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暗嘆：最了解她的，果真還是公子。

    “侯爺別誤會。”

    章謙溢并未抬眼看已經(jīng)入座的男女，他默默地從食盒里找出三只杯子，倒上花雕酒，抿了口酒，唇角勾起的落寞難掩，故作淡然，道：

    “當初章某言辭刺激了含姝姑娘，以至姑娘香消玉殞，每每想起，心里總是難安，今晚來給她掃掃墓罷了?！?/br>
    “多謝你?！?/br>
    榮明海舉杯，一飲而盡，大手按住章謙溢的肩頭，點頭笑道：“榮某以前竟錯看了公子?！?/br>
    “侯爺言重了?！?/br>
    章謙溢笑著，給榮明海和自己將酒添上，舉杯再飲，笑道：

    “章某是生意人，無利不貪，此番督主與侯爺兩不得罪，日后大梁最有權(quán)勢的兩人都將高看一眼在下，想必在下的生意會更上一層樓?！?/br>
    “哈哈哈?！?/br>
    榮明海大笑，連飲三杯，大呼了聲痛快，眼里盡是欣賞，由衷稱贊：“小公子將來的成就，定不讓乃叔。本侯今朝欠下你一份大人情，記在心里了?！?/br>
    說罷這話，榮明海轉(zhuǎn)頭看向淚眼盈盈的沈晚冬，輕嘆道：“冬子有你這樣的兄長疼愛，本侯也很寬慰?！?/br>
    “公，公子。”沈晚冬哽咽，話到口邊，卻又咽下，笑著舉杯，對章謙溢柔聲道：“往日恩恩怨怨，了結(jié)在這杯酒里。章大哥，請。”

    “請。”

    章謙溢閉眼，重重嘆了口氣，終究將這杯苦酒飲盡。

    他鼻頭有些發(fā)紅，但仍笑著，忽然從懷中掏出朵宮紗堆成的紅牡丹，起身，行至沈晚冬身側(cè)，為她插在發(fā)邊，低頭看了她許久，眼中之色復(fù)雜，無奈，不舍，還有思慕。

    罷了罷了，她高興就好。

    “榮明海，你聽好了?！?/br>
    章謙溢忽然收起笑意，直面榮明海，他一把攬住沈晚冬，微微昂起下巴，傲然道：“小妹雖然被你搶走了，但她與我拜過堂，也算是我媳婦兒。你記住了，以后好好對她，若是嫌棄她了，不喜歡她了，就趁早把她還我?！?/br>
    說罷這話，章謙溢放開沈晚冬，退后兩步，抱拳躬了一禮，一派的云淡風輕，莞爾笑道：“章某在此恭賀二位百年好合?！?/br>
    第73章 夜雨苦酒

    天快亮了, 雨似乎小了些，淅淅瀝瀝地打在院子里的殘紅上，無語凝咽。這個小院原本是小姐住的, 她喜歡桃花, 督主就給她栽了數(shù)十棵，如今正逢灼灼其華之時, 滿院被粉白所包圍，白日看蛺蝶穿花, 夜晚賞月弄花瓣, 猶如世外桃源一般。

    可如今, 所有桃樹被攔腰砍斷，花瓣落了一地，飄零在雨水里, 訴說著可憐。

    原本徹夜不滅的宮燈，如今全都熄滅，整個院子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 而那些伺候小姐的丫頭、婆子們也都挪了出去，太安靜了，靜的只能聽見風吹動屋檐下那盞銅鈴的聲音。

    嗚嗚咽咽, 似乎在小聲哭泣，因為從此以后，唐府再也不許提沈晚冬三個字。

    屋子很暗，只點了一對龍鳳紅燭, 還似昨兒白天一樣，窗上貼著紅雙喜，床簾被子全都換成了喜慶的紅，一樣沒多，一樣也沒少。

    不，多了一屋子的酒氣，少了那個明艷的人。

    在床邊席地而坐了個憔悴的男人，他樣貌俊美非常，原本用藥汁子染黑的兩鬢，這會兒好似又在泛著灰白，他手里拿著壺老酒，一口接著一口悶。其實他都不知道，自己腳邊躺了好幾只酒壺了，更不知道，十幾年來，頭一回嘗到買醉卻不醉的味道。

    他放下酒壺，將燭臺拉到跟前來，隨后從懷里掏出個畫卷，慢慢打開。

    畫上是個極美的女人，枕著一頭青絲沉睡，安靜地就像擋在她幽幽秘地前的那朵玉蘭花，不會瞪人，不會哭，更不會說出“你讓我惡心”這樣傷人的話。

    “小婉啊”

    唐令凄然一笑，手指輕撫著畫上的她，原本今晚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啊，他都準備好了，將這幅畫拿給她看，就算跪下，也要求她原諒。

    跪？他會跪么，不會。

    大約黑鬼沒回來，他還會像以前那樣對小婉，甚至更過分。他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不用偷偷摸摸，不用給她下藥?？墒侨缃?，他連懺悔的機會都沒了啊。

    忽然，唐令使勁兒扇了自己一巴掌，誰知喝酒太多，竟連疼都感覺不到了。

    疼？呵，這十幾年來，他經(jīng)歷過太多的切膚之痛，早都不是人，早都感覺不到疼了。只不過，這心啊，還是有些悶，揪著難受。

    許是心太悶，唐令使勁兒地揉著，自嘲地笑：

    唐令啊，你還真不是個人。當初你嘴上說疼她，可心里卻小瞧她，仍把她當成了個妓/女看待。你輕賤她，覺得榮明海能隨意玩弄，你為何不能？后來，你發(fā)現(xiàn)越來越沉迷了，你想在她身上找回當男人的感覺，找回過去干凈的感情，所以，你就一次次無恥猥褻了她……

    最后誰看輕誰，很難說啊。

    唐令嗤笑了聲，冷下心腸，將那幅畫放到燭焰上，火苗登時竄起來，一點點蠶食畫上的美人。

    就在此時，唐令輕呼了聲，徒手去拍打火苗，終于在畫燒完時，滅掉了火。他趕忙跪著爬過去看畫，發(fā)現(xiàn)她沒了一半。

    “小婉，疼不疼啊。”

    唐令將帛畫抱在懷里，絲毫察覺不到自己的手早都燒傷了。他只想抱著她，緊緊的，誰都搶不走。

    忽然，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頭推開。

    從外頭走進來一個身穿紅嫁衣的女人，她身量窈窕，步子輕盈，腳蹬著雙紫色緞面的繡鞋，頭上還蓋著個紅蓋頭。

    他知道是誰，楚楚。

    可不知為何，他這會兒相信她就是小婉。

    “小叔，酒喝多了會傷身，別喝了。”

    楚楚學著沈晚冬那弱柳扶風的樣子，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她嬌媚地笑了聲，自己將蓋頭掀下，于此同上，從懷里拿出個紅紗發(fā)帶，蒙在唐令眼睛上。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頭上的鳳冠上，淚眼盈盈，哽咽著：“你摸摸，這個鳳冠是你為我挑的?！?/br>
    隨后，她又抓著他的手，輕輕撫著嫁衣上的牡丹花，柔聲道：“你說名花傾國兩相歡，我配得上牡丹。小叔，我哪兒都不去，只陪著你?！?/br>
    “小婉啊?！?/br>
    唐令閉眼，將眼前這抹模糊的倩影拉入懷中，久久不放開。他現(xiàn)在真的醉了啊，怎么聞到了小婉身上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氣，沒錯，這就是小婉，沒跟榮明海走，原諒了他。

    在這個陰沉骯臟的大梁，也只有他們才是干凈的。

    “我錯了?！碧屏钅剜?，吻著懷中女人的黑發(fā)，吻著她的側(cè)臉，聲音都有些顫抖：“我不該把滿院的桃花都砍掉，不該把你穿過的衣裳都燒掉，不該把你的一切痕跡抹掉，原諒我，別走?！?/br>
    “我怎么會走?！?/br>
    楚楚回應(yīng)著他，吻著他，擔心頭上的簪環(huán)會扎到他，忙扯掉，讓滿頭的青絲環(huán)住他，哪怕只是一瞬。

    當年她十二歲，滿門被滅，她躲在床底下，眼睜睜瞧著那些人殺了父親，又輪流著欺辱母親和兩個姨娘。母親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她，竟一頭碰死在床沿兒，用自己渾身是傷的身子擋住了她。

    她聽說全天下敢殺那些王公豪貴的，只有督主。

    所以她喬裝成乞丐，一路輾轉(zhuǎn)至大梁，等見到督主時，她頭發(fā)臟的糾結(jié)成一塊一塊，頭上都成了虱子窩兒，腳被破石子兒磨爛，早都化膿了。

    督主說唐府不養(yǎng)閑人。

    她說：唐門從來沒有膿包，只要您肯栽培我，幫我報仇，我就給您當一把殺人的劍。

    督主想了想，說：這孩子大約餓糊涂了，老孫，你帶著她去梳洗一下，給點酒rou銀錢，讓她走人。

    她如何肯輕易放過這個機會，撲通一聲跪下，抱住督主的腿，死活不放。

    督主向來喜潔，聞見她滿身的味兒，立馬扭過頭，讓侍衛(wèi)來拉走她，可是好幾個大男人都沒拉動她。

    最后把督主給弄笑了，搖搖頭，無奈地嘆了口氣，用自己的帕子給她擦了擦臉，說：做本督的暗衛(wèi)和做鬼沒區(qū)別，你也算出身武林名門了，不怕有辱先祖名聲？

    離得近，她總算瞧清了督主，他真的是她見過最好看最善良的男人，她直勾勾地看著他，說：只要您能幫我報仇，我就是一只鬼。

    后來，她有了新名字，叫楚楚。

    再后來，督主幫她找回失蹤的秘籍，讓最厲害的殺手教她功夫，幫她報仇，滅了仇人滿門。

    她成了他身邊最厲害的殺手，同時也是離他最近的女人。

    人都道他殘暴狠厲，可只有她知道，他累了。

    他說自己不是人，憎惡世間一切的男人女人，可自從沈晚冬出現(xiàn)后，他會笑了，也變成男人了……

    “小婉，你，你能跟我好么？”

    唐令輕喘著，手伸進楚楚的衣襟里，胡亂地揉搓著女人的柔軟，將她推倒在地，俯身壓了上來，吻著她，問：

    “你說，今晚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你說啊?！?/br>
    說話間，唐令扯下楚楚的腰帶，扯開她的嫁衣，輕咬著她的光潔白潤的肩頭，問她：

    “你還恨我么？”

    聽見身下的女人輕聲啜泣，唐令慌忙改了口：“算了，只要你以后陪在我身邊就好了?！?/br>
    “我，我會陪著你。”

    楚楚哽咽著，抬手，輕解開蒙在唐令眼睛上的發(fā)帶，她輕撫著他發(fā)燙的側(cè)臉，攬住他的脖子，柔聲道：“我不會走。”

    “走？”

    唐令身子一震，放開懷中的女人，借著微弱的燭光去看她，柳葉細眉，杏眼櫻唇，是個美人，不過眉宇間的冷硬煞氣甚濃，不似小婉那般風情種種，隨便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動不已。

    “滾吧?！?/br>
    唐令背對著楚楚而坐，整了整發(fā)皺的衣裳，將小婉的殘畫拾起，卷好后揣在懷里，踉蹌著起身，誰知頭發(fā)暈，連退了好幾步，輕按著太陽xue坐在繡床上，瞅見楚楚一臉擔憂地跑過來，唐令眼中的厭煩之色甚濃，連連揮手：“出去！”

    “督主！”楚楚咬著唇站在原地，擔心著他，不愿離去，似求又似嗔：“天快亮了，您睡會兒吧?！闭f到這兒，楚楚眼中閃過抹無奈和怨毒之色：“床上還有她的味道，您，您躺上去睡會兒，就當她還在，求您了?！?/br>
    “味道？”

    唐令搖頭嗤笑了聲，全都燒了，就忘了這張繡床。不對，味道？還記得小婉在昨兒白天時，好似就是聞了聞他，就全都知道了。他當時太高興，竟也沒察覺出這點，方才聞見楚楚身上的茉莉味兒，終于曉得了，原來是這賤人搞的鬼！

    這綺羅膏是唐門的一種毒，香味一旦沾上就經(jīng)久難散，雖能增強練毒功之人的功力，可這毒慢慢滲入肌膚中，會讓女子終身不孕。這些年來，楚楚一直將此毒調(diào)在普通蜜膏里練功，他也聞慣了此味，竟疏忽了那晚小婉胸膛散發(fā)著這種異香。

    唐令登時大怒，疾步走到楚楚跟前，從這女人歪了的發(fā)髻上拔下一只金簪，用力朝她脖子劃去，血登時就冒了出來。

    “你敢算計我？若是小婉從未察覺到此事，那么我還能以叔叔的身份疼她，現(xiàn)在呢？怕是她連見我都惡心得見?！?/br>
    “哼?！?/br>
    楚楚冷笑了聲，脖子很疼，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正在源源不斷往外流，她毫不畏懼地迎上唐令那雙狠厲的眸子，挑眉一笑：

    “您不是還暗自歡喜她知道了么，后悔了？不要怪別人，都是你自己作的！你一見著她，就忘了自己的大業(yè)，忘了自己的仇恨，一心一眼都是她，成天想著怎么給她下藥，怎么偷偷摸摸猥褻她，滿足自己的yin.欲！你對得起老爺子么！對得起慕家么！”

    “閉嘴！”

    唐令狠狠扇了楚楚一耳光，怒目瞪著流了一身血的女人，薄唇輕抿，半響沒說話，他好似在思慮，忽而不舍，忽而又狠毒，最后嘆了口氣，從袖中掏出方帕子，按在楚楚的傷口上，咬著牙，冷聲道：

    “原是我糊涂了，你去殺了她，做的干凈點，別叫榮明海瞧出什么?！?/br>
    楚楚面上一喜，似乎忘了身上的痛苦，對唐令莞爾一笑，擰身就走。她和慕七早都在商量著解決這女人，法子太多了。若是不叫榮明海瞧出不妥，也更簡單，制造個意外，放毒蛇咬她不就好了？哼，被她養(yǎng)了多年的寶蛇咬過后，不會立馬死，那女人會渾身發(fā)癢，直到撓到血rou模糊，直到身上骨頭一分分斷裂，才會化成一灘臭水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