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蘇晉想要證實這個猜測。 她越走越快,幾乎是要跑起來,到了承天門,喚過一個守衛(wèi):“登聞鼓最后一個案子案發(fā)時當值的都有誰?即刻來見本官?!?/br> 不多時, 當日當值的都到了。 蘇晉問:“最后一案案發(fā)時,可曾有誰路過承天門?” 其中一名守衛(wèi)答道:“回御史大人,小的記得那女子敲完登聞鼓后,三殿下的儀仗恰好自承天門進宮, 一旁還跟了個五品大員為其引路?!?/br> 蘇晉問:“你可記得那五品大員樣貌?” 守衛(wèi)有些遲疑:“只記得身材矮瘦?!彼肓讼?, “但若叫小的見到, 一定認得出?!?/br> 蘇晉微一沉吟, 取筆道:“取筆紙來?!?/br> 筆落紙上, 須臾勾勒出一幅人像, 五短身材, 魚泡眼, 下巴有顆黑痣,正是前京師衙門府丞, 時任工部郎中的孫印德。 那守衛(wèi)一見, 愕然道:“回御史大人, 是此人不錯?!?/br> 蘇晉半晌說不出話來。 登聞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譜, 而現(xiàn)在, 她已湊齊了五中之三—— 殘譜之一, 死去的女子聽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與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從三王府中逃出來的。 殘譜之二,孫印德幫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宮,說不定見過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殘譜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馬錢子之毒,此毒毒發(fā)會有驚厥癥狀,她敲完登聞鼓后,一定是看見了孫印德與三殿下,大驚之下引發(fā)驚厥,促使毒發(fā)身亡。 蘇晉眼下只需要查明兩點,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響登聞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隨禮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順利,他能帶回兩名姬妾來都察院審過,那么蘇晉所需查明的這兩點惑處亦迎刃而解。 可蘇晉卻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個人的心是一條河流,那么此時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斷地注入流沙,雖不如巨石一剎那激起千層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計其中。 她不知道長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愿走下去,會釀就甚么后果。 天幕在上,云蓄得太快,連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場大雪將至。 蘇晉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筆要寫奏表,可僅僅寫了數(shù)行便胡亂揉成一團。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御史,一路走來不是沒有過坎坷,可她始終謹記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蘇州御寶文書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慘死,她也曾捫心自問,后來明白皇權(quán)之下豈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于是一斂渾身鋒芒,學會了以退為進,但到底,還行在自己認定的道路之上。 可時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謀權(quán)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盡頭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樓,她該退嗎? 外頭有人叩門,進來的是言脩,宋玨與翟迪三名御史。 翟迪呈上一份訴狀道:“大人,下官已審完三殿下府上的兩名姬妾,查明登聞鼓下毒發(fā)身亡的女子姓盧名芊芊,乃山西濟陽縣人,今年三月被擄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訴狀上做了詳錄,大人可要先看過?” 蘇晉沉默了一下問:“可是與工部郎中孫印德有關(guān)?”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訝異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么了嗎?” 蘇晉搖了搖頭,接過訴狀看起來。 宋玨問過案后,心中猶自激蕩,斥道:“所以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懷韜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與十二殿下鎮(zhèn)守邊關(guān),可謂一代名將;可這個三殿下,叫我說句大不敬的,實在罪大惡極,好色便也罷了,偏巧他還能好色出花頭來了?!?/br> 他說著,左右一看,見言脩與翟迪都默然不語,更加激憤難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擄過一名知縣夫人做小,下官以為這已十分出格,誰知三殿下更過分,竟找了畫師依他的描述先畫一幅美人圖,再比著這個美人圖,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蓋骨,我說三殿下府上怎么那么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來這后頭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蓋骨頭?!保ㄗ?) 蘇晉放下訴狀,抬眸問道:“之前發(fā)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御史回函了嗎?” 言脩道:“已回了,他們在徐書生故宅里找出一封遺下的書信,正是他上京前,寫給曲知縣的一封遺信稿,上頭竟說,當朝工部劉尚書,工部曹侍郎,聯(lián)合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利用賣放工匠,收受賄賂(注2),且大力征召壯丁為三殿下修筑行宮,用以……”他一咬牙,“安放這些他擄來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勞役,而所謂賣放工匠,則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違令征召的壯丁來代替。 蘇晉看完訴狀,忍不住將狀紙連同青筆往案上一拍。 這個工部與朱稽佑,實在罪惡滔天,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 而收受的賄賂去了哪里,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與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開上下打點與開銷,余下的,自然進了朱覓蕭的口袋。 宋玨看蘇晉也是義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們既已握有訴狀與證人,可要根據(jù)三殿下府上兩名姬妾的訴狀,緝拿工部郎中孫印德回都察院審訊?這個孫印德下官略有接觸,十足十的小人,屆時不怕問不出工部尚書侍郎貪墨的實證?!?/br> 蘇晉一點頭,提起青筆正要作批,然而筆落紙上的一瞬間卻頓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這重重宮閣背后,那些攪弄風云的,看不見的手。 一滴青墨落在訴狀上,蘇晉執(zhí)筆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將筆擱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br> 宋玨大惑不解:“大人,事實已擺在眼前,這還有甚么好想?”他一頓,似乎有些不忿,“難道大人怕得罪權(quán)貴?不再為民請命了?” “宋御史,說甚么呢?!”言脩見宋玨口無遮攔,即刻將他喝住,“大人這年余所辦之案哪一樁哪一件不曾有過權(quán)貴,大人幾時退縮過?” 翟迪細細看向蘇晉,只見她眉宇間的蕭索中,除了有與他們?nèi)艘话銦o二的憤然,更有茫惘與彷徨,似乎她所顧忌的不單單只有此案,不單單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御史心直口快,您別將他一時激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與言御史,宋御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們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絕無二話?!?/br> 他說著,看了宋玨與言脩一眼,沖門外揚了揚下頜,然后又道:“大人,那下官們先告退了?!?/br> 蘇晉淡淡“嗯”了一聲,看到他三人退到門口,像是想到甚么,忽然問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嗎?”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過柳大人的值事房,里頭還點著燈,柳大人今日大約是要留宿都察院了?!?/br> 待他三人走了,蘇晉兀自沉吟一陣,推開門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頭不知何時已落起雪,蘇晉叩開柳朝明的門,他正給一封急信寫回函,見她來了,也沒抬頭,只淡淡問了一句:“怎么沒回府?” 天冷氣寒,蘇晉掩上房門,并不往里走,只站在門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聞鼓的案子了?!?/br>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眸看她一眼,復又落筆:“這是好事?!?/br> 蘇晉站在門檻旁,垂下眸:“是好事。”卻不再說話了。 屋內(nèi)燭火微微,外間世界雪落無聲,柳朝明沉默片刻,輕聲問了句:“你怎么了?” 蘇晉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應當上表彈劾?!?/br> 柳朝明聽了這話,亦不作聲,懸腕回函,直到寫下最后一句“書不盡意,余言后續(xù)”,才擱下筆,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開門道:“隨我出去走走?!?/br> 落雪如絮,廊檐宮閣染滄涼的白,自都察院去軒轅臺,要走過一條深長的甬道。 蘇晉與柳朝明錯開半步,不遠處有內(nèi)侍提著宮燈走過,見了他二人,遙遙一拜。 柳朝明問:“為何不上表?” 蘇晉仰頭看這滿天雪,道:“時局危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比缓笏偷鸵恍?,“大人,我是一枚棋子?!?/br> 柳朝明不置可否。 蘇晉道:“所以我有些擔心,倘若我聽從安排行事,若結(jié)成惡果,該怎么辦?”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這才道:“你跟我說這些,是想知道,現(xiàn)如今誰才是那個執(zhí)棋人?” 第56章 五六章 蘇晉搖了搖頭:“執(zhí)棋的人太多了,太子, 七王, 十四, 甚至更多, 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 或是位高權(quán)重的朝臣, 我人微言輕,只想知道身為棋子,應當怎么做?!?/br> 柳朝明道:“既身為棋子,那便做你該做的?!?/br> 他穿過甬道盡頭的門,拾階而上,廣袤的軒轅臺一下子撲入眼簾,滿天滿地都是落雪紛紛。 “在這亂局之中,執(zhí)棋者眾,這是壞事, 也是好事, 滄海橫流,誰又能真正做到把控全局?” 蘇晉垂眸又是一笑:“大人的意思是, 執(zhí)棋者眾, 所以執(zhí)棋人有時亦作棋子?”她一頓, 問道:“這可是大人的切身體會?”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 而是反問:“你身為女子, 卻深陷危局, 為何?” 蘇晉愣了愣, 片刻又明白過來。 是了,她身為女子,卻執(zhí)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許更比天下男子單純許多。 她不為平步青云加官進爵,也不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懷明月想以一葦渡江,何至于將自己置于險境? 柳朝明亦抬眸望向這漫天落雪說道:“所謂堅守本心,從來不會是一條坦途,你所往之處橫亙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烏云蔽日,但你胸懷坦蕩,何須在意誰會攪弄風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總有攬月之日。” 蘇晉沉吟許久,輕聲道:“大人是說,但行好事,不問前程?” 柳朝明淡淡道:“你若這么想。” 蘇晉又思索了一陣:“所以不交僧道,便是好人(注1)?”她說著,忽然自顧自地笑了,“大人曾經(jīng)做棋子時,可是將佛經(jīng)道經(jīng)都抄過不少?”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覺得她又將那幅巧言令色的花頭端了出來,可別過臉去看,卻見她側(cè)顏笑靨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樂子一般。 柳朝明一時有些恍然。 他還記得初遇蘇晉是暮春,她眼中蒼莽如秦淮連天的風雨,綿延不去,后來直至她升任巡按離開京師,他也只見她真正笑過一回,是在得知晁清還活著之時,而那個笑容,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 而今不知是否是他錯覺,蘇時雨自巡按歸來,臉上的笑容忽然多了起來。 像是被忽襲而來的清風帶著暖意消融了心中冰雪,亦或有蒼穹傾灑下日光洗去眉間蕭索,伶仃小半生的眸子里火色漸褪,染上半壁春光。 只是不知她的光風霽月從何而來。 柳朝明看著蘇晉的笑顏,淡漠的眸光倏爾變得柔和,他轉(zhuǎn)回頭,沒甚么表情地說道:“佛經(jīng)道經(jīng)抄得不多,賬倒是記了不少,頭一條便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欠了我都察院二十大板,至今未曾上門來領(lǐng)?!?/br>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怔住。好不容易想起仕子鬧事后,她因未能平息態(tài)勢,有負所托,確實跟都察院欠了二十大板至今未能兌現(xiàn)。 她細細思量了一陣,剛想說甚么,抬眸卻見軒轅臺一側(cè)跌跌撞撞跑來一人,竟是宮前殿的管事牌子張公公,隔得老遠就喚了一聲:“柳大人留步。” 蘇晉心中浮上不好的預感。 吊死在宮前苑的璃美人死相可怖,至今還如一道陰影籠在她心頭。 可璃美人是后宮之人,出了再大的亂子也該由皇上或皇貴妃來審,這張公公跑來找左都御史做甚么? 難不成又出了別的亂子? 果不其然,張公公一到柳朝明跟前便跪拜道:“柳大人,宮前殿出大事了,皇貴妃娘娘,淇妃娘娘,幾位殿下還有大臣都來了,眼下那頭指明讓左都御史大人,僉都御史大人過去。” 柳朝明眉頭一皺,皇貴妃與淇妃均在,何以讓他這名外臣過去? 張公公見他似有不悅,忙不迭將事情的緣由一一道來,又解釋說:“原本十三殿下已將一切事宜安排妥當,誰知太子殿下來了之后,命羽林衛(wèi)逐一自查,后來竟在羽林衛(wèi)副指揮使錢煜錢大人身上搜出璃美人常用的簪花。之后太醫(yī)院的醫(yī)正為璃美人驗過尸身后,說她臨死前被人凌|辱過,而她身上,也搜出了錢大人的令牌,是故殿下懷疑……懷疑是錢煜大人將璃美人凌|辱之后殺害的?!?/br> 柳朝明淡淡道:“既這樣,拖去宗人府審問便是。” 張公公道:“是這個理沒錯,可是,大人您也知道錢大人的身份,錢尚書得知此事,當下便趕來伸冤了?!?/br> 蘇晉甫一聽這張公公提起錢煜,還在感慨這朝中何以如此多姓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