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張嬤嬤莞爾,扶著沈晚冬往屋里走。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因為這類人明白自己身處什么樣的局勢,并且會很快將利弊權衡清楚,知道要為自己將來的五年甚至十年打算。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 “嗯?”張嬤嬤有些意外,停下了腳步。她眉頭緊皺,好似在盤算什么,不過很快就恢復平靜,輕笑道:“這事姑娘得和夫人去說,這會兒別多心,先吃晚飯吧?!?/br> 晚飯做了好幾個菜,旋炙豬皮rou、蔥爆兔rou、一小盆雞皮麻飲,還有盅冰過的荔枝膏。沈晚冬心里裝著事,沒胃口,只是略動了幾筷子。服過安胎湯,天已經黑了。 夜蟲在墻角叫的歡騰,可真讓人心煩。 沈晚冬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這小半年參湯、藥膳一直補著,加上懷孕后胃口大開,她豐滿了不少,皮膚白嫩得簡直能掐出水來。哪兒都好,就是脖子上那道刀疤讓人瞧著難受,不過戴上珍珠項鏈就看不出了。 細想張嬤嬤傍晚說的那番話,其實不無道理??墒虑橐淮a歸一碼,她還活著,債哪兒能讓還未出世的孩子去償還。再者這戚夫人行事頗陰損隱秘,孩子若真交到她手中,不放心啊。 唉,這兩年怎么這般不順。 越想越氣,忽然,沈晚冬覺得肚子一陣劇痛,好似有股暖暖的東西從下身流了出來。還有兩個月才生,怎么忽然就不對勁兒了。急劇疼痛和緊張間,她腦子忽然閃過個念頭:可能又被人算計了。 第11章 惡奴 底下撕裂般的劇痛一陣陣洶涌而來,沈晚冬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快要錯位散架了,小腿肚抽筋,濡濕的頭發(fā)緊貼在額頭和側臉,眼前陣陣發(fā)黑,她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張嬤嬤也是急得滿頭大汗,一個勁兒地給她喂催產的藥,一邊好言安慰她,叫她使勁兒,給她擦干汗;另一邊又大罵墨梅手腳太慢,熱水供不上。 沈晚冬看見銅盆里泡著沾了血的紗布,她想了很多,想到多年前娘親也是經歷了這么一遭,才把她帶到這人間,真的太疼了;又想到吳遠山的怯懦沒擔當,她又恨又委屈。 “嬤嬤,我快活不成了?!鄙蛲矶罂诖?,她手心全是汗,一把抓住張嬤嬤的袖子,問:“別讓我做糊涂鬼,今晚的安胎湯味道不對,你是不是,嗯?” 張嬤嬤眼中愧色甚濃,她反握住沈晚冬的腕子,聲音有些抖:“好孩子,咱們先別說這種話,等了生了后,嬤嬤就算給你跪下磕頭也愿意?!闭f完這話,張嬤嬤給沈晚冬口里塞了塊羊乳做成的糕點,急道:“這會兒不敢沒力氣,孩子,掙扎著也要咽進去啊?!?/br> 口里全是血腥和苦澀的藥味,根本察覺不出來羊乳糕的香甜。沈晚冬咬緊牙關,粉拳緊握,背微弓了起來,使勁兒用力…… 太累了,太疼了,她感覺有團東西終于從底下滑出去。隱隱約約間,一陣嬰兒的啼哭響起,柔弱但卻響亮……眼前陣陣發(fā)黑,她終于沒忍住,累暈過去。 * 也不知過了過久,沈晚冬漸漸有了意識,她感覺渾身疼,肚子餓的咕咕作響。 好熱。 沈晚冬一摸,頭上戴了頂薄布縫成的小帽,額頭和身上都是熱汗。她掙扎著坐起來,扭頭看去,如今正是晌午最熱的時候,酷日的光打在紗窗上,很是耀眼。地下擺著個大青花瓷盆,里頭盛了滿滿一盆水,水面上浮著幾塊殘冰。 床上就躺著她一人,孩子呢? 正在此時,張嬤嬤打簾子進來了,她早已將昨夜那身沾了血的衣裳換下,此時穿了身緋色裙衫,瞧見床上躺著的病人已經醒來,忙回頭喊墨梅:“姑娘醒了,快,把水盆和吃食端進來?!?/br> 沈晚冬心里著急,掀開薄被想要下床,含淚問道:“我的孩子呢?” 只見張嬤嬤倒是鎮(zhèn)定,她半低著頭,從盆里擰了個溫手巾,走過來將沈晚冬按回到床上,輕輕給沈晚冬擦拭著臉和脖子,隨后,又從墨梅手中接過碧瓷碗,用調羹攪動碗中燉得糊爛的粥,垂眸嘆道:“姑娘節(jié)哀,孩子剛生下就斷氣了?!?/br> 沈晚冬腦袋登時麻木,她半張著口,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死了?怎么會,她明明聽見孩子啼哭了呀。鎮(zhèn)定下來,別亂。 “敢問嬤嬤,戚夫人昨夜是否也生了孩子?!?/br> “姑娘睿智?!睆垕邒叩恍Γo沈晚冬喂了勺粥,柔聲道:“咱們夫人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少爺,府里眾人輪番給夫人和老爺磕頭,等著領賞呢。對了,咱們小少爺跟前有兩個奶娘伺候著,姑娘好好顧住自個兒,莫要傷心?!?/br> “懂了?!?/br> 沈晚冬推開遞過來的粥,背對著張嬤嬤躺下,她身子弓著,頭埋進烏黑青絲里,失聲抽泣。兒子生下來,她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給抱走了。這是她身上掉下的rou,是她生命的意義和延續(xù),就這么被剝奪了,她們好狠。 “姑娘,莫要傷心,女人坐月子時忌諱可多呢,不能哭的?!?/br> 沈晚冬恨,恨得發(fā)狂,可依舊穩(wěn)住心神,哽咽著問道:“您放心,我可不會尋死覓活。我現(xiàn)在只想問嬤嬤一句,如今我把孩子生了,是不是就能滾了。” “姑娘說什么氣話?!睆垕邒咝叩美夏樛t,喉嚨也燥得慌,忙輕撫著沈晚冬的肩膀,咧出個干笑:“夫人視姑娘如同親meimei般,怎會,” “那再問嬤嬤一句。”沈晚冬直接打斷張嬤嬤的話,轉身坐起來,她抹掉臉上的淚,盯著面前這偽善的老嫗,盡管心里恨,依舊做出柔弱之樣,道:“夫人曾說過,要讓我給小少爺當奶娘。小女深受夫人“大恩”,能否借此機會來報答?” 張嬤嬤一愣,細思了片刻,鄭重道:“這事還得請示夫人,姑娘先別急,把自個兒身子照顧好最重要?!?/br> “知道了?!?/br> 沈晚冬應了聲,從床邊那張矮凳上拿起粥,喝了個光,隨后又躺下養(yǎng)神。她沒有再哭,也沒有纏著張嬤嬤要回孩子,因為這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明知道孩子是被那姓戚的毒婦抱走了,好,你去哭鬧,若人家一口咬定沒抱,你沈晚冬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死了,你又能怎樣?戚夫人從頭到尾隱瞞自己的身份,目的就是不叫你上門喊冤,如今除了委屈求全,希望戚夫人許她做奶娘,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冷靜下來,先把身子養(yǎng)好再說。 * 自那天過后,沈晚冬果然想通很多,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所以她每日都好好進飯食將養(yǎng)著,不吹風,不碰涼水,不費眼睛看書,也不生閑氣。 其實她能感覺到,張嬤嬤和墨梅自打她生了孩子后,態(tài)度就有些敷衍,全然不似先前安胎時那般盡心盡力。 果然,在出月子后,張嬤嬤給她帶來了戚夫人的話以及五百兩銀子,人家夫人說:本該接meimei進府的,只是近來家中多事,恐多有不便。再者meimei剛沒了孩子,此時也不方便見小兒。莫不如帶了這五百兩銀子暫且回鄉(xiāng),等過兩三年,小兒大些了,再派人去接meimei來大梁。 這話說的可真動聽,意思很明白,人家是怕她這會兒進府見兒子會生事端。等過上兩年,兒子養(yǎng)熟了,再讓你來。那時候生米做成了熟飯,就再也難以改變現(xiàn)實。 呵,這沉甸甸的五百兩,怕是買孩子的錢吧。 拿,為何不拿。 當時她拿了銀子,略收拾了下行李,給張嬤嬤和墨梅道了個萬福,就轉身離開了。是,她沒有雇車回鄉(xiāng),而是在附近找了個客棧,偷偷住了下來。 她不放心兒子啊。 張嬤嬤送走她這個瘟神后,想必會拾掇東西回家吧,只要暗中跟著她們,不就曉得戚夫人的真正身份了么。 她真的想知道,戚夫人敢這般做事,究竟是仗著誰的勢,她丈夫究竟是何方人物! * 月上柳梢,皎潔灑滿人間。 燭光窈窕,淡淡一點輕寒。 小院的那棵老槐樹下坐了三個人,年紀最長的那個婦人是張嬤嬤,她左手邊穿了粉白裙衫的小婢女是墨梅,右手邊坐了個三十多歲的健壯漢子,正是戚夫人的陪嫁奴仆韓虎。 張嬤嬤切了半個冰過的西瓜,又整了盤辣蘿卜、爆炒羊腰子、一碟醋泡花生、一小盆金絲肚羹,還有一壺花雕酒,她分別給韓虎和墨梅滿上酒,三人碰了一杯。 “這事總算有了個結果,也不枉我和墨梅丫頭在這鬼地方窩了近一年?!睆垕邒叱灾〔耍鋈幌裣肫鹫l似得,嘆了口氣,放下筷子,無奈道:“不知道是不是和沈姑娘呆時間久了,她這一走,竟有些想的慌?!?/br> 說罷這話,張嬤嬤回頭看向空蕩蕩的上房,這幾日一直在拾掇,有些東西賣了、有些燒了,撿了要緊的收拾了幾樣,明兒就能回侯府了。 “哎,沈姑娘的模樣、性情都是出類拔萃的好,人也聰明,只因先前受了重傷,又動了胎氣,下不了床,這才由咱們欺瞞擺弄。后邊她曉得了,又出不了這個門,也拿咱們沒辦法。哎,有時候我就想著,咱們這做法,和那沒良心的吳家又有什么分別?!睆垕邒邚椫蹨I,飲了一杯酒,嘆道:“五百兩不少了,能夠她吃穿不愁的過一輩子。希望她以后能嫁得良人,別再受委屈了?!?/br> 誰知韓虎聽了這話,忽然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道:“嬤嬤,我有個事,已經在心里憋了好幾日了?!?/br> “你說?!?/br> “我是習武的粗人,對這些算呀謀呀的不清楚,可總能察覺到危險,這幾日我一直感覺有人好像盯著咱們,暗地里就留了心?!表n虎皺眉,甕聲甕氣道:“原來那沈姑娘并未離開大梁,住在巷子口的趙家客棧里,每日里都偷偷看著咱這個小院,您說她這是想干嘛?” “壞嘍?!睆垕邒吡ⅠR緊張起來:“她這是想暗中跟著咱們回侯府,不行,可不能叫她再出現(xiàn)?!闭f到這兒,張嬤嬤眼里早沒了仁厚慈祥,反而是厭惡和狠勁兒:“你說這姑娘這么如此不懂事,拿了錢就該安分些,還做妖。若是惹得那兇神遷怒了夫人,看我不宰了她!” 聽到兇神二字,韓虎想起了那讓人膽寒的侯爺,不禁打了個哆嗦,忙道:“嬤嬤說的沒錯,萬不能叫侯爺曉得此事,莫不如我直接拿住這姑娘,反正去寒水縣的路我也熟,把她再送到吳家去?!?/br> “蠢!”張嬤嬤用筷子戳了下韓虎的頭,白了眼這三大五粗的男人,道:“孩子是吳家的,吳家不得要回去?再說吳家二爺和李明珠已經成親,上個月剛到大梁任禮部侍郎,有何首輔這個舅舅靠山在,怎會怕咱們。萬一他們鬧了起來,定會壞了侯爺和夫人的名聲?!?/br> “那怎么辦!”韓虎登時急了眼:“總不能把她給賣了,讓她永不見天日,這輩子都翻不了身吧?!?/br> 張嬤嬤聽了這話,愣了下神,她細思了片刻,忽然陰森森地笑了聲。 第12章 被賣 沈晚冬已經在客棧住了些日子,傍晚的時候,她花了十幾個錢,托客棧小二去幫她買了碗面,匆匆吃罷后,將銀子藏到床底下,隨后在頭上裹了條淡粉色的紗,遮住臉,急忙出去躲在小巷的隱蔽處,等了有一個多時辰。 她踮著腳尖,半個身子倚靠在墻上朝前看。只見戚夫人買下的那處小院門口停著輛驢車,張嬤嬤正站在青石臺階上,手中抱著個四瓣牡丹銀胎漆盤,指揮著墨梅往車上搬東西。如此進出了半個時辰左右,張嬤嬤將大門鎖上,走過去坐到驢車上,叫墨梅牽著韁繩上路。 在驢車快走近時,沈晚冬忙躲了起來,待車稍微走遠時才悄悄跟上,但也不敢跟的太近。事到如今,她不得不認清現(xiàn)實,可她只想知道兒子被哪家養(yǎng)了,日后若是有機緣能遠遠瞧兒子一眼,也是好的。 驢車沒有走正街,只是在小巷子里穿梭,而且越走越偏,再加上天漸漸擦黑,不由得叫人心生疑慮。 沈晚冬的手在發(fā)汗,心也緊張地狂跳,此時小巷子十分安靜,連一個人都沒有,只能聽見驢蹄子得得聲和車輪碾壓青石板的咕嚕之聲。越走心里越沒底,總覺得張嬤嬤是故意在套路她,不至于吧,或許是戚夫人家就在僻靜處也未可知。 總之先跟上去,大梁是天子腳下,想來不會有殺人擄掠的事發(fā)生吧。 誰知剛走過個拐角,面前不知從哪里冒出三個年輕男人,從三面將她圍住。為首的那個男人個頭不高,一副尖酸刻薄相,鼻翼上有顆長毛的黑痣,他極痩,撐不起身上的那身寶藍色直裰,露出干癟的胸膛,叫人討厭。 “想去哪兒?”這黑痣瘦子說話的口氣相當囂張,嘬著牙花子,直接就上手去撩沈晚冬頭上的紗,冷笑道:“這么熱的天,你也不怕悶。” “放手!” 出于本能,沈晚冬反手就甩了黑痣瘦子一耳光,緊接著擰身就跑,誰知沒跑幾步,就被人從后頭揪住了頭發(fā),她還沒來得及喊痛,男人的拳頭如迅雷般地捶向她的臉。 鼻子一滯,沈晚冬感覺一股熱流從鼻孔流了出來,她整個人被這拳打的頭昏腦漲,幾乎站不穩(wěn)。 “救命,殺人了!” 沈晚冬大聲呼救,手隔著紗捂住鼻子,希望借此止血,并且伸直了胳膊,阻止這三個男人向自己靠近。 “哥幾個,給我上?!焙陴胧葑映厣贤铝丝谔?,雙臂一揮動,帶著他兩個小弟撲向沈晚冬,如疾風驟雨般的拳打腳踢全都落在女人的背上、腿上還有胸膛,毫不留情! “臭婊.子,手挺狠的,居然敢打老子,你也不打聽打聽,三爺也是你配打的?!?/br> 沈晚冬抱住頭,身子弓成了只蝦狀,哭嚎著求救,誰知越喊,落在她身上的拳腳就越重。終于,她被打的昏昏沉沉,根本沒力氣呼救了,頭發(fā)被那叫三爺?shù)暮陴胧葑幼テ?,將她的頭套進個黑色布袋中。 隨后,她被人抬起,沒走多遠,就被扔進車廂中。她的右臂和手肘被堅硬的木頭咯得生疼,才剛想掙扎著起來,忽然感覺車廂晃動了下,有人上來了。那人罵罵咧咧地用繩子將她反綁了起來,并且迅速捂住了她的口,與此同時,一個涼颼颼的東西抵在了她脖子上,是刀! 只聽一個破缽似得男聲喝罵道:“老實點,敢出聲老子就割斷你的脖子!” 沈晚冬此時除了憤怒,更多的是害怕,她腦中一片空白,身子瑟瑟發(fā)抖,自然人家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馬車動了,搖搖晃晃地不知要往哪兒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沈晚冬被一只鐵一般冷硬的手抓住胳膊,從馬車上拽下去。她沒站穩(wěn),倒在了地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直接抓住拖著往前走。 她哭,叫,可沒人同情她。 經過了兩個門檻,眼前忽然亮了,她被人扔在地上,透過黑布,隱約瞧見自己被帶進了間不小的屋子,而且這屋里少說有三四個男人,汗味和腳臭夾雜著酒rou味充斥在每個角落,讓人聞之與嘔。 沈晚冬掙扎著起來,跪下,她胡亂磕頭,哭道:“小女莽撞,得罪了各位相公,求您放了我吧,我有錢,我可以帶您去找?!?/br> “閉嘴!” 就在此時,沈晚冬頭皮一痛,有人抓著她的頭,使勁兒往地上磕。疼,而且暈,她整個人癱倒在地,沒力氣動彈,也不敢再出聲。 “虎爺,咱兄弟幾個這活兒做的怎樣,夠利索吧?!?/br> 說話的人是那個叫三爺?shù)暮陴胧葑?,可他口中的虎爺又是誰? 沈晚冬瞇著眼,想要透過黑紗看那個叫虎爺?shù)哪腥?,可現(xiàn)在本就到了晚上,再加上她被打得七葷八素,根本沒法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