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覃照林看到這陣仗,以臉貼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還余幾個時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邊跪著的江主事,看他這副倒霉樣,想起自己幾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寬慰,在一旁勸道:“指揮使,想開點兒,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不多時,有小兵來報,說找著人了。 朱南羨看柳朝明一眼,微一點頭,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邁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幾步便頓住了。 長巷深長,金吾衛(wèi)分列兩側,盡頭處跌跌撞撞走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邊還懸著一把長刀,隔得遠,看不清是握是提,卻無力地拖著,刀鋒履地,發(fā)出尖銳的刺響。 日暮前的日輝異常濃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頭澆下。 蘇晉的心里卻浮起稠密的云,雷聲轟隆過境,洋洋灑灑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衛(wèi)從她手里接過許元喆的一瞬間,她便覺得完了。 到底還是驚動了親軍,驚動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亂,各方勢力并起,景元帝兵馬中原,立隨為國,景元為年號;十五年前,肅清黨羽,以謀逆罪、勾結前朝亂黨之罪,誅殺功臣,將北都舊址付之一炬,牽連北地數萬人。 而今天下已定,卻因一場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舊傷疤。 且不論今年春闈到底有沒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復天下人心,這回又該殺多少人? 蘇晉一時有些自責,想到張石山柳朝明將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卻有辱其命,恨自己沒能早作準備,竟讓孫印德將衙門的衙差都帶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虧一簣? 可是,再給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蘇晉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 誰能料到一場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鬧到今日這種地步?她不過一從八品知事,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過將自己搭進去,又能扭轉甚么乾坤? 罷了罷了,是她腦子進水,才妄圖將社稷禍??冈诩荷恚l生誰死于她何干?權當自己的良心已讓狗吃了,圖個輕松痛快。 有金吾衛(wèi)上前來攙她,蘇晉擺了擺手,避讓開來。 她徑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就咳出一口血來。 也不知是身上的傷所致,還是心緒百轉逼出來的。 蘇晉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雖盡全力,有負所托,大人要罰,便罰吧?!?/br>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臉色蒼白,嘴角的血是烏色,大約內腑有傷。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沒力氣握刀,才將刀柄綁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劃了一刀,衣袖是裂開的,里頭的衣衫已被血染紅,其余還有多少傷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約還有被她砍傷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責二十,罰俸三年,你選一個。” 蘇晉垂眸笑了一聲:“打板子吧,餓死是小,失節(jié)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罰三年俸祿,該揭不開鍋了。” 居然還有力氣說笑,大約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道:“二十板子記下了,改日上都察院來領,先去找大夫把傷瞧好,省得旁人說我都察院仗勢欺人?!?/br> 蘇晉再往地上磕了個頭,吃力地站起身,剛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聲喚了一句:“蘇晉?!?/br> 蘇晉回過身,一時茫然地將那身著紫衣,玉樹臨風的人望著。 朱南羨有些無措。他忽然在想,轉眼經年,蘇晉會不會不記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當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豈不十分尷尬? 思及此,朱南羨咳了一聲道:“你……你便是蘇晉吧?本王方才聽——”頓了頓,看了左謙一眼,左謙即刻會意,湊到他耳邊道:“姓覃?!?/br> “覃指揮使提起,說你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與柳御史說,論罪雖要罰,但論功也要賞的,你……”朱南羨再一頓,見蘇晉的眼神古怪起來,不由道:“你或許沒見過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說完,蘇晉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記得了,微臣曾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闭f著,徑自朝朱南羨拜下:“微臣蘇晉,參見十三殿下?!?/br> 朱南羨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兒喜,一忽兒懊惱,見她又跪又立牽動傷口,立時道了句:“平身?!庇肿择娴溃骸芭?,難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傷不要緊吧?左謙,你即刻去太醫(yī)院請醫(yī)正?!?/br> 蘇晉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傷不打緊,去找尋常大夫瞧過便是?!痹俸鲜忠话?,道:“多謝殿下厚意,若無他事,還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羨鬧了一出對面不識,見蘇晉執(zhí)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陽日暮,不多時,五城兵馬司與金吾衛(wèi)便將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畢。柳朝明見此間事了,稱還要回宮跟皇上復命,也與朱南羨告辭。 禮部幾個大員見此,紛紛跟朱南羨拜了三拜,尾隨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時來的刑部員外郎,揪著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羨跟前,問:“十三殿下,這死囚當如何處置呢?” 朱南羨一愣:“你們刑部處置死囚,來問本王做甚么?” 員外郎苦著一張臉道:“是不關殿下您的事,可這死囚原是柳大人為蘇知事討的,可蘇知事似乎將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時候,微臣問過他要怎么處置,他卻說殿下您在場,他不好做主。” 朱南羨本想說,左右是個死囚,擇日砍了算了,可聽員外郎說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兩眼,問:“這人是蘇知事討要的?” 員外郎道:“大約是吧?!?/br> 于是朱南羨深思了一陣,慎重道:“將他帶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著,切不可怠慢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頭疼了一上午,下午才開始寫,讓大家久等了。 看到有人問,就順提一下,女主:22/23,男主:25/26,在古代屬于超齡青年,但確實是男未婚女未嫁,其余主要角色也在2227這個范疇內。 11、 第10章 蘇晉沒敢讓大夫細瞧,只對癥抓了些藥。 等閑讓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個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沒睡踏實。 吃過藥起了高熱,燒到云里霧里時,幾乎以為自己要騰云駕霧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藥草總算在四肢百骸彌散開來,逐漸將一身沸騰的血安撫溫涼,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從陰曹地府拽回來。 蘇晉記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殺才亂棍杖打,暈死在街邊,也是這么生死一線地挺過來的。所謂以下犯上,杖責八十,那只是吏部對外的說辭。事實上他們動的是私刑,以為已將她打死了,隨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憑著一口氣爬了出來。 也許是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蒼仁善,讓她生得格外皮糙rou厚,真是幸甚。 仕子鬧事過后的半夜里,整個京師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卻不像尋常陣雨急來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澆了兩日,昭昭然將暮春送走。 酷暑將至。 后一日,京師上下果真變了天。 北方仕子與在朝的北臣聯名上書,懇請徹查科場舞弊一案。 折子遞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會審,理清鬧事因果,挑唆從犯,涉事衙門,一律從重處置;二撤春闈主考,翰林掌院裘閣老一職,廢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學士重新審閱春闈答卷。 景元帝的處置,面兒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兩碗水端平。 可當日廷議,景元帝問眾卿之見,戶部侍郎沈奚不過試探著說了句“南北之差,大約誤會”,便引得龍顏大怒,責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書。 據說這三十杖,還是沈尚書他老人家親自掄板子上的,大約想讓他那光會?;茏拥膬鹤娱L個記性,實實在在下了狠手。 結果將沈奚腿打折了。 蘇晉身上的傷剛好一些,能踱出房門在院里轉悠的時候,周萍便將這朝中事一樁一件地說與她聽。 說到沈奚,在廊檐下曬太陽的劉義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遠了。單說揣摩圣意這一項,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動地站邊北面兒,結果怎么著?龍顏非但大悅,還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這案子結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書,升任太子少保,少師,這晏太傅府,就該改名兒嘍?!?/br> 蘇晉聽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時郁郁。 她當日為保晏子萋安危,將玉印歸還給了她。想來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沒理由再來衙門,跟她說晁清失蹤當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傷,硬闖太傅府是不能夠,小侯爺任暄也再沒遞策問來,否則還可以拿命犯險,再往宮里走一遭。 一旁的劉義褚看蘇晉病怏怏的,又嘮叨開來:“要我說,朝廷上下全是一幫白眼兒狼,仕子鬧事這茬兒,你蘇知事出生入死,該記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幾日,剛剛回魂兒,也就長平侯府的小侯爺來瞧過你兩回。可你曉不曉得,上個月戶部錢尚書上朝時也就打了一個噴嚏,那些個大尾巴狼提著千金藥方,差點沒將尚書府的門檻兒踩破了?!?/br> 蘇晉一邊聽他扯淡,一邊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沒留神聽出個柳暗花明來,不由問:“小侯爺來看過我?” 劉義褚點了點頭,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屬他的心沒黑透。” 周萍道:“已來過兩回了,見你閂著門只顧睡,誰也不讓進,就說過幾日再來。” 蘇晉剛想問任暄何時再來,前頭便有一小廝來報,說長平侯府的小侯爺登門探病來了。 真是說曹cao曹cao到。 任暄并沒有一副探病該有的樣子。 起碼眉間鎖著的是憂思,不是關切。 一見到蘇晉,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蘇賢弟,為兄把銀兩給你備好了,你擇日便離京罷?” 蘇晉愣了愣,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來,問:“是出甚么事了?” 他們在偏廳說話,四下無人,可任暄聽她這么問,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這才回過身低聲道:“你先前不是幫宮中殿下代寫策問么?叫人查出來了!” 蘇晉素日與任暄并沒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問的事出了岔子。 她剛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從容一些,問道:“是如何查出來的?已經立案了么?” 任暄道:“這倒還沒有。”又一嘆:“為兄也不瞞你了,你這題策問,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曉得,出了名的不學無術,為兄也是防著這一點,還特意幫你將取辭措字改得生嫩許多。立論雖深刻,但皇子太孫身邊人才濟濟,權當是十七殿下向人請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幾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算了。壞就壞在晏子言。” 蘇晉聽到這里,心中疑竇叢生,晏子言雖曾為翰林侍讀,而今卻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論怎么會落到他手上?若說他刻意針對自己便罷了,可此事甚是機密,他怎么偏偏知道這策論是自己代寫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續(xù)道:“當今太子有兩個胞弟,一個十三,一個十七,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齟齬。他也因這事,不知怎地就將你記上了,還特意找了你當初寫得‘清帛鈔’來給太子殿下看。 “當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剛好就在東宮,看了你的‘清帛鈔’,就說這字他見過。你說你一個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著,他怎么會見過你的字?晏子言是個黃鼠狼精轉世的,當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來的策論找出來,太子殿下看過大怒,十七殿下便將實情說出來了,兩日前,晏子言還特地上我府上,將你的策論原本取走了?!?/br> 蘇晉愣了一愣,不禁想問任暄為何還將原本留著,難道不應當事后立時燒了么? 可她轉而一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適時給自己留條后路,似乎并沒甚么不對。 雖然這代價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蘇晉的神色變得寡淡起來,一時懊悔道:“蘇賢弟,這事是為兄的錯,是為兄不夠慎重??僧攧罩保悄隳茉娇祀x開京師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幫十四殿下代答策問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幾日,刑部沈尚書要傳你進宮問話,幸好柳御史替你攔了攔,說你重傷未愈,讓你歇上幾日。依為兄看,反正這滿朝上下,也沒誰敢不賣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擋著,你還是刀槍不入的,不如趁這個當口,遠走高飛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