心底因為這小小的禮物開心了不少,忙抱過那琉璃盞,轉(zhuǎn)身又要走,走了一半又趕緊回來對三郎行了個禮,做到無可挑剔之后,才蹦跶著跑了出去。 謝映棠將琉璃盞遞給身邊的侍女,慢慢穿過拱門,一離開三郎的院子,便蹦蹦跳跳地往往公主府的方向跑去,預(yù)備去給母親請安。 隨身侍女一路提醒著她要注意舉止端莊,被卻被某個撒歡的小姑娘無視了個干凈。 還好一路上不曾撞到旁人。侍女一邊擦著冷汗,一邊緊張地注意四周。 行至僻靜處,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什么。 謝映棠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去,朝身邊人招了招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那處。 是一處落了雪的假山。 高大草木掩映之下,那處十分隱蔽。 侍女不解其意,細(xì)聽才覺出有稀稀疏疏的聲音。 似乎有人藏在那處。 四下無人,天地裹素,西風(fēng)撲面,寒意也順著靴底的薄雪慢慢滲上來。 那侍女慢慢白了臉色,身處這樣荒僻之地,總沒由來得讓人有些發(fā)慌。 “小娘子,我們還是快些走罷……”侍女小聲勸道。 謝映棠不以為然,倒不覺得嚇人,只生了一絲好奇頑劣之心,打手勢示意身邊人噤聲,自己躡手躡腳地往那處走去,意欲好好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居然敢在她面前鬼鬼祟祟。 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從那高大喬木之后繞去,慢慢探出腦袋瞧。 這一眼,便看見雪上鮮艷的血跡,和一團血色之物。 謝映棠驀地一驚,小臉唰得慘白。 她身子嚇得僵直,不知該如何動彈,目光不受控制一般,慢慢上挪。 一個人跪在那兒,滿口是血,渾身抽搐著。 兩個男子死死擒著他,一人手上拿著染血的剪刀。 “啊——” 謝映棠嚇得尖叫。 那兩個男子聞聲一驚,抬眼便見一個華衣的小娘子站在那處,花容失色。 遠(yuǎn)處侍女正在觀望,被這一聲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小娘子——” “小娘子您沒事吧——” 謝映棠直覺血遽涌至頭頂,兩腿發(fā)軟,一口氣竟沒能提上來,眼前一黑,便往后狠狠栽去。 侍女飛奔過去,忙將謝映棠從雪地上扶坐起來,不住地喚著“小娘子”,見怎么喚也沒用,便紛紛開始哀哀抽泣起來,為首的侍女大聲吩咐道:“快快去找三公子!”一面招呼其他人將謝映棠攙起,小姑娘此刻已暈厥過去,雙眸緊閉,睫毛輕輕顫抖著,臉色也時青時白,任她們擺布著。 婢子們一想平日三郎的雷霆手段,只覺此命恐怕不保,此刻只能盡量挽救。為首的侍女起身怒視那兩名男子,目光掃過地上血腥之物時,臉色也白了不少,強撐著斥責(zé)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們在此處做這等血腥之事?驚著了端華翁主,不要命了不成?” 那兩個男子這才知曉這暈倒之人是誰,對視一眼,惶恐地跪了下來。 侍女們扶著小娘子,急得幾欲撞墻尋死,才走了幾步,身后漸漸響起軟靴踏雪之聲,少年清冷的聲音響起,“發(fā)生了何事?” 侍女回身,見恰巧是之前與小娘子說過話的成大人,忙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哀哀哭求道:“大人!我家女郎受驚暈過去了,她身子骨弱,求大人快快想辦法……” 少年垂袖而立,衣袂上的銀絲紋繡十分華美,襯得風(fēng)骨清逸淡漠。 他聞聲皺眉,不解其意,待目光掠過跪在雪地里的男子,和那滿口是血之人之后,眉眼倏然冰寒。 成靜振袖大步走了過去,低低道了一句“冒犯”,從侍女手中接過謝映棠,一手穿過她腋下,再勾起她膝彎,將小姑娘打橫抱起,大步沿著小路,往三郎院中折返而去。 懷中的小姑娘身子極輕,小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輕掙了幾下,溢出幾聲痛苦的低吟。 他腳步更快,一邊冷靜地吩咐身邊侍從道:“你去通知三郎,讓他直接帶了大夫來我房中?!?/br> 侍從領(lǐng)命,飛奔而去。 成靜低眼看了看懷中之人,冷冷抿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