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唐令并未抬頭，只是揮了揮手，讓丫頭、仆婦們?nèi)ゲ硷埐?，他抿了口涼茶，從身旁的矮幾上拿起朱筆，在奏疏上奮筆疾書，全然不理會站在軟塌跟前的沈晚冬。

    大約過了有半盞茶的功夫，唐令終于將奏疏合上，并輕扭了下發(fā)僵的脖子。孫公公見狀立馬小跑著上前來，將拂塵插.進(jìn)腰帶里，脫鞋爬上軟塌，給唐令敲打肩膀和脊背。

    唐令閉著眼，享受著放松的一瞬，他食指輕點(diǎn)著膝頭，淡默說道：“今兒早上大先生和章謙溢來了，叔侄倆把園子的房地契全都送了來，并且將你那酒樓“潑茶香”的轉(zhuǎn)讓契約和本月屬于你的銀錢也帶了來，我看了下，得有好幾萬，你過去看看吧。”

    沈晚冬不禁咋舌，好幾萬？

    她先瞅了眼唐令，發(fā)現(xiàn)此人這會兒正假寐著歇息，好似對她這茬并不怎么感興趣。

    沈晚冬撇撇嘴，小步疾走到黃花梨木的書架那邊，架子上全是古籍，最下面那層放了個(gè)小葉紫檀的大箱子，離得老遠(yuǎn)就能聞見幽幽香氣。

    回頭瞅了眼唐令，發(fā)現(xiàn)他此時(shí)手托著腮，好似睡著了。

    沈晚冬偷偷一笑，將大箱子拉出來，隨后盤腿坐在地上，輕輕打開，里頭裝了三個(gè)小木箱，樣式簡單的那只是榮明海給她的房地契和仆人的賣身契，而另外兩只紅木的，則是……

    她心跳的極快，嗓子也干的厲害，頭好似也在陣陣眩暈，手顫抖著，掙扎了好久，才鼓起勇氣打開。

    一只里面裝著蓋了章子、按了手印的地契房契；

    另一只里面則是厚厚一摞的銀票。

    這么多錢，她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

    這么說，她現(xiàn)在算人上人了？有錢了？不用再看人臉色過日子了？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買？

    那種如同踏在云端的感覺，輕飄飄的，愉悅的讓她想放聲大笑。

    可忽然，她又有些難過，這些東西究竟是怎么來的，這里頭的辛酸和痛苦，她最清楚了。

    呸，想那么多干嘛，有了這些錢，她就能讓母親和堂哥后半輩子無憂無慮地過日子。

    ……

    軟塌上坐著的唐令莞爾微笑，看著沈晚冬的側(cè)顏，她剛沐浴罷，身上還有好聞的茉莉清香，濕發(fā)有一縷貼在脖子上，竟有種說不清的誘人味道。昨晚上他畫了《玉蘭春睡圖》，真可謂名花傾國兩相歡；若是能畫一副《美人出浴圖》，溫泉水滑洗凝脂，那該多美。

    真是個(gè)傻孩子，如此就滿足了，就開心了，你要是喜歡這些東西，為何不問叔叔要呢，我都會給你，十倍百倍的給你，你為何不開口呢。

    罷了罷了，只要她開心就好。

    忽然，唐令看見沈晚冬正在將箱子合住，他忙閉上眼，裝作一副事不關(guān)心的樣子，聽見女人的腳步聲徐徐而來，他懶洋洋地睜開眼，揮了揮手，讓孫公公不用捶了，下榻去伺候他穿鞋。

    “你還記得昨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唐令斯條慢理地問，心里卻緊張，萬一小婉知道他猥褻她，那……哼，她要是敢明知故裝，繼續(xù)虛偽算計(jì)，他索性也挑破了，把這賤婦囚禁在府里，從此之后再?zèng)]有小婉，只有晚冬。

    “昨晚？”沈晚冬皺眉，她記起昨晚上煩悶，喝了好多酒，再后面的就記不太清了。

    “小叔，我是不是又做什么蠢事了?！鄙蛲矶优车馈?/br>
    唐令并未說話，而是給孫公公使了個(gè)眼色。

    孫公公伺候唐令多年，自然知道督主所思所想。只見這老公公搖頭一笑，好似記起什么有趣兒的事，笑道：“小姐忘了，你昨兒晚上還罵了你叔叔呢?！?/br>
    “?。俊鄙蛲矶篌@，她，她怎么有膽子罵唐令，真是活的不耐煩了。“我，我罵了什么？”

    “你不記得了？”孫公公笑的和善，接著道：“你難道不記得自己摔下車么？”

    “摔下車？”

    沈晚冬摸了摸發(fā)疼的胳膊肘，怪道方才沐浴時(shí)，她瞧見胳膊和膝蓋上有淤青，原來昨晚上還有這一出。唐令向來厭惡她風(fēng)塵言行，想來瞧見昨晚發(fā)酒瘋的她，更加厭惡了吧。

    只不過，怎么依稀記得昨晚好像聽見明海叫她了，還抱著她，親她，那般的纏綿。難道這也是春.夢？

    “公公，昨晚侯爺有沒有來？”沈晚冬大著膽子，小聲問。

    “沒有啊?！睂O公公也是一臉的錯(cuò)愕。

    “那就怪了。”沈晚冬皺眉，抓了抓還在發(fā)癢的頭皮，手背輕碰了碰發(fā)紅發(fā)燙的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小聲道：“沒事，我應(yīng)該是做夢了?！?/br>
    “做什么夢！”唐令的語氣不由得加重，他直接站起，快步走向沈晚冬，垂眸盯著女人，玩味一笑，冷聲道：“你發(fā)覺到什么了？不對，應(yīng)該是你夢到什么了?！?/br>
    一股危險(xiǎn)的氣息迎面撲來，沈晚冬不由得向后退了兩步。

    她偷偷覷向唐令，他怎么了？為何忽然變臉？

    “我，我隱約記得侯爺好像在叫我的小名兒，可孫公公又說他昨晚上沒來看我，大約，我是瞎做夢吧。”

    “只是這樣？”

    唐令又往前走了一步，他放肆地從頭到腳打量沈晚冬，她洗盡鉛華，果真是清水出芙蓉，與濃妝相比，倒真有種別樣動(dòng)人的美。他真的希望，她這會兒露出馬腳，只要敢說錯(cuò)一個(gè)字，那么，他立馬就抱住她，絕不放開。

    “那還能怎樣？”

    沈晚冬避開唐令灼人的目光，怎么連做個(gè)夢都要管，若不是要洗凈自己的名聲，她真是一刻都不想跟這個(gè)陰晴不定的閹人一起呆了。

    閹人？

    沈晚冬暗暗吃了一驚，她怎會萌生出罵他的念頭？他是小叔令冬啊。

    “對不起，小叔?！鄙蛲矶廴t了，低著頭，哽咽道：“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氣的，看見梅姨死在眼前，我，我一時(shí)有些害怕，所以才喝了那么多酒。如果昨晚上我做了什么丟人的事，您，您就罵我?guī)拙?，我心里也好受些?！?/br>
    “小婉?！?/br>
    唐令苦笑了聲，不管她是真情假意，他又一次動(dòng)容了。他抬手，想要輕撫女人的肩，可忽然停在半空里。他害怕了，昨夜他碰了她無數(shù)次，那般纏綿放肆，這會兒竟然不敢了。

    最終，唐令眼里閃過絲無奈和不甘，將侄女沈晚冬攬進(jìn)自己懷里，輕輕拍著她，讓她在他懷里像個(gè)孩子似得哭，柔聲道：“好孩子，都過去了。有小叔在，沒人敢再欺負(fù)你，你以后有什么心事，給叔叔說，咱們是一家人啊，叔叔總不會害你。”

    沈晚冬沒說話，只是低著頭哽咽，在這位小叔跟前，她永遠(yuǎn)不敢多說一個(gè)字。

    許是察覺到懷中的女人心緒有些低迷，唐令皺眉，細(xì)思了片刻，忽然展顏一笑，揉了揉沈晚冬的濕發(fā)，柔聲道：“我記得你昨晚上說，想要在叔叔生辰那天跳舞，是不是？”

    “算了，不跳了。”沈晚冬扁扁嘴，有些委屈道。

    “我準(zhǔn)了?！碧屏钚Φ膶櫮纾Z氣里盡是柔情：“侄女要給叔叔禮物，很平常嘛。那就讓大梁所有人都看看，我唐令的侄女多美多有才華，他們連給你提鞋都不配。”

    “真的？”沈晚冬大喜，仰頭看向唐令。如若真能當(dāng)著諸多朝廷重臣獻(xiàn)舞，那么她就還有機(jī)會將那份東西呈上，就有把握把臟了的名聲洗干凈。

    “真的，全都依你。”唐令柔聲笑道，眼里全是寵溺：“只不過以后還是少喝酒，會……罷了，少喝就是了?！?/br>
    會讓人占便宜的。

    第60章 桃李春風(fēng)

    二十日后

    天已經(jīng)大暖了, 大梁變成了姹紫嫣紅的花城，每個(gè)人身上好像都有不同的香味，婦人出來踏青游玩時(shí), 會在髻上斜簪朵粉白鮮花, 妝出個(gè)人比花嬌；天南地北的學(xué)子聚首各大酒樓，或品評人物、或議論政事、或吟風(fēng)弄月, 書寫一城的繁華。

    清風(fēng)徐來，溫柔地撩動(dòng)馬車上銅鈴鐺。曹馬夫揚(yáng)動(dòng)鞭子, 催促著黃馬快些, 督主可是要他帶著小姐早去早回, 絕不能在外過夜。

    馬車內(nèi)，沈晚冬撩開車簾往外看了番，外頭已經(jīng)綠樹成蔭, 亂花和翩蝶穿繞在淺草間，仿佛在提醒著嬌客，切勿迷了眼。

    今兒早上，榮明海差人給她送了封信, 信上說：文珊如今在易水縣的白云觀靜修，麒麟也帶在身邊，你要是想抱回兒子, 正是個(gè)好機(jī)會，我在山下等你。

    自從上次的事情過后，她特別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又惹了唐令生氣。所以一看到信, 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去找唐令。唐令瞅了眼信，淡淡地笑了笑，說：戚夫人的確在十日前帶了孩子和張嬤嬤等人出城去了，黑鬼既然這般說，你就試著去要孩子吧，把玉梁和曹馬夫帶上，早去早回。

    這些日子，唐令忽然對她寬容了許多，也比以前更好了。如果不是很忙，會和她一起用晚飯，聊些瑣碎趣事，在一塊練字玩兒……看著她梳洗睡下，這才離去。

    恍惚間，她真有種被叔叔寵在掌心里的錯(cuò)覺。

    甚至連玉梁都會在私下里勸她：其實(shí)督主真的對你很好，那么溫柔體貼，再看看安定侯，你那晚上拒絕跟他出去吃羊雜碎，他再有沒有找過你？連紙條子都沒有遞進(jìn)來一張，也不問問你過得好不好，轉(zhuǎn)眼就把你扔在腦后了。我要是你呀，寧肯當(dāng)老姑婆跟叔叔過一輩子，也不要這種冷情負(fù)心的男人。

    冷情負(fù)心？這倒不至于。

    他畢竟是安定侯，怎能整日家耽于兒女私情。再說了，如果榮明海真是那種玩完就扔的主兒，那么此前的種種歡愉與溫情，全當(dāng)白嫖了一個(gè)權(quán)傾朝野的男人，她到底也不曾吃多大的虧。

    三日后就是唐令的生辰，也是她的重要日子，臟了的名聲能否洗干凈，全在此一舉。

    數(shù)日前，她讓人將翩紅請進(jìn)府里來，請這位名震天下的名.妓為她編排支舞，要容易跳，還得讓人永志難忘。

    翩紅細(xì)想了很久，陪著笑，小心翼翼地說出了她的想法：小姐的舞功底子稍薄，想來短時(shí)間內(nèi)的訓(xùn)練，完成不了太難的舞。若是想讓人過目不忘，妾身倒是有個(gè)想法，此番既是督主的生辰，又逢春回大地，咱們可以排個(gè)《桃李春風(fēng)》，妾身和小姐兩個(gè)人跳，妾身先行出場，將最難的武舞部分跳了，等將氣氛帶熱后，小姐再現(xiàn)身跳文舞。小姐的琴藝超群，妾身可以為您編一支抱著琵琶跳的舞，彈跳同時(shí)進(jìn)行，定能叫人眼前一亮，真心贊服。

    她不懷疑翩紅到這會兒還敢報(bào)私仇，這是個(gè)聰明絕頂?shù)呐?，知道時(shí)移勢易的道理，也知道為自己的將來考慮。

    在練舞之余，她給翩紅倒了碗涼茶，隨意地問了句：梅姨的死，我也有脫不了的干系，到底你還算她的外甥女，難道你就一點(diǎn)都不恨我？不恨公子？

    還記得翩紅小口抿著涼茶，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細(xì)汗，輕笑了聲，道：若小姐此時(shí)尚在懵懂之齡，被督主哄著去陪王爺、侯爺、首輔這些極有權(quán)勢之人睡，您還會孝順?biāo)矗筐B(yǎng)育之情，這些年妾身已經(jīng)報(bào)答的夠多了。一入風(fēng)塵，所作所為皆身不由己，一笑一嗔也非真心，說句冒昧的話，小姐如今就算登上高枝，想來也是如履薄冰。

    當(dāng)時(shí)她聽了這番話，頭埋進(jìn)雙膝間，沉默了良久，末了，有意無意地說了句：那姑娘可曾想過跟了章公子？他和你……應(yīng)該挺好的。

    翩紅將涼茶一飲而盡，催她起來練舞，笑的有些凄涼：公子的心比他叔叔的還硬，妾身在他眼里，不過是個(gè)玩物而已。

    正思慮間，馬車忽然停了。

    曹馬夫率先跳下馬車，又將小板凳支在地上，在外頭恭敬地說道：小姐，白云山到了。

    這就到了？

    沈晚冬拿出小鏡子，仔細(xì)地照看，她今兒穿了身淡粉色的裙衫，因袖口綴縫了圈小珍珠，故而頭上的釵環(huán)也用了海珠，從唐府走時(shí)素面朝天，一上了馬車，她就趕忙化了個(gè)桃花妝，眉尾飛揚(yáng)，眼底暈紅，宜喜宜嗔，活色生香。

    下了馬車后，沈晚冬四下看去，此處叫白云山，倒真有幾分飄然似仙境。青山巍峨，山頂云煙繚繞，隱約能看見有個(gè)恢宏的寺觀，想來就是那“白云觀”了吧?；钊獜纳钌嚼锉加慷?，與石頭碰撞出叮咚妙響，萬籟寂靜間，幾只大鳥撲棱著翅膀飛過，鳴叫聲回響在山間，久久不曾散去。

    沈晚冬閉眼，讓這濕潤偏冷的空氣靜靜在臉上流過，深呼吸口氣，口里全是帶有綠葉的清芬，真是個(gè)靜養(yǎng)的好去處啊。

    “姑娘，你瞧前頭?！庇窳狠p輕地拽了下沈晚冬袖子，小聲道：“那些人是不是侯爺帶來的呀?！?/br>
    沈晚冬微瞇住朝前看，一箭之地外有個(gè)小亭子，外頭的樹上栓了十來匹高頭大馬，亭里亭外站了好些穿了武夫勁裝的男人，他們?nèi)寄弥秳?，十分警惕地四下巡視，好似在守衛(wèi)著什么人。

    當(dāng)瞧見來了她后，一個(gè)矮胖的男人趕忙奔回亭子，沒一會兒，亭子里走出個(gè)穿了身量極高的男人，樣貌堂堂，不茍言笑，正是榮明海。

    榮明海瞧著極開心，回頭小聲吩咐了兄弟們幾句，隨后一個(gè)人疾步走來，可就在此時(shí)，涼亭內(nèi)外的那些男人忽然發(fā)出此起彼伏的起哄聲，有人還吹著口哨，喊叫了聲：小嫂子。

    小嫂子？

    沈晚冬臉有些發(fā)燙，小聲啐了口，趕忙躲在車后，她從玉梁手中拿過食盒，靜靜地等著榮明海，也是怪了，每回見到這男人，莫名地開心，好似能把在唐府里的拘束全都放開似得。

    他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很穩(wěn)，也很讓人有安全感。

    “你還會害臊呀。”

    榮明海走過來，半倚在車上，歪著頭，笑看著沈晚冬，忽而又皺眉，大步走過去，手按住女人的肩頭，輕嘆了口氣：“怎么又清減了？是不是為了給你叔叔準(zhǔn)備生辰賀禮，都顧不上吃飯？”

    沈晚冬低頭，鼻子發(fā)酸，有些委屈道：“那個(gè)舞不好跳，這兩天才練出點(diǎn)模樣?！?/br>
    “傻子?！?/br>
    榮明海輕嘆了口氣，撫著女人發(fā)髻上的珠釵，大拇指劃過她鼻梁，柔聲道：“何苦為了討好那么個(gè)鐵石心腸的人，委屈自己呢？”

    “也不是討好他，我也有自己的打算?！?/br>
    沈晚冬并沒有多說，她輕笑了聲，將手中的食盒提起，打開，給面前的男人看，笑道：“這些日子槐花開了，以前在家里時(shí)，我娘總會摘一簸箕，仔細(xì)揀些沒蟲的，也不用洗，就拿面和水拌起來，放在鍋里蒸，再用蒜末和醋調(diào)些汁子，蘸著吃，可好吃了。”

    說罷這話，沈晚冬低頭莞爾一笑，道：“那天晚上你幫我那么大的一個(gè)忙，我一直找不著機(jī)會謝你，想來金銀首飾你也不缺，就蒸了這個(gè)飯，帶給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