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小姐……” 早在從鳳陽來的路上,她就已經(jīng)料到會有今日這般的局面。俗話說士農(nóng)工商,商排最后,在朝歌,最為人輕賤,雖說當今圣上登基時,已廢除了從商為賤這條舊律,但朝歌建朝幾百年,世家貴族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觀念卻不是那么容易轉(zhuǎn)變。能夠經(jīng)常外出并與人交道往來的男人們還好說,但對于日日留連于后宅的婦人,那輕商的觀念太難消除。 一說起商戶,大多數(shù)人心中浮起的就是滿身銅臭,粗俗不堪。 她來了國公府也有三日,很多事情都有一些了解。老夫人只有一子一女,嫡長子季文舒繼承了國公之位,女兒排行第三,嫁給了鳳陽富商郭言,即小姐的父親,老夫人還有一個養(yǎng)在膝下的庶子,是府中老二。 那說話的三小姐與五小姐,便是出自二房,且不怎么受老夫人待見。 小姐初來乍到,老夫人對小姐也頗為喜愛,惹人嫉妒眼紅實在正常。 郭嬈淡睨她一眼,開口:“今日這話就當沒聽見罷?!?/br> 到了松風堂,在外就聽里面陣陣說笑。老夫人身邊的畫眉撩了簾子出來,福身笑請:“表小姐快請吧,老夫人正說著您呢!” 郭嬈點頭,對畫眉客氣一笑,而后提了裙擺朝里走去。 屋子里一下子變得很靜,所有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郭嬈唇角含笑,面目從容地走向上首的人,福身請安。又轉(zhuǎn)身看向大房、二房女眷,都行了個禮。 坐在上首的人穿著一身暗色錦織金繡華服,頭戴繡花抹額,牡丹花樣繁瑣精致,中嵌祖母綠寶石。她手里理著一串骨佛珠,面色慈藹,笑著道:“剛剛才說到你,你就來了,快過來讓我瞧瞧?!?/br> 郭嬈順從地走過去,步子不急不緩,純白的裙裾垂在金繡紅地毯上,如水輕晃,白色繡花軟緞鞋隱在裙下若隱若現(xiàn),步態(tài)輕盈,優(yōu)雅若蓮,外人看來極為賞心悅目。雖說她是出自受人輕賤的銅臭人家,但言行舉止卻從容得體,比之官宦人家的千金嫡女絲毫不差。 郭嬈走至老夫人面前,又是一禮:“外祖母?!?/br> 老夫人雖不喜郭氏一族,但對幺女是真心疼愛,不然當初也不會在幺女絕水絕食威逼下,答應幺女下嫁富商的荒唐請求。 眼前人是幺女的女兒,背挺得筆直,眸子清亮,這幾天給她請安,日日不怠。 外在氣質(zhì)與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品性是不是偽裝,有心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她的確被幺女教養(yǎng)得極好。 這樣想著,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的外孫女,老夫人一向端肅的面容不由柔了些。 她溫聲問:“這幾日在府上可還適應?” 郭嬈含笑回:“得外祖母關照,阿嬈與母親一切都好。” “那就好,若還缺什么,便與你大舅母說,她會替你添置?!?/br> 大舅母是國公夫人,如今府中一切內(nèi)務都是她在cao持。郭嬈乖巧地點頭。 見外孫女低眉順眼,婉約嫻靜的模樣,老夫人眼前一晃,仿佛見到了當年那個在她身旁安靜聽話的幺女,她的心一軟,拉了郭嬈坐在身旁,撫上了她的手背,問了句:“阿嬈可有小字?” 這是老夫人的第一次觸碰親近,郭嬈怔愣了一瞬。 她知道老夫人不喜歡父親,更不喜歡郭家人。 進府那日,母親對老夫人說,父親被流匪所殺時,她清楚看見,老夫人眼也沒眨,毫不關心,她的眼中,只有幺女歸來的喜悅。從那一刻她就知道,她這個郭姓外孫女在她心中,怕也是一文不值的,她肯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她身上流著母親的血。 此刻老夫人顯出關心以外的親昵,讓她有些驚訝。但也只愣了一會兒,她便道:“幼時母親常說,阿嬈眉毛長得好,便取了眉眉二字?!?/br> 老夫人抬頭,果真仔細瞧了瞧她的雙眉,半晌親切開口:“眉眉的眉形淺黛自然,彎似新月,又似柳葉,斂一分則細,寬一分則厚。如今這般,也真教人懂了那‘未施妝,凝脂玉膚兩靨紅,柳眉似月秋波情了?!?/br> 得老夫人如此夸獎,郭嬈似是害羞了,婉轉(zhuǎn)笑著低頭。 下首坐著的幾人見老夫人這般親昵態(tài)度,心思各異。 月牙一進屋子,便見大夫人氣定神閑喝著茶,二夫人眉間帶怨,三小姐和五小姐看著表小姐,神色晦暗。她上前稟道:“老夫人,世子爺過來了?!?/br> 老夫人正和郭嬈說話,聞言一喜:“世子回來了?快請他進來!”語氣愉悅至極。 進府第一日,郭嬈了解過府中大致人口。知道大舅舅與大舅母育有一兒一女,嫡長子季瑜,還有嫡女季連欣,不過這兩位同輩她一個沒見過。 聽府里人說那位連欣表妹是上了外祖家,至于大表哥季瑜,是出京辦事了。 現(xiàn)在,他回來了。 郭嬈見老夫人露出這樣欣喜的神態(tài),便知這位表哥在老夫人心中,份量肯定不輕。她識趣地起了身,退至一旁靜靜候著。果真,老夫人沒有攔她,眼睛直看著門口的方向。 郭嬈也隨著視線看去。不久,就見一個身著月白緞錦袍的少年走進來,身姿如玉。因逆著光,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見臉部線條流暢的輪廓,冷硬剛毅。待繞過檀木牡丹叢蝶繡屏風,郭嬈才看清男子的全貌。 十七八歲的年紀,少年面容俊美,眉眼清闊。但他似乎不愛笑,面上表情很是清淡,眼中也蘊著一種陌生疏離,遠遠看去既矜貴不凡又透著距離感,讓人難以接近,也難以捉摸。 “孫兒見過祖母?!?/br> 少年進來,拱手行禮。 老夫人眼角笑紋加深:“可算是回來了,快坐下同我說會兒話。”又轉(zhuǎn)頭吩咐,“張嬤嬤,沏杯世子愛喝的竹碧青來?!?/br> 張嬤嬤笑著應是,就要退下。季瑜卻抬手阻止:“嬤嬤不必麻煩?!彼聪蚶戏蛉耍忉專骸皩O兒剛從信陽回來,待會兒還要進宮面圣,無法在這多待?!?/br> 少年嗓音淡淡,如潺涓溪流,清冷卻悅耳。 老夫人知道孫兒此次前往浙江信陽,是受皇帝之命調(diào)查官員結(jié)黨營私貪污受賄一案,事有輕重緩急,她理解。與孫兒關切了幾句,便放他離去:“既然還要進宮,那便去吧,晚上記得早些回來?!?/br> 季瑜點頭,告辭離去。 見他快出了屋子,老夫人才轉(zhuǎn)頭,一眼瞥到角落里安靜站著的郭嬈。見她如此知矩守禮,知曉分寸,她心頭好感疊增,朝她招手:“眉眉,過來坐下,我們繼續(xù)說?!?/br> 郭嬈莞爾,輕柔應了聲:“是”。 季瑜剛走至牡丹屏風處,聽見女子聲音,步子一頓,回頭看了眼。 女子步若生蓮,走在老夫人身旁,眉目流轉(zhuǎn),笑意盈盈。 季瑜眼眸微斂,片刻后才轉(zhuǎn)身朝外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面推薦一波作者預收文: 《香閨美人》:嬌艷太子妾的獨寵榮華路 女主重生文,歡迎戳專欄收藏喲~ 第2章 嫁人之事 老夫人聽外孫女說起女兒在鳳陽的生活,心里又酸又軟。見外孫女面色柔和,眼眸里像泛著星子,話音兒娓娓細述,聲音輕柔動聽,讓人不喜歡都難。她拉起郭嬈的手,褪下一支內(nèi)壁刻著梵文的翠玉鐲,戴到她手上。 郭嬈的手白皙纖巧,柔若無骨,襯著這翠綠竟是無比亮麗。只不過那鐲子像是大了些,郭嬈手一垂那鐲子就似要掉下來。老夫人笑了笑,“過兩年再戴上吧,這就當是外祖母給你的見面禮了?!?/br> 站在老夫人身邊的張嬤嬤卻是吃了一驚,她從小伺候老夫人,從不受寵的公主到尊貴的魏國公夫人然后穩(wěn)坐老夫人之位,這支鐲子是當年老夫人下嫁時,她的生母,已逝的林淑妃送給她的,她戴在手上已經(jīng)三十余年,如今卻眼也不眨地給了個才見幾次面的外孫女? 郭嬈撫著那手鐲,心里也驚了下。 她父親常年經(jīng)商,每年走南闖北,回家時也都會帶回很多稀奇玩意送給她和母親,她各種飾品也見識得不少。這玉鐲成色上等,一看就價值不菲,又是老夫人貼身佩戴,如今卻送給自己? 如此貴重的禮物,她自知身份,有些推辭:“外祖母,這禮物太貴重了,外孫女受不起?!?/br> 老夫人道:“長者賜,不可辭。這鐲子你收下吧,不然我可就生氣了?!闭f著果真嚴肅了面容。 郭嬈無法,遂站起來,欲跪下叩謝。 一只手過來扶起她,郭嬈轉(zhuǎn)頭,看到大舅母張氏笑盈盈地扶住她,道:“長輩之禮,卻之不恭,老夫人疼你才予你貴禮,你這般多禮,勿怪老夫人不高興,跪傷了老夫人還得心疼呢!” 郭嬈赧然,只得順著張氏起來,淺笑:“多謝外祖母,大舅母。” 坐著的那一道黃色身影跑過來,也親昵地挽了郭嬈的手,歪著頭看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表妹別這么見外,走,和我們一起吃點心去?!闭f著就拉著她往桌邊走。 郭嬈轉(zhuǎn)頭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笑著點頭應允,她才向桌邊走去。 剛坐下,坐著的藍衣女孩就給她倒了杯茶,熱情笑著遞給她:“阿嬈,快坐下?!?/br> 郭嬈想起方才在游園聽到這兩姐妹的談話,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出來。這府里,實在居心難測。 兩姐妹纏著郭嬈講些鳳陽趣事,又隱隱談起京中上好的胭脂水粉,衣裳匹緞,不知怎的又扯上了京城貴族千金貴公子兒。興許是了解了她們的性子,郭嬈只細細聽著,很少發(fā)話,任她們流露著那股子不知所謂的優(yōu)越感。 看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拿起帕子擦擦嘴。遞了個眼色給門口的香云,香云心領神會,跑進來,半彎腰苦著臉為難:“小姐,時辰不早了,夫人說讓您給老夫人請了安早些回去,她還等著您用早膳呢?!?/br> 那表情,看得郭嬈都要信以為真了。 老夫人正和張氏聊著國公府最近的賬目狀況,但也時不時注意著郭嬈這邊的情況。 一聽這話,連忙放下茶盞,道:“那趕緊去吧,這邊也沒什么事了,別讓你母親等著了?!庇洲D(zhuǎn)頭吩咐張嬤嬤,“張嬤嬤,去庫房挑幾支上好的人參給表小姐,讓她帶回去。” 聽著這話,眾人臉色又變了幾變。 郭嬈想著欺騙了老夫人,心里有些愧疚。但一想到留下來還要虛與委蛇,便求之不得地想起身告辭。 回到菡萏閣時,季月卻是真的醒了。郭嬈一進內(nèi)室,就見母親靠在床上吃藥,臉色很蒼白。她走到床沿坐下,接過綠枝手里的藥碗,吹了一勺輕輕喂給季月。 季月低頭喝了一口,便問道:“這幾日和府里的人相處得怎樣?” 郭嬈咬了下唇,而后笑起來:“母親莫要擔心,府里姐妹性子熱情,待我很好,外祖母平日雖看起來嚴厲,但對小輩也是非??捎H的?!闭f完想起什么似的,她放下藥碗,取出懷中絲帕,輕輕展開,“這是外祖母送給我的?!?/br> 又指了指旁邊香云手中的托盤,“還有那人參。” 季月看到那鐲子,垂眸久久不語,最終只是嘆了句:“既然給了你,你就收著吧。” 半晌,她又笑起來:“老夫人肯將這鐲子給你,便是很喜歡你了。眉眉,這里與鳳陽是不同的,日后有老夫人替你撐腰,無人再敢逼迫你什么?!?/br> 逼迫? 郭嬈一怔,來京城幾日,她頭一次想起鳳陽來。 首先浮現(xiàn)在腦海的,不是與父母的快樂時光,而是父親暴斃后,族人覬覦她父親錢財,露出的蠢蠢欲動的貪婪。 想起那些人逼她嫁給當?shù)貦?quán)貴做小妾的丑惡嘴臉,那些都是和她生活了十幾年的親人,卻還比不過一個現(xiàn)在只相處了幾日的外族,就因為那區(qū)區(qū)的錢勢利益。 郭嬈心里五味陳雜。 見女兒沉默不語,季月也有些心酸,她輕柔地撫著女兒的發(fā),溫言道:“在京城,娘會為你尋一門好親事,鳳陽發(fā)生的事情,絕對不會再發(fā)生了?!?/br> 郭嬈眼睫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彎了彎唇,道:“阿嬈都聽母親的?!?/br> 季月見她強笑模樣,唇動了動,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只轉(zhuǎn)頭喚了人上早膳。 第3章 命不久矣 飯到半晌,季月心口忽然刺痛起來,拿著筷子的手一抖,她臉色蒼白,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口。 郭嬈正在給母親盛湯,見狀連忙擱了碗,起身撫著她的背,問:“母親,您怎么了?” 季月艱難咽下喉間腥甜,閉上眼緩了好一會兒,臉色才漸漸好轉(zhuǎn),她睜開眼,對郭嬈寬慰:“我無事,只是幾日沒有好好吃飯,今日多貪了些嘴,有些胸悶?!?/br> 綠枝趕忙倒了杯茶遞來,季月接過抿了幾口,眼見她眉目間的蒼白淡去,郭嬈才放下心來。季月卻道:“今日起身久了,現(xiàn)在身子有些疲乏,想要歇一歇,阿嬈今日就不必陪我了?!?/br> 想著母親身子尚未痊愈,郭嬈理解,她點點頭,淺笑開口:“那母親早些躺下歇著,阿嬈改日再來看您?!?/br> 扶著季月到了床上坐下,郭嬈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