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劉踞居功自傲,交通朝臣,子弟不肖,欺害忠良……朕不降罪,有負黎民百姓,著貶為庶民,打入死牢待斬,女眷皆沒為官奴,府上男丁悉數(shù)流放,欽此——拿下!” 成靜一聲令下,衙役一擁而上,將劉踞捆起拖走,劉踞嘶聲大喊:“成靜!你與我、與我固然有舊忿,但我求你向陛下進言,饒我幼兒!” 他此生樹敵眾多,后輩一旦落入廷尉之手,再被其他落井下石的官員隨便編個莫須有的理由,必然命不久矣! 成靜笑容溫和依舊,眸底卻一片漠然。 劉踞還未說完,衙役已將他的口堵上,連拖帶拽地往外拉去。 府上女眷幼兒哭鬧不休,跟隨而來的度支尚書手下官員招呼手下人上前,開始查抄整個侯府。 一時眾人分頭查抄,翻箱倒柜,動作極其粗蠻,再將所得之物一一登記在冊。 謝映棠看見女眷中一位華衣婦人正抱著一個四五歲的錦衣男童,大概猜出那些男童應就是劉踞的幼子。衙役正要上前奪人,那婦人便哭著將兒子抱緊,瘋了一般地求饒起來,那一些婆子丫鬟也紛紛過來胡亂撕扯起來,哀嚎哭叫聲不絕,鬧得翻天覆地,年紀稍長的老太太一口氣不曾順上來,兩眼一翻便往后倒去。 成靜瞧這亂象,微微皺了皺眉,將她們全權交由手下人自行處置,自己拂袖往內院走去,才剛走幾步,一女子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忽然掙脫了衙役,一把撲到了謝映棠腳下,哭求道:“這位女郎!這位女郎!求求你……救救我祖母!我祖母暈過去了!” 她看出謝映棠身份特殊,應是可以求情之人,便緊緊抱住她雙腿,扯住她裙擺不讓她走,謝映棠抿了抿下唇,求助似地看向成靜,成靜已寒聲道:“把她拖開!” 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地擒住那女子,抓住她頭發(fā),將人粗暴地拉開,謝映棠這才看清那小娘子面容——她也不過只是十六七歲模樣,淚水哭花了整張臉,一雙通紅的眸子怨恨似地盯著所有人。 謝映棠心底微動,快步走到成靜身邊,低聲喚了一聲:“大人。” 成靜含笑看著她,已經(jīng)明白她是要代為求情了,便朗聲吩咐道:“端華翁主親自求情,來人,將老太太抬走,吩咐郎中救治?!?/br> 謝映棠不曾想成靜居然點名是她在求情,忙捧道:“我不過來湊個熱鬧,還是大人仁慈?!?/br> 成靜好笑道:“我哪里仁慈了?這高昌侯府冒犯翁主在前,你不計較,倒是心胸大度?!?/br> 她靜了靜,搖頭道:“我分得清是誰害我,對劉冶,我欲殺之而后快,但旁人是無辜的?!?/br> 他饒有興趣,又笑問道:“既然無辜,何不求我徹底放過他們?” 謝映棠抿了抿唇,抬起眼看著成靜。 他微偏垂著頭,眼神在盯著面前亂象,卻又在認真地聽她說話,眉峰如刀,俊美如玉鑄人,一抹似涼非涼的笑意凝在唇角,在暗紅色官服的映襯下更顯冷酷威嚴。 這個人,或許真如他所言,她從未了解過。 但他這般耐心同她說話的模樣,偏偏又讓她抑不住心頭狂跳。 原以為畏懼冷酷的他。 可此刻看他查抄侯府時的笑語晏晏,忽然又覺得,此人城府深重,志向不淺,冷酷不過是他的武器而已。 她看著他對外的冷酷,對她的溫柔,竟不怕了。 她壓下心頭砰砰之聲,淡淡道:“自古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若以私情治國,便法綱不振,她們固然無辜,但被劉氏子弟迫害的百姓亦有父母兒女,他們又何其無辜?劉冶既敢動我,對平民女子只會更不留情面,他又迫害了多少人?自作孽,不可活,不知憐愛百姓,誰又憐他妻兒?” 成靜卻反問道:“他妻兒并未讓他作惡,此又何解?” “于他妻兒,確實過于殘忍,但若無此懲處,如何以儆效尤?”謝映棠搖了搖頭,低聲道:“家君曾言:‘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國無法不立,世人震懾于法度威嚴,方可內外清肅?!?/br> 成靜微笑道:“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于未萌,使之不為非,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彼葡氲搅耸裁赐拢抗饬冗h一瞬,淡淡道:“世上大是大非,什么又說得全然正確呢?” 他說此話時,尾音微微下滑,聲音透著一股清淡的冷意。 謝映棠不由得抬眼瞧了瞧他。 她想了想,說道:“世人總非你我可救,可我知道,我們都是在救自己?!?/br> 成靜不由得轉眸看了她一眼。 他低眼一笑,“翁主穎慧。只是,世人持本心難矣,人心易變,這顆赤子之心,在下便希望,翁主不管將來經(jīng)歷什么,都不要丟掉?!?/br> “不會的。”她揚唇笑道。 在陽光下,她一雙漂亮的眼睛仿佛收納了春光,眉眼盈盈,顧盼神飛。 成靜袖中手微動,想抬手摸摸這丫頭的腦袋,又自覺荒誕,將手放下了。 她似有察覺,朝他走了幾步,手牽住了他的袖子,礙于身形遮擋,旁人看不太分明。 她眸子清亮,有些期待地看著他,又想探入袖中去拉他左手,自己也知道這等行徑不太妥當,但她就是忍不住。 總歸,成大人是不會對她發(fā)脾氣的。 她把手探入他袖底,悄悄去勾他手指,成靜低眼,不含情緒地看著她,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她又緊跟著上前,佯裝在與他說笑,笑意卻又狡黠又羞赧。 仿佛在說:牽一下手又沒事。 成靜想:上回給這丫頭的教訓還是不夠。他怕她受驚,卻不曾想這謝家小娘子膽大包天,行徑比三郎還要猖狂。 他驀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慢慢眨動雙眼。 成靜唇角往下一壓,握著她的手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轉身將她半是控制著往內苑帶去。 內苑人甚少,她被他鉗制得緊緊的,掙扎輕了掙不脫,重了便會被人看出端倪,只好一路緊緊貼著他的手臂。 成靜身后的子韶看著兩人的背影,倒有些納悶了,這兩人怎么挨得這么近?在說悄悄話? 成靜一路將謝映棠帶到僻靜處,才低頭道:“我竟是小瞧了你?!?/br> 謝映棠裝糊涂,茫茫然地看著他。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頷,聲音微微發(fā)涼,“自恃優(yōu)待而得寸進尺,翁主,這對你阿兄百試不爽,但我不是他。” 她仰頭看著他,倔強道:“你今日非要同我說這么多回么?方才在馬車上說了一回,我已經(jīng)聽見了?!?/br> 他松開手指,退離她一步。 她怕他厭煩,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喚道:“成大人。” “成靜?!?/br> “成定初。” 成靜抽回衣袖,往前走了幾步,查抄侯府的人已快速尋來,正在稟報查抄出來的東西,那人慌慌張張,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成靜聽著稟報,神色越來越冷,最終快步走向前廳。 統(tǒng)計財政的官員連忙將搜到的金銀器具一一指給成靜,細說其價值,再將新搜出的名冊和密信遞給成靜,成靜略略一翻便合上了,淡聲道:“茲事體大,本官還需上奏陛下。府中可還有未搜查的?” 一邊立即有人說道:“還有最后一間庫房未曾查完,數(shù)目眾多,大人還需稍等?!?/br> 成靜淡淡抬袖,命他退下,自己在這處靜等。他站著,轉頭看了看還站在那處的謝映棠,面上依舊是冷冽的,心里卻嘆了口氣,吩咐身邊的子韶道:“你先帶翁主回馬車上等著?!?/br> 子韶得令,立馬走向謝映棠,請她回車上坐著。謝映棠也不再使性子了,抬腳走出了侯府,裙擺掃過還未來得及除掉的雜草。有衙役不慎抬頭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見美人長發(fā)柔軟,身影裊娜,衣帶飄逸脫俗,舉止亦帶著世家的涵養(yǎng),不由得挪不開眼。 成靜靜等片刻,最后的賬目終于完成,他略略看過那條目,冷笑一聲,道:“這回便有好戲看了。”說著大步走向馬車,卻不上車,改為騎馬,又往下家去宣旨。 第21章 舊事 當日成靜一共去了五家,所宣圣旨無一是好事,而他每離開一家,京中權貴暗暗派下來盯梢的人便立刻回去通知自家主人,不過才一天,帝京上空便飄著一股陰翳之氣。 滿朝文武安靜地有些過分,都在自己家中縮成了烏龜。吏部尚書在尚書臺踱來踱去,焦頭爛額。 他們都不知道劉踞是哪里犯了太歲,只道成靜剛歸洛陽,陛下便同他找人開刀,這一刀劃得太深,那些官官相護、結黨營私的事情縱使需要大刀來治,可當這第一刀真正地落下來,百官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們再一咂摸,為什么謝族突然就開始針對高昌侯了?成靜與謝映舒關系頗好,有沒有這一層的原因?謝族是世家之首,站在陛下那邊也不應該啊,更何況這宣旨之人是成靜……他們一想再想,還是覺得奇怪,只能自我解釋這是成靜手段高明所致。 他們在愁,謝映棠也愁。 她一個人被晾在馬車內,只要成靜下馬,她便連忙從車窗內探出腦袋,不停地喚“成大人”,成靜起初是不打算理這女孩兒的,他有些理解了三郎為何待她這般嚴苛,這樣的性子,不嚴點怕是要翻天。 但是他后來有些繃不住了。 成靜走到馬車邊,她立即喜笑顏開,趕緊道歉道:“成大人,我再不隨便拉你的手了,是我錯了,你別生氣啦,進來坐著吧?” 子韶:“……” 拉手?拉什么手? 成靜垂眼看著她。 她緊張地看著他,好像怕他真的不理她了。 他淡淡道:“翁主,那么多好男兒,為何偏偏是我?” 她搖頭道:“那么多好男兒,普天之下,我卻覺得你是獨一無二?!?/br> “靜又何德何能?” “喜歡何必非要找到解釋?” 他注視著她,和煦的眸光漸漸涌起一股難言的深意,她見他不言,倔強地看著他,又道:“我再不碰你了,成大人也別離我這般遙遠,好不好?你說我不了解你,大人又可真的明白我?” 日光傾斜,一片光影照亮成靜胸前的官袍紋路,他的睫毛被光打出長而密的陰影,半面露在光下,半面在影中,這樣的容顏在一明一暗的交織下,更顯幾分沉靜陰郁。 天邊云煙散去,此處人煙稀少。 成靜側眸對子韶吩咐道:“圣旨已頒完,你讓隨行衙役都回去,稍后我自會回宮復命。”說完,又起身上了車。 謝映棠看著坐進來的他,面露喜色。 成靜道:“可愿隨我去一個地方?” “好?!?/br> 馬車一路驅到城外西山腳下,謝映棠走下馬車,山間百鳥鳴叫,綠意盎然,成靜站在她身邊,讓子韶看著馬車守在山腳下,道:“隨我上山?!?/br> 謝映棠跟他一路跋涉,走到半山腰去。 他穿過枝葉繁茂的小路,越走越偏僻,卻不曾停下。 輕車熟路,仿佛這條路已走了無數(shù)遍。 半山腰中,高大的樹木將一處掩起,雜花四處亂開,落葉零落,蕭條凄涼。只有一小方?jīng)]有落葉的地方,靜靜佇立著一個巨大的墳包。 無碑無名。 成靜站在墳前,淡淡道:“這是我成氏一族族人的尸骨,我族半數(shù)被殺,父母、meimei和一些旁系親人都死了,因犯大罪不得好好安葬,我叔父不敢收殮,只好由我長大后,親口向今上討了恩典,暗中安葬家人尸骨?!?/br> 謝映棠怔怔看著成靜,臉色逐漸發(fā)白。 他面上看不出一絲哀傷,只有平淡的陳述,“只是我將他們安葬時,尸身已不可分辨,只好將他們合葬在一處,希望可以慰藉他們在天之靈。” 成靜說著,轉身看著她,道:“我是罪臣之后,你平日見到的我再風光無限,不過只是表象?!?/br> 她搖頭道:“這不是你的錯?!?/br> 他淡淡一哂,抬手指著那墳包,語氣森涼,“這也不是他們的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