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第22章 當日夜,都察院的布防里里外外撤換了一番。 太醫(yī)院的醫(yī)正來驗過,白日里送給蘇晉的那碗藥確實是有毒的,里頭放了□□,只要吃下一勺,必死無疑。 送藥的內(nèi)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撈上來時,身體已泡得腫脹。 蘇晉不知是誰要對她下手,她睡下前,還想著將手頭上的線索仔仔細細再理一回,誰知頭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實在是太累了,帶著紛紛心緒入眠,竟也幾乎一夜無夢。 恍恍之中,只能聽到無邊的雨聲,與柳朝明那句“蘇時雨,你可愿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沒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決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調(diào),柳朝明這一問,就像有人忽然拿著竹片為她調(diào)好音,撥正弦,說這一曲如是應當奏下去。 蘇晉不知道長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遠,還是能在寂無人煙之處另辟蹊徑。 翌日晨,趙衍來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議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計(注),叩開隔間的門,出來的卻是蘇晉。 趙衍一呆,下意識往隔間里瞧了一眼。 蘇晉向他一揖:“趙大人是來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br> 趙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滿腦子想頭十分齷齪,仍不由問了句:“你昨夜與柳大人歇在一處?” 蘇晉一愣,垂眸道:“趙大人誤會了,昨夜柳大人說有急案要辦,并沒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見他回來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br> 趙衍找端出一副正經(jīng)色:“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來信,有些著急?!?/br> 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實則松了一口氣。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為蘇晉在此安排個住處,誰知彼時千頭萬緒,一時竟沒顧得上她,等轉(zhuǎn)頭再去找時,人已不見了。 柳朝明對蘇晉上心,趙衍瞧在眼里,朱南羨對蘇晉十萬分上心,趙衍也瞧在眼里。 趙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則若是因他沒安排好住處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譽,他罪過就大了。 趙衍緩緩吁出口氣,邁出值事房,迎面瞧見端著盞茶走過來的柳朝明,不由問道:“你昨夜辦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讓蘇晉在你隔間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沒甚么急案,誆他的。”見趙衍詫異,補了句,“否則他怎么會安心在此處歇了?!?/br> 趙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兒?”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沒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撐在案頭打了個盹,四更天便醒了。” 趙衍覺得方才吁出去的氣又自胸口緊緊提了起來。 兩人說著話,都察院的回廊處走來三人,打頭一個身著飛魚服,腰帶繡春刀,竟是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韋姜。 韋姜見了柳朝明,當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問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審?能否借去鎮(zhèn)撫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閣老與晏子言等人被關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鎮(zhèn)撫司詔獄。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問:“是仕子的供狀出了問題?” 韋姜搖了搖頭:“也不是,那里頭有一位仕子,說一定要見了蘇知事才肯畫押,但結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沒個輕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過身去,蘇晉不知何時已從值事房出來了。 她走過來一揖:“敢問柳大人,這名仕子可喚作許郢許元喆,原本乃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韋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無方,才讓手下的以為可以嚴刑相逼,卻不知許郢已有傷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蘇知事過去好言相勸,此事也能有個善果?!?/br> 錦衣衛(wèi)自設立以來,過手案子無數(shù),雖不說樁樁件件都能拿捏妥當,底下校尉刑訊時出個差池,死個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著死人的手往狀子上一摁,這案子不結也算結了。 這回卻煞有介事地來請?zhí)K晉“好言相勸”,大約是龍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著招供。 蘇晉想到這里,眸色一黯。 活著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場斬了? 已是大費周章地做戲,偏偏還不想失了風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蘇晉一眼,對韋姜道:“韋大人帶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許元喆已被人從詔獄抬出,安置在鎮(zhèn)撫司辦事房的一處耳房中。饒是蘇晉再有準備,看到許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離仕子鬧事只過去十日,他整個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雙腿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淋淋血rou之間可見碎骨。 蘇晉幾乎要認不出他。 韋姜在一旁低聲道:“已喂了醒神湯,人是清醒的,蘇知事過去罷。” 蘇晉喚了一聲:“元喆?!?/br> 許元喆轉(zhuǎn)過臉來,認出蘇晉,空洞無光的雙目浮上些許神采,卻是悲涼的,他張了張口,除了一句“蘇先生”,甚么也說不出來。 蘇晉的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說:“元喆,我知道,你沒有舞弊?!?/br> 許元喆聽到這句話,眼淚便流下來了。 他轉(zhuǎn)回臉,盯著屋梁道:“他們都不信我?!?/br> 蘇晉只能握緊他的手。 許元喆頓了一頓,像是在與蘇晉說,又像是在自說自話,“我是庶出,生來長短腿,父親不喜,親娘過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對我好。那時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爭氣,要念好書,日后不說中進士,哪怕能中一個秀才舉子,我也要帶阿婆離開那個家。 “每回發(fā)榜,都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桂榜,杏榜,傳臚。我至今都記得,傳臚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說我是進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興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風檐寸晷,所有努力總算沒有付之東流??墒碌饺缃?,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br> 他轉(zhuǎn)過臉來,眼神里布滿絕望:“蘇先生,我現(xiàn)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墒乔灏锥诌@么難,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過去,所有的不甘與悲憤,可他們欺我,誣我,讓我蒙受不白之冤,為什么?” 蘇晉心中鈍痛不堪,她一時間竟無法面對許元喆的目光,仿佛說甚么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們許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為自己擇一條路,以為前途無量康莊大道,可走下去才發(fā)現(xiàn)迷霧重重不見天日,你會捫心自問你是否錯了,但來路茫茫,去路渺渺,已無法找到歸途?!?/br> 許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頭破血流,行近燈枯?” 他看入她的眼問:“蘇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讀十年,又是為何?你滿腹才華胸藏韜略,卻因一樁小事蹉跎數(shù)年,可曾有過不甘?你被作惡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權之人視若螻蟻,可曾有過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覺得你踽踽而行風雨兼程所換來的一切,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就像我——” 許元喆努力撐起身子,悲切萬分:“我為之傾注了一世的希望盡成空夢,到最后連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過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殺我以取悅天下人,他殺我以穩(wěn)固他的江山,他殺我以收復他早年殺沒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還握著許多與我一樣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當當全殺干凈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沒人記得,百代之后,萬民只會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錦繡江山。” 許元喆的頭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蘇先生,你知道我這些天,一直反反復復地在惦念甚么嗎?” 他轉(zhuǎn)過頭,驀地對蘇晉一笑:“來世不做讀書人?!?/br> 然后他閉上眼,對著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盡全身氣力說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話—— 來世不做讀書人。 大量的血從許元喆嘴邊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雙目死氣沉沉卻不曾合上,蘇晉甚至沒來得及跟他說,他的清白,至少她會記得,記一輩子。 柳朝明嘆了一聲,對韋姜道:“勞煩韋大人,可否為他換身干凈衣裳,找個地方葬了?!?/br> 韋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猶疑了一下,卻是道:“這……下官做不了主,要請示過圣上。” 請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難道還要剝皮實草,懸于城門么? 蘇晉道:“那能否請韋大人將元喆這身衣冠贈與下官,下官想在城外為他立一方衣冠冢?!?/br> 韋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這廂事畢,蘇知事可上鎮(zhèn)撫司來取?!?/br>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隨柳朝明離開的鎮(zhèn)撫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的意義何在。 許元喆還是死了,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或許他在此之前,說想見蘇晉,也只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吧。 一個人快死了,總想要盡訴平生。 蘇晉記得到了最后,是錦衣校尉拿著寫好的狀紙,抓著許元喆的手畫押的。 他最后還是沒能留得清白。 宮樓廣臺,青天白日,可在這朗朗乾坤之下,背負著這樣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還有多少? 蘇晉望向錯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問:“柳大人,御史是做甚么的?” 柳朝明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以協(xié)圣上肅清吏治?!?/br> 蘇晉問:“可若是圣上錯了呢?”她搖了搖頭,“此南北一案,柳大人進言直諫,被停一個月早朝;戶部沈侍郎說了一句‘誤會’,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證明南方仕子沒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頭落地;而許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盡于鎮(zhèn)撫司?!?/br> 她抬頭看向柳朝明,眸中寫滿失望:“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辭死,這一名滿眼荒唐的御史,要如何來當?” 柳朝明將這失望之意盡收眼底:“你想要答案?” 蘇晉點了點頭。 柳朝明轉(zhuǎn)身折往宮樓另一方向:“我?guī)闳フ摇!?/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外計——考核外官的制度。 第23章 自西咸池門出宮,驅(qū)車一盞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內(nèi)有一處一進深的院落,蘇晉抬目望去,上書“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開院門,徑自走到草舍門前,道:“便是這里。” 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勢,曾一度求賢若渴。后來他手下人才濟濟,再佐以“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之計(注),最終問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難免患得患失,積慮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數(shù)載間,朱景元殺盡功臣,整個朝堂都籠罩在腥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