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施清如忙拿了小杜子隨后讓人取來,一直浸泡在熱水里的鐵鑷子,想了想,又在上面噴了一層酒后,才遞給了常太醫(yī)。 隨即忙忙拿了烈酒在手,準備隨時遞給常太醫(yī)。 常太醫(yī)便握好鐵鑷子,俯身準備拔箭了,卻是鐵鑷子才剛夾上箭頭,韓征已痛得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常太醫(yī)不由嘀咕起來:“該!當時拔箭止血包扎了,又怎么會受現(xiàn)在加倍的苦,簡直就是自作自受,我老頭子行醫(yī)一輩子,最見不得的便是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 不過想到韓征的苦衷,也知道怪不得他,手下的動作還是不自覺放輕了。 施清如見韓征痛得臉一下子白了,額上也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卻是心都揪成了一團,低聲道:“督主,您是不是很痛?師父,要不,我先去熬些曼陀羅湯來吧?” 也是怪她,方才一急之下,竟忘了這一茬。 不待常太醫(yī)說話,韓征已先喘著氣道:“不必了,就這樣拔吧,我忍得住。” 曼陀羅雖有麻醉的功效,能減輕他的痛苦,卻也能讓人意識不清,產(chǎn)生幻覺,得好幾日才能緩過來,他明日一早就得進宮向隆慶帝復命,司禮監(jiān)和東廠也有一大堆事等著他決策,他可浪費不起這么長的時間。 常太醫(yī)就對施清如道:“知道師父為什么沒讓你準備曼陀羅湯了吧?就是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你也不必擔心,他之前受過更重的傷,也沒用湯藥麻醉,不也好好兒的?” 這次的傷已經(jīng)夠嚴重了,督主竟然還受過更重的?施清如的心又是一緊,鼻子發(fā)酸的還待再勸韓征,韓征已道:“老頭兒,拔箭吧,長痛不如短痛,我撐得住。” 常太醫(yī)便無聲的嘆息了一聲,以鐵鑷子把箭頭夾得更緊,用力開始拔箭了。 韓征立刻痛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卻是連方才那樣短促的悶哼一聲都沒有,但額上和脖頸上的青筋都迸了起來,大滴大滴的汗珠也是直往下滾,可以想見他正承受著何等巨大的痛苦。 施清如的眼淚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想也不想便一把握住了韓征的手,手剛握住他的,就被他反握住了,修長有力的大手手心里也滿是汗水,黏黏膩膩的。 韓征很快握得更緊了,把施清如的手捏得生疼,感覺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一般,可施清如心里反倒覺得這痛也是讓她歡喜的痛,就算她不能以身相代,代替督主承受眼下巨大的痛苦,至少,她能替他分擔那么哪怕只那么一丁點兒的痛苦,她心里都能好過些。 常太醫(yī)手下繼續(xù)用力,終于在一陣粘稠的“滋拉”聲中,把箭頭拔出了韓征的題外,立時有鮮血汩汩的流出。 施清如忙要掙開韓征的手,給常太醫(yī)拿金瘡藥止血,韓征卻仍把她的手握得死死的,顫聲道:“我沒事……” 眼睛卻已經(jīng)迷離,意識也有些渙散了。 常太醫(yī)看在眼里,本來想罵他還不松開他小徒弟手,想干什么的,也罵不出口了,側身自己先取了烈酒,對著韓征的傷口便澆了下去,一面與施清如解說:“他這個傷口里面只怕都有鐵銹,不先清洗干凈了,縱止了血,回頭也要再惡化?!?/br> 施清如卻壓根兒沒聽見師父在說什么。 她見烈酒澆下后,韓征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脖子上的青筋也再次迸裂欲出,越發(fā)淚如雨下,她要怎么做,才能替督主減輕哪怕一丁點兒痛苦?。坷咸鞝敒槭裁淳筒荒茏屗娑街魇艽苏勰ヅc痛苦! 淚眼朦朧中,她忽然發(fā)現(xiàn),韓征青筋迸起的脖頸上,竟然有喉結,離得這么近,她敢說她絕不會看錯,可、可、可…… 常太醫(yī)的低喝打斷了施清如的震驚,“快拿金瘡藥來,多拿幾瓶,這血流得這么猛,一開始灑下去的肯定會被沖開,得不間斷的一直灑才成!” 施清如忙回過神來,掙開韓征的手,去桌前把金瘡藥都抱了過來,常太醫(yī)便飛快的沖韓征的傷口撒起來,果然一開始根本沒用,藥粉被沖得到處都是,還是灑得多了后,血漸漸止住了一些,情況才好轉(zhuǎn)了。 常太醫(yī)忙繼續(xù)灑,如此足足灑光了四瓶金瘡藥,才算是把血勉強給止住了,還虧得這些金瘡藥都是來自東廠特制的,止血效果便是全天下只怕都再找不出更好的來,不然還得幾瓶才夠。 韓征也已痛得暈了過去,頭耷拉著,一動也不動。 施清如忙顫聲問常太醫(yī):“師父,督主他、他不會有事兒吧?”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又不敢。 常太醫(yī)手搭上韓征的脈一探,道:“沒事兒,只是失血過多,又太痛,一時暈了過去,你取紗布來,我給他包扎吧。” 施清如忙點頭應了,去取了紗布回來,眼淚還在拼命的流著,也顧不得擦,只以衣袖胡亂拭了一把。 常太醫(yī)包扎得很快,不過轉(zhuǎn)眼之間,已替韓征把傷口包扎好了,施清如想著傷口那么深那么猙獰,因低聲問他:“師父,不需要替督主縫合一下嗎?縫合了只怕能好得快些?!?/br> 她是知道師父這項絕活兒的。 常太醫(yī)卻道:“他傷口這么深,后邊兒還得日日消毒上藥,縫合了就只能治表不能治里了,所以不能縫,好在現(xiàn)在天冷,倒也不至于輕易就發(fā)炎化膿了。你讓小杜子備紙筆來,我開方子吧,真是個不省心的,若不是拖了這么幾日,也不至于發(fā)熱,我至多三服藥下去,便能好上一半兒了,余下只消慢慢將養(yǎng)即可,現(xiàn)在卻是至少得五六服藥了。” 施清如想也不想已替韓征辯解起來:“師父,想來督主也不是成心要拖的,肯定是有非這么做不可的理由,您就別怪他了,眼下最痛苦的可是他自個兒……” 話沒說完,見常太醫(yī)看她的眼神好似有些怪怪的,忙及時打住,往外找小杜子要紙筆去了。 小杜子與沈留在外面正等得心急如焚,屋里一直安靜得什么動靜都沒有,甚至連一聲半聲控制不住的慘叫都沒有,常太醫(yī)到底有沒有給干爹/督主療傷啊? 好容易見施清如出來了,小杜子忙忙迎了上前:“姑娘,干爹他怎么樣了?” 施清如道:“箭已經(jīng)拔出來,血也已止住,包扎好傷口了,師父讓你準備紙筆,他要開方子?!?/br> 小杜子松了一口氣,忙飛奔著人取紙筆去了。 沈留這才也問施清如:“那施姑娘,督主這會兒人是醒著的,還是?我們能進去瞧瞧他嗎?” 施清如道:“督主暈過去了,但師父說無妨,他是失血過多又太累了,吃了藥后好生睡一覺,就能緩過來了,你們就先別進去了吧,省得擾了督主休息?!?/br> 若她方才真的沒有看錯,督主真的有喉結……自然不宜讓第三個人知曉,便是小杜子與沈留這樣的督主心腹,她直覺也是不能讓他們知道更穩(wěn)妥,不然督主又何必非要從天津衛(wèi)帶傷趕回來,還只要她師父給治傷? 說話間,小杜子取了紙筆回來,施清如接過后,折回了屋里。 常太醫(yī)便飛快走筆,開起方子來,仍是一邊開一邊與施清如解說:“柴胡、黃芩、金銀花、黃連、白頭翁……這些都是清熱解表的,都知道吧?還得添幾味生血化瘀的,唔,三七二兩、血竭二兩、香附二兩、蒲黃二兩……” 施清如等常太醫(yī)開好了方子,便忙忙出去拿給了沈留:“師父讓馬上去把方子上的藥都抓來,還要上好的人參?!?/br> 沈留立刻應道:“施姑娘放心,我馬上親自去太醫(yī)院抓藥去,人參也取最好的來?!?/br> 施清如點點頭:“那辛苦您了?!?/br> 小杜子待沈留走了,方問施清如:“那姑娘,我做什么?不然讓我進去服侍干爹吧?” 施清如擺擺手,“屋里有師父和我即可,不過還是有事情要你去做,你讓人搬個小爐子過來,先把水燒著,待會兒藥抓回來了,我們就在這里給督主熬藥。” 小杜子聽得好歹有事給他做,才扁著嘴沒有再說。 施清如再次折回屋里。 就見常太醫(yī)已把韓征的上衣脫了,在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準備給他換過衣裳后,便扶他躺下了,嘴里還抱怨著:“我活了五十幾年,就沒見過哪個男人有你這么龜毛的,衣裳但凡弄臟一點兒,立時不能穿了,也不能忍受身上有任何的臟污和異味……要不是懶得聽你醒了后啰嗦人,我才懶得折騰,真是,看著不胖,結果這么重!” 因韓征是背對著門口的,施清如一眼看見的自然便是他的背,白皙自不必說,還rou眼可見的寬闊有力,肌理分明,如蒼鷹展翅一般,腰身卻緊窄勁瘦,但同樣能讓人想象到,當它的主人清醒著時,會是何等的筆挺有力。 施清如的臉瞬間火辣辣的,督主不但臉長得妖孽一樣,身材原來竟也…… “咳咳咳!”常太醫(yī)的刻意咳嗽,讓施清如醒過了神來,“徒弟你看什么看,不知道男女有別么?還不出去?” 施清如忙唯唯的應了“是”,轉(zhuǎn)身又出了門,讓冷風一吹,才覺得自己簡直要不得,督主都傷成那樣兒了,人也還昏迷著,她卻還有心思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簡直不知所謂!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就見小杜子已帶人搬了爐子回來,她忙迎了上去。 不一時,沈留快馬加鞭抓了藥回來,施清如忙按常太醫(yī)的吩咐,把藥都熬上了,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來,沒有假手任何人。 看得小杜子又是一陣扁嘴,感覺自己什么忙都幫不上,什么都不能為干爹做,真是好沒用! 施清如約莫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他對督主的心,絕對比她只多不少,卻也顧不得安慰他了。 如此忙到交三更,韓征終于喝下施清如熬好的藥,又沉沉睡了過去。 常太醫(yī)這才癱坐到椅子上,吐了一口長氣:“真是累死我老頭子了,果然是老胳膊老腿兒的,經(jīng)不起折騰了,就前兩年,我還這樣忙上一整夜都不覺著累呢……肚子也好餓,小杜子,讓人給我下碗面來吧?!?/br> 小杜子忙應了“是”,又問施清如:“姑娘要吃嗎,您下午回來便直接過來忙活兒到現(xiàn)在,應該沒用晚膳吧?” 施清如讓他一提醒,這才發(fā)現(xiàn)肚子早餓得隱隱作痛了,雖沒什么胃口,想到后半夜還要一直守著韓征,還是道:“那也給我來一碗面吧?!?/br> 小杜子應聲而去。 待吃過面后,施清如見韓征仍睡得很安穩(wěn),便與常太醫(yī)道;“師父,您去睡一會兒吧,我守著督主就好,若有什么我處理不了的突發(fā)情況了,再去請您也不遲。” 常太醫(yī)卻道:“還是你回去休息吧,我守著……不許再與師父多說,不然師父就要生氣了?!?/br> 見施清如還待再說,板了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是不是?” 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一直守在一個男人床邊算怎么一回事,他現(xiàn)在怕的已不是她會發(fā)現(xiàn)一些不能為人所知道的事了,他怕再這樣下去,會弄得剪不斷理還亂。 施清如見常太醫(yī)生氣了,隱隱有些明白,卻又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只得喏喏應了“是”,一步三回頭的出了韓征的屋子,回了擷芳閣去。 桃子還沒睡,見她終于回來了,忙迎上前道:“小姐,督主沒事兒了吧?” 施清如疲憊的搖了搖頭,“暫時沒事兒了,不過人昏過去了還沒醒。打水來我梳洗了,我們睡吧,明兒還得早起呢?!?/br> 她瞇一會兒就起床換師父去,屆時她都已經(jīng)睡過一覺了,師父總不能再趕她了吧? 桃子聽得韓征沒事兒了,松了一口氣,“督主沒事兒就好,那小姐也能安心了?!?/br> 要是督主真有個什么好歹,可叫她家小姐靠哪一個去,便是她也得承認,督主待她家小姐是真的沒話說,可惜偏偏…… 主仆兩個很快熄燈睡下了。 施清如卻哪里睡得著,眼前一時晃過韓征蒼白的臉和猙獰的傷口,還有他無聲忍受劇痛時的樣子,一時晃過他白皙勁瘦的肩胛和后背,還有迸起的青筋之間的喉結(?),此時在黑暗與安靜中,她又忍不住懷疑自己會不會是看錯了? 還是那句話,太監(jiān)們每年都要在黃化門驗身的,據(jù)說督主才七八歲上,就進了宮,哪能幸免?她肯定是太希望督主能真正完美無缺,完美無憾了,才會看錯的。 話說回來,當時燈光雖明亮,她卻一直高度緊張,因角度問題看錯了的可能性現(xiàn)在想來,還真挺大的…… 而且就算督主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又怎么樣,難道就不完美了不成?他在她心里,依然是這世上最完美的人,沒有之一! 所以,她還執(zhí)拗于這個問題做什么?簡直就是庸人自擾。 施清如想到這里,開始強迫自己入睡。 督主醒來肯定要吃東西,他流了那么多血,光吃藥哪里補得回來,還得多吃些補血的食物才是,等她睡會兒起來,便給他熬紅棗小米粥吧……迷迷糊糊中,耳邊卻忽然響起了韓征之前讓她走時說的話‘我不會有事的,你別擔心?!?/br> 當時督主的語氣是那么的溫柔,她親耳聽見的,一直到此刻,都言猶在耳,十分肯定自己不會聽錯弄錯,那他是因為身體太虛弱,以致聲音比平時低柔了許多,還是……特意為了寬慰她,才放柔了聲音呢? 施清如才逼出來的幾分睡意霎時蕩然無存了,又開始翻來覆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大亮了。 施清如愣了一下,才想起睡著前發(fā)生的事,猛地翻身坐了起來,“桃子,桃子——” 桃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小姐,怎么了?” 施清如一邊手忙腳亂的穿衣,一邊急道:“我不是讓你過了五更就叫醒我嗎,現(xiàn)在都什么時辰了,你怎么沒叫我??!” 桃子囁嚅道:“我叫了小姐兩聲,見小姐沒反應,想著您肯定是累壞了,所以就……” 施清如打斷了她:“行了行了,以后我讓你什么時辰叫醒我,你就必須什么時辰叫醒我,我沒反應,你就推我甚至拿冷水潑我都成,總之一定要把我叫醒,記住了嗎?” 說完不待桃子再說,已把頭發(fā)隨意一挽,抓起披風就往外跑,也不知道督主怎么樣了?她且先去瞧了他,再回來給他熬粥吧……想著,忙又沖桃子說了一句:“把小米和紅棗給我泡上,我待會兒回來要用?!?/br> 才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 卻是剛進了韓征的院子,就見常太醫(yī)正在廊下跳腳:“……他也跟你一樣,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還能吃了你不成,你就那么怕他?你怕他我不怕啊,你不知道立刻打發(fā)人過去叫我啊,我過來攔他總成了吧?真是要被你氣死了!” 被他指著鼻子罵的小杜子則一臉訕訕的,“您老人家說得倒是輕巧,我干爹發(fā)起怒來有多可怕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他是老子,我是兒子,便是借我十二個膽子,我也不敢忤逆他啊……” 施清如忙上前道:“師父,怎么了?” 心里也據(jù)二人的對話約莫猜到,只怕韓征已不在都督府了。 果然就聽常太醫(yī)沒好氣道:“還不是韓征那個不省心的,我不過就去廂房里瞇了半個時辰不到,他就醒來換了官服,進宮去了,小杜子這小不省心的自己攔不住他,也不知道著人去請我來攔!哼,仗著如今年輕,就可勁兒的作吧,等過幾年年紀大了,渾身的毛病都堆一塊兒發(fā)作了,再來后悔,可就遲了!” 不知道他們做大夫的,最恨的便是不聽話,不遵醫(yī)囑,不愛惜自己身體,不尊重不珍惜大夫勞動成果的病人嗎,簡直氣死他了! 施清如臉色也不好看起來,她雖還不是正式的大夫,師父的醫(yī)者父母心卻已全部繼承到了,何況韓征還不是普通的病人,是她最關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