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柳朝明道:“本官要一帖藥,吃過之后人乏而無力,有風寒侵骨之狀,病逝纏綿,非足月將養(yǎng)不可去之,能做到嗎?” 內(nèi)侍道:“大人要置身事外?” 柳朝明的眸色驀然轉(zhuǎn)寒。 內(nèi)侍心中一驚,脖間隱隱傳來的竟是當日被鎖喉的窒息感。 他連忙深揖道:“能,只是依大人所訴癥狀,那么藥力必然生猛。倘前一刻大人還好好的,服下藥后人虛體乏,宮中醫(yī)正醫(yī)道精深,定能瞧出此乃藥物所致,對大人生疑?!?/br> 柳朝明道:“你自去備藥,日落前交與本官,其余的不必管?!?/br> 中夜風雪又至,掩窗于屋中,也能聽到外頭如猛獸過境般的呼嘯之聲。 隔日醒來卻有真正的好晴光,一眾朝臣卯時隨景元帝至昭覺寺祭天,午時用過齋飯返程,回府攜了家眷趕赴年關宴。 其實景元帝的壽辰是臘月二十四,依往年的規(guī)矩,當是小年這日焚香祭天,隨后一日萬壽宴,待壽宴散了便停政,年關當日該是各自在府中過。 而今歲聚于一堂,其中因果眾朝臣面上不提,心中有數(shù)。 自奉天殿登聞鼓一案后,景元帝日漸怠政,凡有要事,無一不交給朱憫達處置,已隱有禪位之意了。 是故這年的年關,大約是朱景元作為帝王,與眾臣子一同過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年關。 宴席開在瓊花苑,中有一條窄河,左手邊是臣工,右手邊是女眷。 窄河名為瑤水,河面支了個的露臺,屆時有笙簫歌舞便盡在這臺上看了。 待到酉時初,各臣工女眷分次入席。 筵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幾,幾下煨著紅泥火爐,作取暖之用,蘇晉一旁的幾下煨著兩個,大約是個舒家那位病秧子備的。 各皇子中,被圈禁于內(nèi)宮的朱稽佑與朱覓蕭也來了,聽說是圣上格外開恩,想令他的三子與十四子過個好年,直至冬獵后才再行禁足。 蘇晉沒有家眷,入席得早,不多時,舒聞嵐也到了。 回到京師不久,蘇晉曾遠遠見過他一回,彼時舒學士與一群翰林走在一起,衣著要比尋常人厚上許多,個頭十分高,人卻是削瘦的。 舒聞嵐見了蘇晉,與她彎身施以一禮:“蘇御史。” 蘇晉起身回了個禮:“舒學士。” 離得近了,能聞到舒聞嵐身上的藥味,他整個人都擁在厚不透風的狐裘大氅里,模樣清癯,顴骨很高,眉眼倒是好看的。 須臾,瓊花苑一頭,有三人同至,眾人移目看去,竟似乎靜了一瞬。 此三人正是如今暫領宗人府的十殿下,十三殿下與七殿下。 而正如后宅那句膽大包天的打油詩所言,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良月尋梅蹤。 這三人也正是景元帝眾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三個,七王似月,朱南羨如星如陽,良月為十月,十王朱弈珩最喜梅花。 他三人既領宗人府,正是自瑤水另一畔接待完眾女眷過來。 朱沢微與朱弈珩都還好,唯朱南羨,臉色有些微難看,也不知發(fā)生了甚么。 蘇晉正想著,身旁有一個聲音道:“我猜是跟明日的冬獵有關,往年冬獵,各皇子間都要比試誰獵的獸禽多,今年十殿下掌宗人令,大約是想出了點新花頭?!?/br> 說話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舒聞嵐。 見蘇晉別過臉來,他便對著她雅淡一笑,續(xù)道:“總該是跟對岸的女眷有關,蘇御史以為呢?” 蘇晉道:“蘇某是頭一遭在宮中過年,殿下的想頭,倒是猜不出。” 舒聞嵐到底飽讀詩書,說起話來急緩有度:“七王妃五年前就歿了,十殿下至今未納正妃,十三殿下更怪了,府內(nèi)就養(yǎng)了個侍妾,聽說還是自那被抄了家的馬少卿府上撿來的,后來他就藩,也未曾把這侍妾帶去南昌,為甚么?” 蘇晉道:“舒學士這話可把蘇某問著了,殿下的事,我等為人臣子豈敢多作打聽?!?/br> 舒聞嵐道:“御史大人莫要誤會,舒某可不是在問,”一頓,“我是在跟你套近乎。” 他個頭很高,腿也長,坐在這小幾前似乎不大舒服,偏生畏寒還要蜷起來,伸手在小火爐上暖了暖,不疾不徐道:“舒某身無長物,病勢纏身,長年僻居一方,實在沒甚么拿得出手的,然就是閑得慌,將宮里宮外的瑣碎都搜羅了一籮筐。蘇御史雖行監(jiān)察之責,但這宮中秘事,街頭傳聞,臣工家事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御史不明可以問舒某,情誼自話頭出,咱們先做聊友,等到時機得當,才好更進一步。” 蘇晉也不知舒聞嵐這“更進一步”要進到哪里去,總不該是真想把其舍妹嫁給她吧?這可萬萬受不起的。 舒聞嵐見她不答,便接著方才的話頭道:“舒某聽說,是因為十三殿下早就心有所屬。” 第76章 七六章 蘇晉心中微微一頓,生出些警覺,不料舒聞嵐下一句:“是戚家的四小姐?!?/br> 有內(nèi)侍過來掌燈,二人俱是將話頭掐了,等內(nèi)侍走遠,舒聞嵐才續(xù)道:“這是有因可循的,十三殿下那方刻了戚四小姐閨名的玉佩大伙都知道,不必提,就說當年……” 他話未說完,瓊花苑一頭便有內(nèi)侍唱道:“皇上駕到——” 瑤水兩旁的臣工女眷分立于一側(cè),對著拱橋方向拜下,景元帝的大步走進,身旁有人高舉華蓋,天子儀仗煊赫威揚。 朱景元將養(yǎng)了數(shù)日,氣色已好上許多,他走至上首方,待眾人齊聲呼過萬歲,也就開宴了,繁瑣的規(guī)矩較之晨時的祭天倒少了許多。 菜肴是一道道上的,由各內(nèi)侍宮婢分發(fā),分量適當,菜色滿目琳瑯。 一時笙歌起,只見瑤水之上竟有數(shù)名女子踏水而來。 蘇晉仔細看去,原來有木樁扎于水下。 這些女子身覆紗衣,手執(zhí)各色綢緞,隨著笙歌起舞,將手中綢緞交錯纏繞,竟?jié)u漸結(jié)成一個碩大的花球。其中一名女子伴著一聲琵琶錚鳴,凌空將花球一拋,花球不偏不倚地歇在了瑤水畔最高的樹椏上。 像是枯木開出繁花。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聲。 朱憫達越眾而出,執(zhí)杯對景元帝道:“兒臣率眾皇弟,祝父皇萬壽昌明,松鶴無疆?!?/br> 自他身后,一眾皇子也齊聲呼道:“祝父皇萬壽昌明,松鶴無疆?!?/br> 景元帝崇儉,早在幾日前便下旨讓諸皇子臣工不必送禮祝壽,然而此時,三王朱稽佑忽然往前一步,小聲道:“父皇,兒臣、兒臣有壽禮進獻給父皇?!?/br> 景元帝臉上的笑容斂了斂,眼中隱有不悅。 朱稽佑連忙拜下說:“不是甚么物件。”他怯聲道:“山西有劍舞一道,兒臣府上養(yǎng)了幾個的公子,都是練家子,持劍舞起來煞是好看?!?/br> 他抬眸看向景元帝:“兒臣進京前,曾來信說要帶他們來舞劍給父皇看,父皇還記得嗎?” 其實朱稽佑為何有此舉也不難猜測,景元帝最是護短,他大約想在他父皇前展露些孝心,待開春后,登聞鼓一案判下來,叫他父皇佑他一命。 朱南羨聽了朱稽佑的話卻是愣怔,劍舞?該不是他府上那幾個花拳繡腿的持劍公子罷? 他正這么想著,須臾只聞鼓點起,十二名持劍公子自瑤水兩側(cè)涉水而來,挽劍似花,時如羿射九日,時如帝驂龍翔(注1)。 其實這樣的劍舞在朱南羨這等真正習武之人看來沒甚么意趣,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柔中有韌,剛?cè)岵慕乘嚵恕?/br> 待一曲舞罷,景元帝悅?cè)坏溃骸安诲e,賞!” 這時,十二王朱祁岳揚唇道:“這有甚么好瞧的?!庇殖鲜滓灰?,“父皇,兒臣愿為您獻上真正的劍術(shù)!” 景元帝大笑道:“好!你來!” 朱祁岳身上有一種難得的江湖俠義之氣,自腰間抽劍握在手中,環(huán)目朝皇子與群臣望來,扯長音線道:“不過——兒臣挑對手?!?/br> 目光落在朱昱深身上,朱昱深道:“不成,三妹懷著身子,本王承諾過入夏前不動刀兵?!?/br> 朱祁岳“嘁”了一聲,皺眉道:“四哥憑多講究。”目光又移向朱南羨,一揚下頜:“就你了!” 朱南羨早知他會挑自己,一看他手里的劍,高呼一聲“好”,吩咐一旁的內(nèi)侍,“十二哥的‘青崖’出鞘,速去東宮取本王的‘崔嵬’來。” 內(nèi)侍應聲退下,一轉(zhuǎn)身卻與上來斟酒的另一名小火者撞了滿懷,引來一陣哄笑。 “昔圣上兵馬中原,攻岙城時,曾自淮水一戰(zhàn)。彼時敵眾我寡,圣上決意借東風,用一艘快船直駛?cè)霐炒斨?,隨后自燃其船,引來大火,使得對面未戰(zhàn)先亂,此乃后來人人稱道的‘淮水之役’,想必你聽說過?!币慌裕媛剭拐f道。 蘇晉道:“嗯,若非此役使岙城守將敗走,想必戒備森嚴的應天府也不會在短短三月內(nèi)被攻破。” 舒聞嵐看她一眼,自爐子上暖著手,漫不經(jīng)心道:“當時那艘快船上有三名將士,他們明知是赴死,仍愿慷慨捐軀,你可知道他們叫甚么?” 蘇晉移目過來:“叫甚么?” 舒聞嵐淡淡一笑:“我也不知,但我知道后來圣上命人打掃戰(zhàn)場,曾自被焚得只剩龍骨的快船上找到這三名將士的兵器,兩劍一刀,焚而不毀,圣上感慨之余,命人將此三樣兵器重新淬過,冠之以名,直到后來殿下們長大,‘世上英’賜給了四殿下,‘青崖’賜給十二殿下,而‘崔嵬’是其中唯一一把刀,留給了十三殿下?!保ㄗ?) 蘇晉道:“錚錚鐵骨,該當有人承先人之志。” 舒聞嵐道:“可惜如今只有‘青崖’與‘崔嵬’還在,數(shù)年前,四殿下一個不慎將‘世上英’弄丟了?!?/br> 蘇晉愣道:“怎么會?四殿下沉穩(wěn)持重,不像是馬虎大意的人?!?/br> 舒聞嵐道:“這我就不知了,聽說是丟在了河里,當時還命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可惜誰也沒再見過這把‘世上英’,圣上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 他本是久病之人,面色比蘇晉還蒼白,此刻眉梢眼角透出笑意,卻絲毫不見病色,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書卷氣:“不過啊,后來有個傳言,說四殿下其實是將這柄劍贈給了沈三妹,也就是如今的四王妃?!?/br> 蘇晉訝然,腦子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才反應過來這所謂的沈三妹,正是沈奚極少與她提及的沈家三姐。 舒聞嵐又添補了句:“不過依四王妃的性情,‘世上英’若給了她,想必定是日日里別在腰間招搖過市,所以啊,不可能?!?/br> 這時,那名去東宮取“崔嵬”的內(nèi)侍已將刀帶到。 朱祁岳指著懸于高枝上的綢子花球,對朱南羨道:“看那朵花,誰先摘下算誰勝!” 朱南羨將刀握于手中:“好!” 言訖,二人先后縱身,足尖自水岸輕點,朝露臺躍去。 景元帝愉悅道:“朕的十二子與十三子要比武,眾愛卿不必拘謹,可以湊近些去看?!?/br> 一旁的內(nèi)侍是個會來事的,景元帝話音方落,便扯著長音道:“十二殿下與十三殿下比武啦,快來看呀——” 而露臺旁側(cè)的一眾樂師見了此場景非但不退,反是跟著刀劍出鞘之聲,吹出一陣高亢的笛音。 歡暢之音令人的心境也為之一松,少傾,瑤水兩旁便當真有人起身湊近去看,方才還有些拘謹?shù)娜巳捍丝探K于漸漸放開懷來。 水岸點著花燈,或懸于樹上,或浮于河面,那棵撐著花球的樹足有七八丈高,粗枝橫生交錯。 笛音伴著鼓點,“青崖”與“崔嵬”轉(zhuǎn)瞬間便交手了七八回合,朱南羨趁著朱祁岳不備,足尖在一旁的矮樹上借力,躍上一根高枝,驚落一樹落雪。雪色映著燈火,像踏著煙花。 與此同時,兵部尚書龔荃并著五部尚書與柳朝明朝向景元帝拜下:“陛下,臣倚老賣老,特率七卿祝陛下福如東海,春輝永綻!” 十殿下朱弈珩舉著杯朝四王七王遙敬道:“四哥鎮(zhèn)守北疆,七哥治理鳳陽,這些年幾次回京都與二位皇兄錯開,久未謀面,自此以后,還要多來往才是。” 朱沢微含笑道:“老十這句話見外了,大家都是兄弟,天涯若比鄰,日后倘你想聚,只要來信一封,為兄定備上薄酒,趕赴廣西與你對飲。” 朱昱深舉起杯,三人再各自遙遙相敬,仰頭一飲而盡。 朱南羨借著比朱祁岳先登上樹,始終比他快出半個身子,眼見伸手就要夠到枝頂花球,他忽然揚唇,抽刀道:“十二哥,小心了!”說著縱刀往朱祁岳攀住的那根樹枝上劈下。 朱祁岳一個失力,往下滑落數(shù)步,好容易才在一根粗枝上穩(wěn)住身形,仰頭氣得大笑:“你小子,居然使詐!” 朱南羨一勾手將那花球攬于懷中,也笑道:“正是兵不厭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