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若說誰還能自這腥風(fēng)中艱難走過,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稱“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處,對蘇晉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獄,無數(shù)次遇險。景元五年,他去湖廣巡案,當(dāng)?shù)毓俜斯唇Y(jié),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擋刀,被斬沒了右手五指,他沒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將軍有謀反之心,他冒死勸諫,被當(dāng)做同黨關(guān)入詔獄三年,受盡折磨,他沒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廢相,以謀逆罪牽連萬余人,他自詔獄一出便進(jìn)言直諫,圣上一怒之下要?dú)⒅?,他依然未改初衷?!?/br> 蘇晉道:“此事我聽說過,當(dāng)時滿朝文武為其請命,才讓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饒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雙腿壞死,余生十年與病榻藥石為依。”他回轉(zhuǎn)身看入蘇晉的眼:“蘇時雨,在你眼中,許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遺恨,還是蒼天不鑒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親歷親嘗的一出人生悲涼,而這悲涼告訴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鳴金收兵?” 蘇晉避開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著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錯了么?凡事盡力而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難道非要如西楚霸王敗走烏江,退無可退時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你聽說過謝相么?” 蘇晉的心倏然一緊,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頭露出驚慌的神色,“略有耳聞?!?/br>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為相,他本早已歸隱,可惜后來相禍牽連太廣,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為謝相請命,才受得杖刑。 “蘇時雨,你為晁清一案百折不撓,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過杖刑后,雙腿本還有救,但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zāi)禍中不知所蹤,竟為了故友的遺脈西去川蜀之地尋找,這才耽誤了醫(yī)治,令雙腿壞死。” 蘇晉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樣了,終年積于眼底的濃霧一剎那散開,露出一雙如曜如漆的雙眸,卻是清澈而堅(jiān)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達(dá)本心。 蘇晉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來正是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諾必踐。 柳朝明道:“蘇時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訴你,許郢之死,只是千千萬萬蒙受含恨而終的人之一,而身為御史,你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dāng)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br>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蘇晉低低笑了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比缓笏鹧?,一雙眸子像燃著灼心烈火,語氣卻是清淺的,轉(zhuǎn)身捻起一根香:“我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br> 也是代她的祖父,為闊別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著她拈香點(diǎn)火的樣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說“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邊,好好教導(dǎo)”,以及他臨終時,曾握著自己的手說的最后一句話——柳昀,蘇時雨這一世太難太難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蘇晉的手:“我與你一起?!?/br> 然后他點(diǎn)香看了蘇晉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當(dāng)以尊師禮敬之?!?/br>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時。 沈奚手里把玩著折扇,倚在門廊上招呼:“百官俗務(wù)纏身,我原想著昀兄與我一個被勒停了早朝,一個被打折了腿,合該湊作一處逗悶子,沒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鄙焓指K晉胡亂比了個揖,“蘇知事,又見面了。” 蘇晉回了個揖:“侍郎大人好?!闭f著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庇滞疤美锱欤骸斑@人是你朋友?” 正堂當(dāng)中還跪著一人,蘇晉仔細(xì)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狹一笑:“你看著啊?!彼辶饲迳ぷ?,一本正經(jīng)道:“周通判,本官恕你無罪,命你平身?!?/br> 周萍恨不得將頭埋進(jìn)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責(zé)罰?!?/br> 沈奚“嗤”地笑出聲,又連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經(jīng)地道:“你且平身吧,蘇知事已與本官說了,他會代你受罰?!?/br> 周萍猛地抬起頭,先是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臉責(zé)備地看了眼蘇晉,再磕下去:“稟沈大人,蘇知事還有傷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蘇知事的責(zé)罰,我加倍替他受了?!?/br>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作一團(tuán):“這是甚么糊涂爛賬。” 柳朝明知他素愛拿人逗悶子,抬步邁進(jìn)前堂,說了一句:“周通判平身?!?/br>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諾諾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著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沒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詫異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來都察院找蘇知事,趕巧您二位不在,還是我這個串門子順道幫都察院接的客?!?/br> 柳朝明冷眼掃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詞:“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瑣,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將我認(rèn)成個打雜的了,說他一路自宮外走來,實(shí)是熱得慌,想問我討碗茶喝。我心想,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總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壺,又是燒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給周通判沏了盞茶,誰知錢三兒那個不長眼突然過來叫了一聲‘沈大人’,還拜了一拜,周通判這一下便嗆了個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來了?!?/br> 說著,他又提起茶壺,斟了盞茶遞給周萍:“周兄弟,你說是吧?” 周萍撲通一聲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將就手里的茶遞給蘇晉道:“哎,我說,你一身反骨,怎么有這么個老實(shí)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負(fù)吧?” 蘇晉接過茶放在一旁,轉(zhuǎn)身去扶周萍:“沈侍郎這句話可問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氣,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說著,懶得再理沈奚,問周萍道:“皋言,何事來尋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幾,問柳朝明:“哎,他這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慣的?” 柳朝明也沒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臉色,都沒當(dāng)真要責(zé)罰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個阿婆來衙門找你,我與義褚兄一問,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過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這里來?!?/br> 蘇晉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楊府尹打聽過了,現(xiàn)不知元喆是怎樣了,所以才來問問你?!币活D,壓低聲音道,“加之十分擔(dān)心你,這才進(jìn)來瞧瞧你。” 蘇晉聽了這話,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蘇晉道:“我已沒事了,這就隨你一起回去。”言罷,一揖拜別了柳朝明與沈奚。 等蘇晉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當(dāng)日指使下毒的人還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兩人跟著,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攔:“不用不用,這賊沒抓到,擔(dān)心也不止你一人,蘇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著?!?/br> 柳朝明一愣,大約想到他說的是誰,問:“你怎么知道?” 沈奚一笑:“從前翰林一起進(jìn)學(xué),老太傅總說你是最聰慧的一個?!比缓髧K嘖嘆了一聲:“可惜你這腦子,平日都用到公務(wù)上去了,揣摩人還是揣摩的太少了?!?/br>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這天下呆子都有甚么共同點(diǎn)嗎?”比出一個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蘇晉與周萍走過軒轅臺,下了云集橋,橋后繞出來一人。 又是個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聲還沒說話,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羨嚇了一跳,他本以為自己這一身曳撒便裝陪蘇晉出趟宮已十分妥當(dāng),沒留神竟一下叫一個生面孔識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盜鈴。” 朱南羨定了定神,決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聲道:“蘇知事,這么巧?” 第24章 周萍瞧朱南羨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一問,朱南羨自稱是金吾衛(wèi)校尉,名喚南靄,今日休沐,想與蘇知事一同出宮轉(zhuǎn)轉(zhuǎn)。 周萍長舒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頗是窘迫:“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這甫一進(jìn)宮,就養(yǎng)成了逢人便跪的習(xí)慣?!?/br> 朱南羨一時不習(xí)慣有人如此隨意跟他搭話,在心里拿捏了一陣校尉的身份,這才道:“哦,周兄弟,這是為何?” 蘇晉看周萍一眼,提點(diǎn)道:“謹(jǐn)言慎行,言多必失?!?/br> 周萍沒能領(lǐng)會她的深意,回道:“也沒甚么,早前我遇上戶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與我說他是都察院打雜的,害我違反了綱紀(jì),險些犯了個不敬之罪,還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計較?!?/br> 說著,又打量了朱南羨一眼,續(xù)道:“方才我甫一見南校尉,看您氣度威儀,豐神俊朗,像是個皇親國戚似的,以為你們宮里的人都有這穿便服誆人的惡習(xí),原來竟是個校尉,當(dāng)真失禮失禮。” 朱南羨道:“周兄弟,客氣客氣?!?/br> 蘇晉又看周萍一眼,說:“旁人是吃一塹長一智,你是吃一塹短一智?!?/br> 周萍又沒能領(lǐng)會這句話的深意,責(zé)備道:“你還說我,我倒是要說說你。你平日與人結(jié)交,應(yīng)當(dāng)慎重些,像是南校尉這樣的就很好,可換了沈侍郎這樣的,那便萬萬結(jié)交不起。更莫說當(dāng)日的十三殿下,他一來,我們衙門上上下下頭都磕破了,也僅僅只能覲見殿下的靴面兒。楊大人隔日膝頭疼得走不了路,還說等你回來要提點(diǎn)你,可不能再將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們府衙小,供不起這位金身菩薩,你可記住了么?” 蘇晉最后看周萍一眼,覺得他已無可救藥,決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羨被這番話說得好不尷尬,只好鄭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記住了。” 三人并行著出了宮,張羅了馬車往京師衙門而去。 劉義褚已在府衙門口等著了,見回來的是三個人,其中一位不認(rèn)識的還有些眼熟,便捧著茶上前招呼:“這位是?” 周萍道:“這位是南靄南兄弟,金吾衛(wèi)的校尉,為人十分和善?!?/br> 劉義褚點(diǎn)了一下頭,一邊將朱南羨往府里引了,一邊問蘇晉:“你在宮里,可有打聽到元喆的消息?” 蘇晉步子一頓,垂眸道:“下了詔獄,沒能撐過去?!?/br> 身旁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劉義褚問:“怎么死的?” 蘇晉微一猶疑,道:“自盡。”又添了一句:“咬舌自盡。”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劉義褚站在檐下,往堂內(nèi)望了望,蘇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里頭坐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佝僂著背脊,滿臉皺紋大約已過花甲之年,看他幾人走近,立時從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著他們。 周萍道:“這……這怎么開得了口?” 蘇晉咬了咬唇,斬釘截鐵地說:“暫且不提。”邁步跨進(jìn)了偏堂內(nèi)。 周萍一愣,一時沒叫住她,只好轉(zhuǎn)頭問朱南羨:“南校尉,你是宮里頭的,你聽說過這事嗎?元喆他,怎么自盡了呢?”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 許元喆他知道,當(dāng)日蘇晉拼命從如潮的人群里救出來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來,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沒答周萍的話,也跟著蘇晉進(jìn)了偏堂。 老嫗一見蘇晉,顫巍巍走近幾步問道:“是蘇大人?”便要跪下與她行禮。 蘇晉連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禮?!毕肓艘幌?,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視我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還是叫我的字,喚一聲時雨罷?!?/br> 老嫗道:“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爺,可不能沒分寸了?!眳s一頓,一時滿目企盼地望著蘇晉,切切道:“蘇大人,草民聽周大人說,元喆被叫去宮里,聽說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時候能出來么?” 蘇晉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約還有幾日吧?!庇喙饫锟吹嚼蠇炇掷镞€抱著行囊,便問,“阿婆可找到落腳之處了?” 老嫗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應(yīng)天府,本來想去貢士所打聽,誰知那處里里外外圍著官兵,草民不敢去,這才來勞煩蘇大人問問元喆的下落?!彼肓讼耄诌B忙道,“蘇大人不用擔(dān)心,元喆既然過幾日要回來,草民就在離宮門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腳,他幾時出來都不要緊,草民就想著能早一些見到他就好?!?/br> 蘇晉的心里像堵了一塊巨石,唇邊卻牽起一枚淡笑:“這怎么好,等元喆出來,可要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招待不周了?!闭f著,拿過老嫗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門的處所歇腳,我這幾日剛好有事務(wù)纏身,若能進(jìn)宮,說不定還能幫您催催元喆?!?/br> 說著,一邊扶起老嫗,往偏堂后方的處所走去,推開自己的房門,又笑道:“阿婆千萬別覺得打擾了我,我聽元喆說阿婆您會納鞋墊,我腳上這雙不合適,阿婆您一定為元喆納了不少,能順帶著給我一雙便好?!?/br> 老嫗眉間一喜,道:“行行,蘇大人您真是好人?!庇肿屑?xì)看了眼蘇晉的腳,說道,“大人您的腳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給您納一雙好的?!?/br> 蘇晉點(diǎn)了一下頭,合上門退出來,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羨。 朱南羨看了眼她握緊成拳的手,一時不知當(dāng)說甚么,只問:“蘇晉,是不是我父皇……” 蘇晉猛地抬頭看他,雙眸灼灼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