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謝映棠只覺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渾身似被包裹著,眼底猩紅一片,鋪天蓋地都是血腥味。 心跳如擂鼓,幾乎要蹦出胸腔去。 她掙扎著從黑暗中醒來,只望見了一人光潔的下巴,低低呢喃了一句:“成大人……” 他腳步微微一滯。 她頭腦混沌一片,口齒不清地嗚咽了一聲,“別看……有舌頭……” 說罷,再也支撐不住,小手一垂,再次暈了過去。 她暈過去的一霎,成靜已跨入了自己的居室,將她放在了軟塌之上。 不一會兒,謝三郎大步而入,通身氣勢寒冽,目光倏然與成靜相撞,又輕輕劃了開去。 兩人不動聲色。 身后的大夫快步上前診脈,又拿出藥箱中的銀針,以小火炙烤之后,扎入謝映棠身上幾處xue位。 謝映舒冷冷看著。 四下婢子跪著不敢動彈,屋內(nèi)燭火輕搖,一方靜室內(nèi)分明透著暖光,卻隨著謝映舒的到來,透出一股肅殺寒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窗外西風(fēng)甚大,刮得人耳膜發(fā)疼,寒意灌入胸口。 沉浮的怒意壓抑到了極點,謝映舒闔眸,袖中手狠狠一攥,復(fù)又睜眼。 昏迷過去的meimei,早已無片刻之前的頑劣嬌憨,死氣沉沉,像極了她幼年那場大病。 聽聞下人通傳謝映棠撞見剪舌之事時,謝映舒驚怒交加,第一次顧不得儀態(tài),想也未想便親自去尋大夫。 身處世家大族,加之朝政之事勾心斗角,有些陰暗之事便心照不宣,可謝映棠卻是極為純凈的小姑娘,族內(nèi)兄弟長輩將她從小護得很好,哪怕是殺一只小貓小狗,也未曾讓她親眼見過。 今日突然撞見這等驚悚之事,她又怎么禁得住嚇? 許久之后,大夫做完全程,才轉(zhuǎn)身對謝映舒跪拜道:“稟郎君,翁主身子骨弱,加之受驚過度,才會猝然暈厥,并無性命之憂,在下開個方子,郎君待翁主醒來之后,讓其服下,再好好調(diào)理幾日即可,只是……” 謝映舒眼神陰鷙,冷冷道:“只是什么?” 大夫遲疑道:“只是……翁主此番受驚,只怕留下心病,日后若再想起今日所見之事,恐怕仍會存有心病……” 成靜身后的侍衛(wèi)張口欲為公子解釋,成靜抬手,止住了那人多言。 謝映舒倏然轉(zhuǎn)身,冷淡道:“成兄,有事相商?!弊约和崎T出去。 成靜淡淡垂眼,隨之出去。 廊下無雪,鐵馬亂搖,風(fēng)卷碎花,觸目是鮮艷冬梅,花枝伸展在頭頂,似女子腰身,婀娜嫵媚。 謝映舒攏袖在廊下站定,全身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冷漠,回身問道:“剪舌之事,是你的人做的?” 成靜嘆道:“確是。此事是我失策,未曾選好時機,不巧竟會被令妹撞見?!?/br> 謝映舒徹底淡漠了眉眼,冷冷道:“成兄身兼大才,在下小小府邸,實在容不下成兄施展?!?/br> 侍從忍不住道:“謝大人何必動怒?此事于我家公子何干?謝大人這是不將陛下放在眼里么?” 成靜斜眉看來,眸色微沉,“誰許你多言?退下!” 那侍從只好噤聲,轉(zhuǎn)身離去。 廊下只剩二人,成靜只道:“這回,我抓的是jian細?!?/br> 謝映舒轉(zhuǎn)過身來,皺眉看著他。 “此人聲稱謝府奴仆,跟蹤于我,欲盜我信箋,三郎當(dāng)知,此事意味著什么?!背伸o抬手揉了揉眉心,無奈地嘆道:“我是天子親信,正常情況之下,三郎試想,若被主人家監(jiān)視,我應(yīng)如何做?” 謝映舒心思何其通透,當(dāng)下便明白過來,遽然一驚。 成靜身為天子親信,表面上說的是姑且留在謝府,實際上這其中利害關(guān)系,又有很多講究。 比如,一個與世家作對的天子親信,在世族里面被人跟蹤,被盜看機密,他應(yīng)作出什么反應(yīng)? 應(yīng)上奏陛下,彈劾謝族。 這是皇帝在測試他的忠誠。 成靜若真的符合帝王的期待,就應(yīng)該將那人殺了,與謝族為敵。 “我不傻,亦知你也不傻,跟蹤這等下作之事,自然不是你做的?!背伸o的目光掠向一邊落雪的石獅子上,嗓音涼冷了下去,“此人,是宮中派來的,針對的是你,更是我,我們的陛下……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的忠誠了?!?/br> 所以,他選了折中之法,讓人就地剪去那人舌頭,以示警告。 謝映舒皺眉更深,慢慢重復(fù)道:“……懷疑你?” “其間恩怨,一時難以解釋?!鄙倌隉o奈地苦笑一聲,看向那落雪飛檐,溫聲道:“我親自扶他登基為帝,從此之后,便與他只是君臣,不再是生死之交?!?/br> 其實陛下早就開始懷疑他的忠誠。 從他身后總是跟隨的侍衛(wèi)便可看出,那些人,以保護之名,做著監(jiān)視之事。 謝映舒沉默許久,才道:“你要與陛下為敵?” “不敢為敵,陛下是君,臣只能聽候君命罷了?!背伸o微微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這個人,無論是怎樣的神情,都顯得有些溫柔無害,可謝映舒與他相識多年,自然明白他即便是要對什么人下手,也是微笑從容著的。 是時,下人快步過來道:“稟郎君,翁主醒了?!?/br> 謝映舒闔目斂去眸中冷意,再睜開時已恢復(fù)日常溫和淡靜之態(tài),轉(zhuǎn)身回屋。 剛一進門,就瞧見在榻上縮成一團的謝映棠,小臉素白,精神萎靡,只一雙晃著水意的大眼睛含著不安之色,一見謝映舒進來,便朝他伸手喊道:“阿兄。” 謝映舒心軟亦心疼,走到她身邊去,把她抱在懷里,拍了拍meimei的背脊,柔聲道:“別怕,我在這里?!?/br> 謝映棠將唇咬至滲血,倔強地將尚未涌出的淚生生憋回,伸手扯了扯謝映舒的衣袖,嗓音干啞道:“那個人……” “此事已經(jīng)料理,日后定不會再有,棠兒勿念此事?!敝x映舒在她看不見處皺緊了眉,此刻成靜抱著貓兒推門而入,走到小姑娘身邊蹲下,笑道:“翁主,看看誰來了?” 謝映棠從阿兄懷里探出腦袋來,眼色微動,“冬冬。” 那只長毛的尺玉霄飛練輕輕“喵”了一聲。 成靜道:“它想你了,翁主想不想抱一抱?” 謝映棠身子微僵,又重新把腦袋埋了回去。 她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了,成大人這是在哄她,她如何聽不出來。 ……他居然特意過來哄她開心。 她又退出阿兄的懷抱,揉了揉眼睛,才朝成靜伸出手,將冬冬抱到懷里去。 小姑娘蹭著雪白柔順的貓毛,也跟這只貓兒一般,柔軟溫順下來。 她也惦記著他,問道:“大人被嚇到了么?那人……”一回想那情形,謝映棠臉色變慢慢僵白下來。 成靜彎了彎眼睛,柔聲道:“我若怕了,今日誰能救你呢?” 他說的委婉,自然不能說自己早已司空見慣,更不能說此事就是他安排的。謝映棠聽在耳中,卻不由得愧疚地想:原來成大人為了保護我,強忍著懼意。也是,像成大人這般如雪雕琢的兒郎,想必也不曾見過這等惡心血腥之事。 第7章 戲謔 謝映棠當(dāng)日再闔眼時,便做了噩夢。 三郎院中新收拾出的廂房內(nèi),侍女隨從們跪了一地,小姑娘拉著自己阿兄的衣角,哀哀地訴苦,女兒家的聲音驚擾了枝頭的雀兒。成靜在樹下喝茶,問道:“素聞翁主體弱,三郎平日竟連這等小事……也瞞著她么?” 相比于其他官家小姐,這般年紀早會在后宅里明爭暗斗,膽量也絕無如此之小,小到……令人費解。 謝府仆人聞聲笑了,恭敬地答道:“大人不知,我們這位翁主,既嬌養(yǎng),也不嬌養(yǎng)。譬如,那日受驚是真的,如今抓著我家公子的衣裳,卻是在故意鬧了?!?/br> 成靜飲茶的動作一頓,驀地笑了開來。是時梅花花瓣被風(fēng)送到了石桌之上,少年抬起廣袖輕輕拂去,微笑道:“懂了。” 謝幺非說自己晚上睡覺害怕,這胡攪蠻纏的結(jié)果,便是被應(yīng)允在三郎院中住上幾日。 翌日清晨之時,成靜與謝定之相坐于府中湖亭之上,兩人就天下大勢與兵法相談甚久,太尉興致極佳,便命人擺出一盤棋來,與成靜切磋對弈。 白玉棋子叩響棋盤,清鳴悅耳。 “明公走棋過于保守,小輩請教,而今包抄夾擊之勢,當(dāng)如何破解?” “世侄擅于謀略,可算漏了一點?!?/br> “何處?” “禍起蕭墻。” 少年瞇起桃花眼,眸光微挪,良久抬頭道:“小輩受人掣肘已久,此局應(yīng)如何解?” 謝定之撫須微笑,“不破不立?!?/br> 成靜沉思良久,正欲再言,忽然聽得一片清脆悅耳之聲。 謝映棠早早在外晃悠,腰間金玲作響,打破了一片寂靜。 “成大人早安?!毙」媚锊戎徛暱拷诓贿h處停下,朝他一笑,又對謝定之道:“阿耶早安。” 謝定之笑道:“你這丫頭,趁三郎不在,便來我這處鬧騰?” 她粲然一笑,說道:“本是想找阿耶切磋棋藝,不想阿耶正與成大人對弈,女兒可以過來旁觀嗎?” 謝定之一口回絕,“你去別處玩玩,待我下完這盤棋,再與你切磋。” 謝映棠只好走了開。 她在偌大謝府中徘徊多次,待謝定之第三盤棋下完,小姑娘又在樹后探頭笑道:“阿耶阿耶,你下完了嗎?” 謝定之敷衍地抬了抬手,“你爹與成大人棋逢對手,尚未下完?!睂⑺虬l(fā)走了。 謝映棠在亭外繞著柳樹直打轉(zhuǎn)兒,分外無聊,她將枝頭的各色梅花折下,一片一片地吹了出去,想了想,又親自去了一趟公主府。 謝定之下到第六盤棋時,謝映棠又在樹后探頭笑道:“阿耶,家家叫你去公主府用膳。” 連親娘都搬出來了。 謝定之回絕道:“你家家素來最疼你,你代我去用膳也是一樣。”小姑娘跺了跺腳,惱怒而去。 又過半個時辰,她又回來了,在遠處喚道:“阿耶,翁翁他說……” 這回搬來了輩分最大的人。 成靜先是未能忍住,低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