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朱祁岳高呼道:“說得好!”他忽然挑劍挽花,自樹梢頭縱身躍下:“十三,你也得當(dāng)心了?!?/br> 沾過血的劍身古樸無光,卻無堅不摧,朱祁岳躍下樹梢的同時,將劍架在了朱南羨足下丈遠(yuǎn)的細(xì)枝上,將他下方的枝干剃了個禿嚕。 朱南羨大笑一聲,踩住最后一根枝椏,倒身而下,將“崔嵬”往樹身里一送,穩(wěn)住身姿,誰知朱祁岳正勾著腳在下方等他,身手往他懷里探去,拽住花球。 另一邊廂,禮部侍郎鄒歷仁看向正坐在一旁獨(dú)酌的沈奚,走過去殷切地道了一聲:“沈公子?” 沈奚聽這語氣不對勁,眉梢一挑,笑盈盈將手中杯遞過去:“鄒大人來我這討酒喝么?” 鄒歷仁忙道:“不討不討?!彼q疑了一下,十分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摸出一帖八字,賠著笑道:“我聽說,沈公子跟蘇御史私交甚好,您看是不是……” 后半截話沒說出來,但沈奚該懂。 鄒侍郎家的這位小姐一來樣貌平平,二無才名在外,他原也想著去找錢三兒,可一打聽,錢三兒府上的門檻都快被踩破了,他實(shí)覺搶不過,這才狠下心來找沈奚,巴望著蘇御史能看在與沈公子的交情上,肯允這門親事。 鄒歷仁也知沈公子素來不愛管閑事,若非他家閨女年紀(jì)大了,實(shí)在沒法子,他是不會出此下策。 豈知沈奚瞥到他手里的八字帖,竟毫不見外:“鄒大人想跟蘇御史說親?” 然后他放下酒杯,眼里的笑意滿得要溢出來,“那敢情好,您隨我去,我?guī)湍銌枂査??!?/br> 朱南羨與朱祁岳一時相爭不下,兩人各自用力,只聞一聲裂帛之音,那花球自中間散開,早埋于綢中梅花瓣忽然自樹梢灑落,像是凌空降下一場花雨。 與之同時,只聽“砰”的一聲鳴響,瑤水橋頭,幾名內(nèi)侍在花雨灑下的瞬間點(diǎn)燃煙火。 烈焰接連不斷地竄上蒼穹,伴著笛聲鼓聲,炸出一片玉樹瓊花,又如流星般緩緩墜落。 天地間都是繽紛的色澤。 朱南羨仰頭看向這華彩,心思微動,不由朝河岸望去。 蘇晉也正自這煙火灼色中收回目光朝他看來。 可惜,這一眼連一剎那都沒有。 下一刻,朱南羨就眼睜睜地看著沈奚領(lǐng)著禮部鄒歷仁來到蘇晉身邊,幾人對拜過后,鄒歷仁便自懷中取出一張八字紅帖,訕笑著,遞給了蘇晉。 第77章 七七章 朱南羨與朱祁岳打了個平手。 景元帝贊揚(yáng)道:“好!朕的兒子,該當(dāng)個個踔厲風(fēng)發(fā)。吳敞,將朕的昆玉弓拿來賜給南羨。” 吳敞應(yīng)諾,小聲吩咐一旁內(nèi)侍幾句,內(nèi)侍匆匆去了。 景元帝看向朱祁岳,想了想道:“你這些年在嶺南掛帥,連上前年曹將軍過世也沒能回京師祭拜,這次既回來了,就多住一陣子,朕聽安平侯說,戚寰不日也要回京,你便在宮中等她,一起住到入秋再走?!?/br> 十二王妃戚寰乃安平侯府戚家大小姐,左都督戚無咎之妹。依大隨習(xí)俗,正妻誕下嫡長子后坐完月子,可回娘家住上半年。 朱祁岳稱是。 景元帝又道:“聽說你回京后,日日跟著南羨往北大營跑?唔,你如今既要在京師住上半年,沒個正經(jīng)職務(wù)實(shí)在不好?!彼f著,忽道:“左都督,龔尚書?!?/br> 戚無咎與龔荃齊聲應(yīng)道:“臣在?!?/br> 景元帝道:“將鷹揚(yáng)衛(wèi)交給祁岳暫領(lǐng)。”又一看朱祁岳眸中的驚詫色,緩緩笑起來,“他是個急性子,凡事等不住,正好明日冬獵,你二人幫朕個忙,清早便將虎符給他。” 鷹揚(yáng)衛(wèi)是上十二衛(wèi)之一,雖不比羽林衛(wèi)與金吾衛(wèi),但朱祁岳是庶皇子,能統(tǒng)領(lǐng)親軍衛(wèi)實(shí)乃莫大的殊榮。 朱景元一生之愛都給了故皇后,可若要說他這輩子虧欠得最多的,便是朱弈珩與朱祁岳的母妃淑妃了。 淑妃原是臣工之女,出生不低,然而她入宮后不久,其父便因罪下獄,她也被降為選侍,隨后誕下十皇子朱弈珩,雖被晉為婕妤,但親生兒子卻被抱去了皇貴妃宮里。 直到后來誕下朱祁岳,才被封為淑妃。 朱祁岳與朱南羨一樣,自小尚武,可惜淑妃是罪臣之女,受限頗多,而隨各將軍去營中修習(xí)武藝,是嫡皇子才有的特權(quán)。 朱十二很小的時候,日夜都盼著小十三自軍中學(xué)了東西,來他宮里教他。也許他從未察覺,當(dāng)他看著在自己眼前比劃得認(rèn)真的小十三時,眼里都會露出極歆羨的目光。 這樣的目光落在淑妃眼里,便是一道心傷。 這個性情一直平緩如水的女子一生從未求過朱景元甚么,就連當(dāng)初朱弈珩被抱走,她也只是默默流著淚看著,唯一的一回,便是央求景元帝讓十二跟著小十三一起去軍營。 卻石沉大海。 彼時朱南羨一身三腳貓功夫,教了半年連自己也整不明白了。 于是小小的他抱頭蹲坐在地上,想了半日,忽然仰起臉,展顏道:“十二哥,不如我去求父皇,讓你跟著我去軍營吧?” 朱祁岳搖了搖頭:“沒用的?!彼哪稿呀?jīng)去求過了。 朱南羨那雙眼自小就明亮如星,他堅定道:“下月初是我生辰,父皇說過,我要甚么他都會允諾,我?guī)湍闳デ笏??!?/br> 于是一個月后,當(dāng)朱祁岳站在馬蹄揚(yáng)塵,鐵甲森然的軍營,他才明白人與人之間真的是不一樣,有的東西對他而言比摘星還難,對十三這個嫡皇子來說,不過是一句話。 但小小的朱祁岳又想了,他向習(xí)武便可習(xí)武,求仁得仁,其實(shí)也不錯。 何況十三從未有一日在自己跟前拿過架子,自小到大,一直敬他為兄為友。 朱祁岳撩袍跪地,深深磕了三個響頭:“兒臣——謝父皇隆恩?!?/br> 這廂事畢,翰林院吳掌院呈上一張金帖,上書十?dāng)?shù)個為朱十七擬的字。 景元帝拿起來一掃而過,目光忽然在“旻爾”兩字上頓住。 翰林為皇子擬字都有個講究,若非與其出生息息相關(guān),便是要對其人生,對江山社稷寄予厚望。 朱十七是嫡,金帖上的字無一不是對景元帝的豐功偉績歌功頌德的,除了“旻爾”。 旻是秋,朱景元記得,十七是九月十九的生辰,深秋時節(jié),桂子都謝了。而那年他正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凱旋歸來,初見到十七,他業(yè)已一歲,皇后等了他快兩年。 “旻爾”二字里沒有揮筆潑墨的錦繡江山,也沒有悲憫的孺人情懷,可“爾”之一字像有無限長的尾音,慢吞吞地道出他這些年對故皇后的思念。 這個字,就像擬到了他心底。 景元帝問:“旻爾二字,是你們當(dāng)中誰擬的?” 吳掌院愣了愣,連忙拜下:“回陛下,這字不是臣等擬的,是都察院蘇御史昨日送過來的?!?/br> 眾臣都在聽景元帝賜字,站得錯錯落落,乍一聽聞這字竟是蘇晉擬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晌,才找到與沈奚鄒歷仁立在一處的她。 朱景元的聲音一下便涼下來了:“你是都察院的人,怎么幫著翰林?jǐn)M字?” 蘇晉上前來拜下,還未作答,朱十七便搶著道:“稟父皇,是兒臣聽聞蘇御史高才,請他幫忙擬的?!彼麑?shí)在忍不住滿心欣悅,彎下腰懇請道:“父皇,兒臣喜歡旻爾這個字,求父皇為兒臣賜字旻爾。” 景元帝面無表情地看著蘇晉,半晌,才移目掃了朱十七一眼,冷笑著斥道:“沒出息。”然后面無表情道,“你也就配‘旻爾’二字?!?/br> 提了朱筆在金帖上圈定,朱景元站起身道:“憫達(dá),今晚你多cao持一些,明日冬獵的事宜由你定奪,等卯時要動身了,朕再過來?!?/br> 朱憫達(dá)道:“父皇放心,兒臣自會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br> 景元帝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又道:“冬獵過后,正月初七昭覺寺祈福,正月十五城門樓迎春,開朝后巡視三軍,都由你代勞罷?!?/br> 此言出,連朱憫達(dá)都愣了一瞬—— 歷朝歷代,開年后的國運(yùn)乃重中之重,因此年關(guān)后的祈福,迎春,巡軍,無一不是由帝王親自cao持。 而朱景元將這些事宜全交由儲君,大約是等開春巡軍過后就要傳位了。 朱憫達(dá)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兒臣遵命?!?/br> 景元帝端起酒杯,對著坐下眾人遙遙一舉:“朕乏了,爾等盡興?!毖鲱^飲盡,揚(yáng)長而去。 方才諸臣工俱已開懷,眼下景元帝走了,更要盡歡,或有不拘小節(jié)者,已左一杯右一杯地行起酒令來。 朱南羨神思不定地飲罷幾位皇兄遞來的酒,眼見著禮部鄒侍郎又摸出那張八字紅帖遞到蘇晉跟前,正要沖過去,奈何胳膊被人一拽,朱旻爾閃忽著雙眼看著他:“皇兄,我們?nèi)セ噬┠沁吙戴雰汉貌缓???/br> 朱南羨的目光黏在那張紅帖上,有些不耐煩:“你自己不能去嗎?” 朱旻爾分外難為情:“那里都是女眷?!?/br> 朱南羨看他一眼,又道:“那你去找九哥下棋。” 朱旻爾眨巴著眼望著他:“方才九哥與三哥一起去對岸了,皇兄沒瞧見嗎?” 朱南羨這頭記掛著蘇晉,也沒多想朱稽佑與朱裕堂去女眷那處做甚么,就看著鄒歷仁滔滔不絕地說完,又要將紅帖往蘇晉手里塞。 朱南羨煩不勝煩,姓沈的王八蛋,就曉得看戲,也不知攔上一攔! 他再等不了,拋下一句:“你去找大皇兄,讓他陪你找樂子!” 就在蘇晉接過紅帖的一瞬間,眼前一道人影一閃,紅帖倏忽間就從她指尖被抽走。 朱南羨穩(wěn)了穩(wěn)氣息,仿佛很平靜地將手中紅帖看了一看,“咳”了一聲,端出三分嚴(yán)肅問道:“鄒侍郎這是在做甚么?” 鄒歷仁有些吃驚,怎么,十三殿下當(dāng)了左宗正,連臣女婚嫁這等閑事都要管了嗎?難道是嫌自己沒跟他打招呼? 鄒歷仁于是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回殿下,臣正是在為自家長女與蘇御史說門親?!?/br> 朱南羨腦仁兒一疼,脫口而出:“大膽!” 鄒歷仁一臉惛懵,似乎沒明白自己是怎么個大膽法。 這時,沈奚忽然“啊呀”了一聲,分外訝異地上下打量了鄒歷仁一番,拱手鞠了個大禮,“這可真是要恭喜鄒大人賀喜鄒大人了!” 鄒歷仁臉上寫著五個字——這都啥跟啥? 沈青樾十分耐心地解釋:“敢問鄒侍郎,鄒大小姐今日可來了?” 鄒歷仁道:“來了呀?!?/br> 沈奚道:“看來,明日冬獵,十三殿下決意帶去的女子正是令千金了。那照這么說——”他故意頓住,等著鄒歷仁將心提到嗓子眼,似乎揣測著又道,“十三殿下想納的妃豈不也是……” “沈青樾!”朱南羨忍無可忍,一臉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碎尸萬段的表情。 他再穩(wěn)了穩(wěn)心緒,對鄒歷仁道:“鄒大人莫要誤會,本王不是這個意思?!?/br> 鄒歷仁的心這才從嗓子眼降下去。 在他看來,福澤太深未必是好事,能跟蘇御史說成親那叫萬事大吉,可倘若跟朱家結(jié)親,做成皇親國戚,那便有些無福消受了。 就譬如天上掉餡餅,倘若是張金餅,只會將人砸死。 沈奚愕然道:“不是這意思?”他再細(xì)細(xì)一想:“啊,我又知道了?!?/br> 然后他笑嘻嘻地說:“鄒大人,殿下這正是要為令千金與蘇御史作保!” “崔嵬”方才交給一名內(nèi)侍了,朱南羨一摸腰間,平靜地道了句,“本王刀呢?”然后他四下望去,看樣子是要去找刀。 朱南羨尚未走遠(yuǎn),蘇晉便在身后喚了句:“殿下。” 她對著鄒歷仁一揖:“多謝鄒侍郎美意,只是下官近日有親人離世,打算待開春回鄉(xiāng)里一趟,暫無心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