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楚言往貞觀殿走去,被鄂王那么一攪,清醒了不少。到貞觀殿時恰巧見到兩位宰相趙九翎與李覓之出來,她屈膝行禮:“明河見過兩位相公?!?/br> “臣見過明河郡主。”二人同道。 趙九翎又道:“昨日聽犬子說郡主已無大礙,今日得見郡主無恙,臣也放心了。” 趙九翎與她的父親是舊相識,兩人雖然相差四歲,又是文武有別,但二人關系甚好。大概是有此一層關系,趙九翎才不介意她的身世,不在乎外間私下說她命硬克親的話。 楚言微微一笑,上輩子在趙家,真心容納她的也就是趙九翎和趙懷瑜了,她低首道:“得趙相關心,明河感激不盡,我并無大礙。” “郡主日后還請多多留心,遇見了那些帶著亂七八糟物件兒的伶官們離他們遠點,雖然只是宵小人物,但教坊司畢竟是官家的?!痹捠抢钜捴f的,他笑咪咪的看著楚言。 瑤華殿蠟油一事,實則是普安因妒而做,但普安是公主,而楚言是因圣上憐憫才封的郡主,畢竟不姓李,圣上也有有意想為她主持公道,但太后卻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fā)生,哪怕她是功臣的遺女。 人走茶涼,人老義薄,大約如此。 “多謝李相善言,明河記得了?!敝皇?,普安會使計讓她摔下了階梯,背后應該是太后暗示的,誰能防得住掌管后宮大權的太后呢? 趙九翎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李覓之,對楚言道:“臣等先行告辭,望郡主保重身體。” 楚言屈膝行禮,等他二人走后,才進了書房里。圣上正在親自將茶研成茶末,見她進來后手下的動作未停,笑道:“來了?快坐下,今日慶歌給我弄了新茶紫筍,你有口福了?!?/br> 慶歌是宰相李覓之的字,此人最善察言觀色,知道圣上喜好什么,就想盡法子去弄來各種稀罕物。而今飲茶成風,文人雅士多喜親手煮茶,圣上更是喜茶成癮。 “是阿奴有福了,得圣上親自煮茶,實讓阿奴惶恐又榮幸。”楚言在圣上對面跪坐于席上。 圣上已經(jīng)將茶葉硏成了粉末,此時紫藍轉(zhuǎn)金的琉璃茶壺里水已經(jīng)微響,他隔布打開壺蓋,往里微微放了點鹽。等水煮沸后,又從里盛出一瓢水放在一旁,再用茶勺取出茶末,投入壺中攪動。等茶水再次翻滾后,將剛剛舀出來的水倒入壺中,然后提起茶壺開始分茶。 這紫藍琉璃茶壺也是李覓之從地方尋來的上好琉璃打磨而成,總統(tǒng)也就打造了三副,一副送給了太后,一副賜給了襄城,還有一副就是圣上這里了。 楚言專注的看著圣上的動作,雖然瀟灑利落,但她的眼睛還是難免會落在那雙手上,圣上明年就至花甲,再是注重保養(yǎng),手上也已經(jīng)有了皺紋。 琉璃茶碗已經(jīng)送到了她面前,原本淡綠色的茶色在半透明的紫藍茶碗里顏色顯得有些深,她雙手接過,待圣上拿起自己的茶碗放在鼻下聞著后,她才也輕嗅著茶香。 “怎樣?”圣上問。 “香味濃厚,鮮醇甘美,圣上的茶藝越來越高了。”楚言回道。 圣上笑容不減,卻微微搖頭,道:“你怎么跟子息一樣,每次都是這些無趣的話?!?/br> 子息是宰相趙九翎的字,圣上平時經(jīng)常與他煮茶論道,楚言上輩子在嫁入趙家后,有一次得以觀看他煮茶,單論茶湯,兩人不相上下,但煮茶的動作,卻比圣上更加灑脫。 楚言愧道:“阿奴茶藝不精,每每看到圣上煮茶都慚愧不已,也希望自己能夠技藝精進,好讓圣上品嘗指點?!?/br> “你在家里無事就多練練,楚公雖不懂茶,但時間久了,也能分辨一二?!?/br> 楚言想起不通茶道的祖父,搖頭笑道:“可是阿翁每次都說好喝,其他的都說不出來,弄得阿奴都也沒了興致?!?/br> 圣上點頭同意,又憤憤地說:“這楚老翁當真沒雅興,我初學會時就叫他過來品嘗,誰知倒把我給氣到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叫他來品茶了,”頓了一下又不甘似得說,“朕可是天子?!?/br> 但天子碰到了武夫,也只能無奈頭疼。 一盞茶喝完后,圣上才道:“委屈你了,朕雖為天子,但也為人子、為人父,不得不考慮阿娘的心意?!?/br> 楚言趕緊道:“是阿奴自己不小心,不怪別人,圣上莫擔心?!?/br> 圣上看著垂眉低眸的楚言,不禁暗嘆,自己的三個女兒沒一個在相貌上能與她一比,也只有襄城在氣質(zhì)上勝她一籌。如玉如珠,亭亭靜立,倒也像她母親,嗔時嬌俏,笑時嫣然。雖也活潑明朗,但只對著楚老翁耍橫,連對從小就寵著她的自己,都始終保持著君臣之禮,實在讓他無奈。 “朕始終都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平安,為楚將軍和楚夫人多多照顧你?!笔ド陷p嘆。 “先父先母若知圣上如此厚愛阿奴,定是萬分感激、百般欣慰。”楚言垂首,眸色微冷。 如此又用了一盞茶,楚言才告退,又去向韓貴妃和太后告辭,太后讓周尚宮給了她一卷道家經(jīng)典,說是登云閣那里弄混了,和佛經(jīng)一塊送了過來,內(nèi)容是《逍遙游》,恰好送給她。 楚言拜謝后出宮,只是剛走到集仙殿時,肩輿上的華蓋忽然斷了,差點砸到她。 第5章 青婷扶著楚言下來,心里難受,也不知這肩輿為何會壞? 內(nèi)侍們紛紛下跪,楚言搖頭:“你們回去吧!這里離長樂門不遠,我自己走便可,也不必再去抬新的來?!?/br> 四個人跪紛紛松了口氣,這就是不怪罪他們了,雖說郡主張揚,但為人卻一向?qū)捜?,他們深深一拜,道:“小的們謝郡主大恩!” 四個人抬著肩輿回去,只留一個內(nèi)侍領路。楚言便從青婷手里拿過《逍遙游》邊走邊看,剛打開就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飄入鼻中,和前世的一樣,艾草味加上檀香和薄荷,一聞就能立刻辨別出來。 蘭臺燕郎宮闌夕,大周朝一百二十余年來的第一位寫經(jīng)使,也是第一位年僅十七歲就位列正五品的文官,算是一個文散官。 對于常人來說,字寫的好看不難,但自成一派成為名家卻難,而宮闌夕十二歲那年就名聲大噪,以獨樹一幟的字體聞名東都,十三歲就被圣上安置在蘭臺里,專為圣上和太后寫經(jīng)。今年年初圣上為他特設寫經(jīng)使一職,以前從來沒有寫經(jīng)使這一官職。 因為是皇家御用寫經(jīng)使,他便不能給任何人寫經(jīng)文,是以圣上會偶爾讓他抄寫一些書籍,賞賜給朝臣。 前世未出閣時她基本不看圣上賜來的經(jīng)書,但在趙家她閑來無事看的最多的便是這位寫經(jīng)使抄寫的經(jīng)書了,不過那時他已經(jīng)不是寫經(jīng)使了,但圣上還是命他閑暇時抄寫一些道家書籍給她看。 大約是寫的《逍遙游》,所以這字體不如以往的收斂穩(wěn)沉,反而飄逸脫俗,清颯得意,似高峰之墜石,似長空之初月。 應該是他自己寫著看的,前世她看的那些經(jīng)書,無一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字體。 這么看著書,忽而聽到了一聲貓叫,楚言心里一動,抬頭就見到早先在天街上遇到的胖橘貓正優(yōu)雅的在墻頭走著,又厚又軟的毛給人感覺抱起來會很舒服,看到楚言時它圓圓的眼睛骨碌碌的轉(zhuǎn)了一圈,尖尖的耳朵向中間聚攏一下后又恢復平常。 她這才想起來高墻里面就是麗正書院了。 宮闌夕雖屬蘭臺卻不歸蘭臺管治,所以當差的地方也就不在皇宮外的蘭臺,而在宮內(nèi)的麗正書院里,一座兩層高的登云閣就是他抄寫經(jīng)書的地方,未經(jīng)他允許,誰都不可進入。 想到這里,她的眼睛看向手里文卷,那只貓的視線也落在了她的手上,像是知道她手里拿著的是它主人的東西一樣,它在朱紅色的瓦上坐了下來,仍是居高臨下的看著楚言,“喵~喵~”的一聲跟著一聲叫,一副在叫喚主人過來捉贓的模樣。 楚言好笑,正要開口喚它,就聽到高墻那邊一聲風輕云淡,緩若細流,清如泉水:“元寶,下來?!?/br> 橘貓立刻站了起來,撒嬌似得卷起了尾巴一躍而下,跳進了墻內(nèi)。 貓叫聲還在傳來,只聽貓的主人聲音靜緩清雅又帶著一絲淺淺的寵溺,威脅道:“最近皮了,下次再亂跑,我就把你拴起來,記住了嗎?” 橘貓的叫聲頓了一下,又似不滿般抗議的長長的“喵”了一聲,然后不知道里面的人做了什么,橘貓短促的叫了一聲,躥到梨樹上跳回了墻頭,一連串動作利落靈巧,但也再次抖落了一片梨花。 橘貓的尾巴對著楚言、貓頭沖著高墻里的人得意的叫了一聲后,掉頭向楚言沖來。 楚言往后退,橘貓踩掉了她手中的文卷,緊接著又躍上對面的墻頭跳進了史館。 高過白墻紅瓦的一株梨樹開滿了白色的花,幽靜淡雅,風吹過,花瓣飛揚,一些落于墻院內(nèi),一些飄到宮道上,徒惹一地零亂,落在地上的《逍遙游》,上面有兩個散亂的貓爪印。 “郡主!”青婷趕緊抓起楚言的手,生怕她被貓抓傷了。 “回稟郡主,那只黃花貍貓是蘭臺寫經(jīng)使宮闌夕宮經(jīng)使養(yǎng)的,圣上特許宮經(jīng)使可以帶著元寶進宮當差?!眱?nèi)侍緊張的說,暗道怎么這么多事端。 “我沒事?!背缘?,她忘了,今時這只大貓跟她并不熟。 青婷趕緊撿起書卷,抖落上面的梨花,擔憂的問道:“郡主,這可怎么辦?” “沒事?!辈贿^一卷書而已,太后也沒必要計較。但高墻里邊的人微揚了聲音,問道:“敢問可是明河郡主?” 楚言微愣,抬頭看向白墻上的朱紅色瓦磚,遲疑了一下,回道:“是我,”頓了頓又道,“里面是宮經(jīng)使?” “正是微臣,”那個聲音平緩清離,似二月微風般又夾雜了一絲春寒,“微臣驚擾郡主,還望郡主諒解?!?/br> 楚言看著紅瓦,看著一樹潔白,覺得這么對話很奇怪,忍不住笑了笑,道:“無妨,經(jīng)使不必過慮。” 青婷卻靠近楚言,讓她看看臟了的紙,低聲道:“郡主,這個。” 她是想讓楚言趁此讓宮闌夕再寫一份。楚言搖頭,沒有必要,而且她不想跟他有過多的接觸,剛要朝里面的人說告辭,就聽他說:“請郡主稍等,微臣這就出去請罪。” 楚言垂眸看了眼硬黃紙,她覺得這兩只貓爪印挺可愛的。 “不必,宮經(jīng)使事務繁忙,明河不便打擾,告辭?!彼蜌獾恼f。 里面的人頓了一下,道:“如此恕微臣無禮,郡主慢走?!?/br> 楚言往長樂門走去,因著是步行,耽誤了不少時辰,她乘著馬車出皇城的時候,各官署都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下直了,她只好讓春來驅(qū)著馬車在他們后面慢悠悠的跟著。 沒一會兒,外面的春來道:“小的見過趙御史?!?/br> 楚言身影一頓,再沒動靜。 馬蹄聲接近了車窗,趙懷瑾清冷的聲音恭敬道:“懷瑾見過郡主。” 楚言靠近青婷低聲道:“說我休息了?!?/br> 青婷仍舊對楚言的反應感到疑惑,但還是掀了車簾一角,對趙懷瑾輕聲的說道:“回御史,郡主今日有些乏,正在小憩中。” 騎在馬上的趙懷瑾看著那被掀開的簾子一角,堪堪只露出青婷的一張臉,其他的再見不到。他微頷首沒再說話,只是驅(qū)了馬到前面,不緊不慢的走著,與楚言的馬車相隔一丈半。 從天津橋過洛河到坊間,是所有官員出皇城端門回家的唯一大道,所以自趙懷瑾過來跟她問候開始,她隱隱聽到了外面的低聲言論。 因為十一歲時說的話,她自作孽的把趙懷瑾與她綁在了一起,無論是宮宴還是私宴,因禮因義,他雖不愿意接近她,卻也不能刻意避開,整個東都的人都從心底里認為他二人是一對了。 過了跨越洛河的三道橋,接近民舍坊間,大約是沒想到今日的憲臺青郎下直這么早,不少人都跑來聚在了路邊,瞧那好看的青郎。 憲臺青郎趙懷瑾,蘭臺燕郎宮闌夕,二人相貌俊美,同是少年聞名,同樣因為圣上的話而得的綽號,所以便被稱為東都連璧。兩人每每行于街上,必有無數(shù)少年少女在街道兩側(cè)圍看,時下民風開放,拋花擲錦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倒成了東都天街上的一道奇特風象。也是如此,今日宮闌夕在御道上快馬加鞭,為的就是避免被人圍觀。 沒一會兒坊間便熱鬧了起來,幾個小娘子站在閣樓上看趙懷瑾,膽小的拿著巾子掩嘴含羞帶怯的看他,膽大的朝他丟錦帕,也有湊熱鬧的少年郎在一旁起哄,天街上一下子熱鬧非凡。 趙懷瑾早已習慣無視,只是也免不了被同僚取笑。 一匹馬走到了他身邊,騎在馬上的阮珩瞟了眼后面的馬車,半是戲謔的說:“尋常為了避開這些熱情的婦孺娘子們,你不都是要等到黃昏過了才下直,怎么今日出來的這么早?莫不是想通了?要接受這些如花美眷的好意了?” 趙懷瑾不理他的胡說八道,只回道:“差事都已經(jīng)做完了,便想著早些回家。” “哦~”阮珩拉長了調(diào)子,看著那些嬌羞的少女,一臉羨慕的感慨道:“只要有你在,我這樣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人都生生成了陪襯,你還板著臉不理會這些可愛的小娘子們,真是氣煞我等?!?/br> 趙懷瑾沒回他這胡話,看到一個香囊從眼前飛過也波瀾不驚。 阮珩一臉痛心疾首的看著他:“你你你!真是暴殄天物!” 他伸手接住了一個樓上扔下來的藍色錦囊,還不要臉的對著上面的少女們笑著擺手,好似那東西是給他的。 樓上一陣呼聲,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把它給青郎!”隨后又是一陣嬉笑聲。 阮珩做了個傷心的動作,然后就把錦囊遞給趙懷瑾,趙懷瑾不接,他便硬塞,馬因他們的舉動慢了下來。二人推躲間,藍色的錦囊忽然從阮珩的手中飛出,恰好從車窗鉆入了馬車里,閣樓上的小娘子們齊齊的驚呼一聲,街上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被風吹起的桃李花瓣,在夕陽下滿天飛舞。 楚言也痛呼了一聲,只是被淹沒在外面的驚呼聲中,此刻正捂著被砸中的頭。 “郡主……”青婷著實覺得今天郡主比較背,一路上不停的出事端。 楚言捂著頭,斂眉凝視著這個小巧精致物,藍色的連理枝錦囊躺在車板上,這下好了,還給趙懷瑾不是,不給也不是。 外面很安靜,京城的老百姓們都等著看熱鬧,尤其是這些勛貴之間的熱鬧,更是想看憲臺青郎與明河郡主之間的二三事。 十一歲的郡主揚言要嫁給十六歲的狀元,趙懷瑾固然名聲在外,但除了楚言面對他時的不矜持外,明河郡主的相貌何嘗不是為人驚嘆的? 東都城的男子中,尚有宮闌夕這樣俊美無儔的郎君能與之相稱,而女子中唯有楚言一人,郎才女貌,誰聽了不覺得是佳偶? 楚言雖是郡主,也是皇戚,但她姨母并非皇后且無子嗣,她也并不是圣上的女兒,娶她也不必擔心做那“郡馬”,影響仕途。而趙懷瑾雖為宰相之子、太后的表侄孫,可是說的難聽點,楚言的祖父定國公已經(jīng)五十七歲,又能活多久?不必擔心宰相與功將的聯(lián)姻。 上輩子楚言一心沉溺在情愛中,別人想到的她未曾去想,別人沒有想到的,她更不曾想過。但守孝的那三年給足了她的思考時間,如果不與趙家結(jié)親,阿翁就不會突然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