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謝映棠怔然。 他說:“翁主,你出身世家大族,看到的只有好的地方,你可知洛陽繁華之外,有些地方仍是餓殍滿地,妻離子散,戰(zhàn)亂不休?你可知世族攬權(quán),對百姓的迫害有多嚴重?你可知當(dāng)今天下,我無父無母孓然一身,我要的又是什么?你又可知……家君母死在先帝手中,我為何甘在朝中為官,兢兢業(yè)業(yè)服侍先帝之子?” 他的聲音冰涼如流水,自她耳畔慢慢涌過,讓她漸漸失神。 成靜道:“你我立場不同,我有我的責(zé)任,這條路太兇險,只能我一個人走?!?/br> 她失聲道:“你要與世家為敵?還是你要為你父母報仇?” 他卻不答此話,反問她道:“這樣的我,有什么好?” 她上前去,忽然伸手抱住他,手臂緊緊環(huán)著他的腰,搖頭道:“別說了,這樣……又怎么樣呢?我會因為你,去看到我不曾看到的,學(xué)會我所不會的,這樣還不夠嗎?” 他任憑她抱著,沒有再推開她,只是道:“當(dāng)年我被接入宮去,我對先帝感恩戴德,不認叔父一家,人人都在暗中笑我狼心狗肺,包括你正在京外的二兄,他說,他縱為庶子,也知‘傲氣’二字當(dāng)如何書寫,寧死也不肯背離先祖?!?/br> 她閉上眼,心疼得無以復(fù)加,“我懂,宮里諸事波云詭譎,你只是為了能在宮中活下去?!?/br>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發(fā)頂,語氣驀地柔和下來,“翁主,你先回去罷?!?/br> 她仰頭看著他,把他抱得更緊,“我回去之后,你定覺得我難纏,不會再來謝府見我。” 他無奈地笑了笑,說道:“我待人從來算不得溫柔,我既然對你態(tài)度如此,便是不會惱你。” “可是哄我?” “不是?!?/br> 她展顏一笑,又說:“你當(dāng)初托付給我的五只貓兒還養(yǎng)在我那里,它們都長大了,還有的生了小貓?!?/br> “我改日便去看?!?/br> 她松開他,又道:“那大人也不要喜歡別的女人,等著我好不好?” 他滯了滯,無奈地點頭。 她吸了吸鼻子,笑出聲來。 成靜再祭拜了一下族人,便帶著謝映棠原路下山了。 天色將暗,天幕低垂,黑云不知不覺遮蔽了太陽,沉沉壓在了頭頂,連山腳下的風(fēng)也大了起來。 成靜面圣后出殿時,子韶已將謝映棠送了回去,順便回府拿了雨傘,在宮門口靜靜等著。 正等得百無聊賴時,雨幕中便隱隱有人走了來。 成靜找御前大內(nèi)管借了傘,與幾位大臣一道走向?qū)m門。 春末的雨水沿著碧色磚瓦慢慢滴下,將夜幕洗得更加濃黑。 光祿勛崔昌平、廷尉王恪,以及尚書令葉玄三人一路說笑,時不時與成靜說幾句,長者在前,成靜始終微笑著,讓王恪暗生贊賞之意。 崔昌平笑道:“定初啊,你去了荊州三年,這回總算是歸洛陽了,這些日子過得還算習(xí)慣罷?” 成靜微笑道:“下官本就是在京中長大,思鄉(xiāng)已久,此番回洛陽喜之不盡,自然不會不習(xí)慣。” “這洛陽可不比荊州,明槍易躲,暗箭可就難防嘍。”葉玄瞟了他一眼,淡淡提點道:“你還是太年輕了,陛下畢竟賞識你,今日特地派了你去奉旨查抄高昌侯府,之后你還是要謹慎小心,有些事情不要太較真,年輕人總把握不了分寸。” 王恪聞言皺了皺眉。 這話里含義,便是要成靜注意一下朝中百官的心思,高昌侯府可以搜出很多見不得的人東西,有些事情可以呈上去做做樣子,有些事情一旦呈上去,誰的臉上都不好看。 劉踞混跡官場多年,和誰都算扯得上幾分關(guān)系,尤其是他們這些官場老人。 若要細查,誰又算得上完全干凈? 不過成靜入宮稟報之時,他們剛剛與陛下議事完畢,正在殿外等著下人送傘過來,只知成靜拿了一大摞紙張進去,也不知他與陛下私下里說了些什么。 成靜笑意不變,轉(zhuǎn)身看著葉玄,語氣平淡,“下官多謝葉大人提點,只是下官任職刺史三年,也親眼見過民生疾苦,自古以來,貪官相護,其網(wǎng)密而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已至政令難以實行,久而久之,必潰千里之堤,致使國家腐朽,下官深知劉踞在其中分量不過如輕如鴻毛,但此人不除,何以震肅百官,重振綱紀?” 他看著葉玄逐漸變色的臉,又笑道:“下官深知葉大人清廉,想必葉大人也盼著百官不貪不腐之日罷?大人穩(wěn)重,下官年少氣盛,甘愿螳臂當(dāng)車,是以已將諸事奏于陛下,不欲徐徐圖之?!?/br> “你!”葉玄臉色徹底黑了下來,冷冷甩袖道:“你這行事未免太過魯莽!” 成靜靜默不言,任由葉玄發(fā)怒。 他方才說得算是客氣話,畢竟葉玄任職中書令,是他上司,不給點面子也不好。但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就是覺得葉玄心思過深,自己所做并無錯處。 非他狂妄自大。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陛下將他留在洛陽,其意便在此,他若做不到,皇帝哪怕與他表現(xiàn)得再情深意切,也會立即換掉他這顆棋子。 王恪見葉玄神色不豫,沉吟片刻,開口道:“定初為陛下的忠心,我們算是看到了,只是定初想過沒有,你如今勢單力薄,以卵擊石可不是聰明人的做法?!?/br> 成靜含笑道:“劉踞如今便是關(guān)押在廷尉府,之后審訊便是全權(quán)交由王大人,下官一未逼其造反,二未親自告發(fā),三未參與審訊,何談怕人報復(fù)之說?還是王大人認為,將此事壓下,大膽欺君才是明智之選?” 他口齒伶俐,確實行得光明磊落,王恪嘆了口氣,搖頭道:“是是非非,我們也都明白,你好自為之?!?/br> 葉玄冷哼道:“他自己懂什么?當(dāng)真以為京中的那群老滑頭跟荊州屬官一樣好對付?” 成靜笑道:“自然是不同的。在荊州,下官行走坐臥都要防著被人拿刀抹了脖子,如今到了洛陽,不曾見到舞刀弄槍的莽夫,趁口舌之快之人倒有不少?!?/br> “你!”葉玄指著他,臉色黑如鍋底。 崔昌平抬手撥下葉玄的手,笑著拍了拍成靜的肩,連衣袖上沾了雨水也不在意,只道:“世侄聰明伶俐,此前謝定之也經(jīng)常與老夫提及,老夫便靜觀其變了,還望世侄好好施展,切勿失足了?!?/br> 幾人說著,已慢慢行至了宮門前。 子韶連忙去給成靜撐傘,成靜手上得閑,忙抬手對幾位行了一禮,“多謝幾位大人提點,下官這便回府了?!?/br> 崔昌平笑道:“衣裳都淋濕了,快快回去罷?!?/br> 成靜抬眼,朝崔昌平頷首一笑,便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崔昌平看著雨幕中馬車逐漸遠去的影子,暗暗思忖道:果然成靜還是不同尋常,與其為敵,不如好好拉攏。 葉玄則臉色極差,心道這小子要是再落他手上,定然讓他吃不兜著走。 王恪撫著胡須,暗嘆一聲,這回,算是有好戲看了。 幾人心思各異,互相寒暄幾句之后,便分道揚鑣。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的事情比較復(fù)雜,很多還沒交代,會一一展開的。 這也是他遲遲不接受女主的原因之一。 還有一個原因:女追男還沒到高潮怎么就能輕易答應(yīng)呢? 今日還有一更六千多字。 第22章 春心… 謝映棠暮時回府,直接被三郎那邊的下人給請了去。 三郎一日未去官署,倒是氣定神閑,隨口問了問她此去有什么想法,她便說已將上回那事放下,無論如何,他們都幫她出氣了,她再糾結(jié)于那事,便是與自己過不去了。 謝映舒閑閑倚在案邊,大笑道:“我也當(dāng)知道,你這丫頭自小就沒心沒肺得很,日后保持著這心態(tài)也好,不囿于世事,樂得自在。你記住,無論如何,謝族人都在此,不要再尋死覓活的?!?/br> 她也覺得那時實在羞恥,趕緊點頭答應(yīng)。 謝映舒看天色不早,她還未曾用膳,便索性留她在自己那兒吃,期間又無意間問起此行可有發(fā)生了別的什么事,謝映棠便用春秋筆法隨口說了,有意將成靜帶她去山上之事略去,又不敢說她對成靜動手動腳的事情,這樣一來,能說的便只有抄家之事了。 謝映舒聽到成靜抄出了許多名冊之后,眉峰才微微一動,又叫來了謝澄,不知低聲吩咐了什么,用完晚膳后便要動身出去。 謝映棠:“阿兄!” 謝映舒頓了頓,回身問道:“怎么?” 謝映棠囁嚅道:“成大人今日是得罪了不少人么?” 謝映舒挑眉,反問她道:“在官場上,什么是得罪?他得不得罪人,與你謝映棠何干?” 他說完,又好好掃了一眼這女孩兒,撐了傘匆匆而去了。謝映棠看著消失在雨幕中的修長人影,嘆了口氣,拿筷子戳了戳碗。 身邊,忽然坐下一個青衣女子。 謝映棠抬眼,卻見那女子正斂眉朝她微笑,黑發(fā)披在身后,衣擺寬大,廣袖斂在膝頭,是個安順溫柔的美人。 她喚道:“洛水姊姊。” 洛水微笑道:“見過翁主。” 謝映棠看她衣著,微微蹙眉,洛水看透了她的懷疑,便回答道:“我有孕了?!?/br> 謝映棠一怔,登時喜道:“真的?” 洛水點頭。 她自三年前沒入奴籍,而后又輾轉(zhuǎn)來到了謝府,做了三郎身邊伺候的人,這三年來,因她溫柔謹慎,行事頗有分寸,三郎倒也偶然將她帶在身邊,久而久之,便真的做了三郎的人。 謝映棠擱下筷子,拿帕子輕輕搽了嘴,便起身攙著洛水坐到一邊去。 她有些感慨地說道:“我阿兄那般不好說話,洛水姊姊居然也能伺候他這么久。” 謝映舒行事冷酷果決之名響徹府內(nèi)外,人人都說他不像謝定之,亦不像長公主,反倒性子隨了嚴苛冷戾的翁翁。 洛水噗哧一笑,溫柔的面容浮上一層明麗春水,道:“三郎行事確有手腕,但行的都是磊落之事,正如他待翁主您,固然嚴苛,卻也是在擔(dān)心您?!?/br> 謝映棠笑出一道淺淺的梨渦,抬著小下巴驕傲道:“所以,我才不與他計較?!?/br> 洛水微微一笑。 洛水沉默良久,終于慢慢道:“我初來謝府的時候,本是很怕的,因為那時除了我,還有別的奴籍女子被買了來,她們……遭遇不太好,后來都沒有留在謝府,只有我一人幸運地留下來了?!?/br> “后來,我怕我是下一個,所以主動求見三公子,說寧可伺候他一輩子,公子那日閑閑倚在榻邊,低頭瞧了瞧我,只問了一句:‘你又怎知我是什么樣的人,便敢留在我身邊?’我說:‘世人都傳謝有佳郎,妾旁的不敢說,但是三公子一定是好人?!愦笮Φ溃骸廊送?,怎可輕信?’我便沒有再敢接話,公子看了看我一會兒,便說留下我了,只是又對我冷言道:‘不過借你安身之所,若敢抱有他心,便將你亂棍打出府?!夷睦锔一I謀別的?當(dāng)時只是又驚又喜,連忙謝恩了?!?/br> “隨后不久,我便知道,公子身邊還有一些別的女人,只不過公子不喜女色,待她們不冷不熱,她們稍有不慎,便會落得不好的下場。后來,我又見到了翁主您,我看公子對您沒有好聲色,卻在您生病時時時刻刻關(guān)心著,我便知曉,他真的是一個好人,不過面冷心熱罷了。哪怕……這世上能讓他付出真心的人少之又少。” “后來,我便悉心伺候他?!?/br> “只要他皺一皺眉,我便知道他是不開心了,即便他在笑,我也知曉何時的他才是真正心情不錯的。后來一日,公子剛剛被擢為度支尚書,那日他與朋友們喝了酒,我將他帶回來時,他忽然在馬車上問我:‘我與朝中那些jian佞弄權(quán)之輩有何區(qū)別?’我便笑著說:‘旁的妾不知道,但是只有您待妾好,您不會和他們一般,肆意踐踏無辜之人。’他看了我一會兒,便笑了起來,沉沉地說道:‘那哪日我若變了,你便提醒我罷?!?/br> “回府之后,我熬了醒酒湯,那湯還未喂他飲下,他便將我拉到了床上?!?/br> “再后來,我便一直在他身邊,他偶爾會與我說說旁的事情,不過點到即止。我知道公子雖身處大族,一直以來卻不愿依靠家族玩弄權(quán)術(shù),故而才堪堪與江尚書平起平坐,所以我也一直支持著他,哪怕我只能為妾,他將來還會有正妻,會有嫡子?!?/br> 洛水說到此,一雙美眸上浮現(xiàn)水意,道:“我淪落到這般地步,不敢再奢求什么了,如今若能好好生下孩子,我還有什么不甘心呢?” 謝映棠沉思片刻,只誠懇道:“我也會幫著阿兄好好照顧你的,這是我的侄兒?!?/br> 洛水破顏一笑,伸手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多謝翁主。其實,妾說了這么多,只是想求您一事?!?/br> “何事?” 洛水道:“公子說,公主殿下當(dāng)初與趙夫人同日有孕,趙夫人先于殿下生下二公子,至此公主始終心有不滿,礙于人言未曾多說,而今公主不知妾已有身孕,他日公主若是知曉,翁主替妾在殿下面前求情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