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蘇晉道:“當日在奉天殿,陛下最后把曾憑交給了柳大人?!?/br> “是,曾憑是七殿下朱沢微的人。柳昀得了曾憑以后,一定通過種種手段,審出朱老九背叛朱十四投誠七殿下這一事實,令他招供畫押,隨后拿這份供狀去威脅朱老九。九殿下不得已,只好歸于柳昀,這個臣子之下。 “這也是為何在曾憑死后,曾友諒數次討要曾憑生前供狀,都察院置之不理的原因——因為這份供狀,正是柳昀拿來驅使朱裕堂的把柄?!鄙蜣烧f著,拿梅枝在“九”字上一割,在旁邊寫上一個“柳”,“一個會被臣子驅使的皇子,不可能有實力與能力精心布局奪儲。” 他說著,沉了口氣,又在旁邊一處雪地上寫下“四”與“十二”,“宮前殿一案的布局人,我最懷疑此二人,因我一直疑心柳昀深陷此局是因為他跟一位殿下有所合謀,而我若是他,一定是在這兩人中選?!?/br> 沈奚在“四”之下寫了一個“沈”,在“十二”之下寫了一個“戚”:“自然,以姻親來看,四王妃是沈筠,十二王妃是戚家大小姐戚寰。他二人若得沈戚兩家的支持,實力不弱。然而,沈家不必提,是站與東宮一方。戚家作為開朝元勛,之所以在朱景元誅殺功臣后還能枝繁葉茂,是因為戚府從不參與爭權?!?/br> “沒了沈戚二府,十二與四若要□□,必有文臣相佐,六部當中,兵部與禮部不站邊,其余四部勢力劃分已明朗,別的文臣我雖非個個都看清,但要論這余下當中實力最強的——”沈奚枯枝一動,指向方才寫的“柳”字,“非他莫屬?!?/br> “若我是柳昀,要與這二人其中一人合作,”他將枯枝放在“四”上畫了一個圈,“我選他?!?/br> 蘇晉道:“若柳大人當真蹚了這渾水,四殿下性格持重沉穩(wěn),確實是比十二殿下更好的人選。” 沈奚抬目看向蘇晉:“可也未必,柳昀這個人,心思深沉,心智過高,身為皇子放這么一個人在朝中,自己卻在邊疆守江山,不怕賺來的錦繡山河被這個人搶了嗎?” 他最后在雪地上寫下一個“十”道:“他是一個變數。” “如果只有以上三人,那我的答案已經確定無疑了?!鄙蜣傻?,“可偏偏多出來一個朱弈珩,我看不透這個人。” 蘇晉知道沈奚的意思——各皇子各自為勢,或精于兵道,或強于文儒財資。 而蘇晉對朱弈珩的印象,只有一個美姿容。 他貌如珠玉,說話得體,可除此之外呢,再沒有了。 沈奚道:“朱弈珩與朱十二都是淑妃之子,小時卻被寄養(yǎng)在貴妃宮中,他曾與朱家老九相依為命,又一同受教于四殿下半年,他不受寵,就藩的旨意,還是朱十四幫他討的?!?/br> “就這么一個人,把這蹚水攪得渾濁不堪,多出來太多合縱連橫的可能性,讓我看不清。”沈奚蹙眉道,“朱弈珩沒有兵力,政績平平,為人看似平和實則心氣甚高,心機之深比七殿下更加莫測。奪儲是實力之爭,若時日還長,若還有十年乃或數十年,作為人臣大可以選擇朱弈珩這么一個好苗子一同慢慢培養(yǎng)勢力。可眼下連一個月都沒有了,誰會選擇輔佐他?便是強如柳昀也不該選。而作為皇子,誰又愿與這么一個毫無實力又莫測的人合作?” “柳昀之所以寧肯自傷也要置身事外,應當也是因為這個‘十’。他尚無法看清局勢,沒有人能真正把控局勢,所以他寧愿隔岸觀火,伺機而動。” 沈奚將梅枝往地上一扔,盯著雪地上寥寥草草的字跡:“我有種直覺,真正的答案就在這里面,但我想不出,我一定是有甚么看漏了,一定有甚么算漏了?!?/br> 蘇晉看著這一地棋局,也辨不清方向。 她隱隱覺得沈奚說得對,答案就在這里,可她與這幾位皇子不過片面之交,此事連沈奚這個長在深宮的皇親國戚都看不透,她如何看透? 滿世界積雪通明,朱南羨是踩著丑時正刻回來的。 蘇晉垂眸看向雪地上這個對朱南羨而言可稱得上殘忍的棋局,忽然半跪下身,俯身以長袖將雪痕一拂,“既已沒時間從全局與源頭找答案,那我們便從事件的結果往前推,能推多少便算多少?!?/br> 她拾起被沈奚置于地上的梅枝,說道:“我們現在所有的線頭都引自于宮前殿的案子,但我們手里真正的線索只有一個?!?/br> 她在雪地上寫下一句話—— 什么都是假的。此生唯對不起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這是朱麟奶娘臨終時的遺言。 蘇晉道:“她能作為一個案子的核心,引出這么大一個局,那么這個人臨終留下這么一句話勢必有深意?!?/br> 她俯身圈出一個“假”字,“所謂甚么都是假的,從結果來看很簡單,其一,小殿下所中之毒不是皇貴妃指使人下的;其二,璃美人不是錢煜害死的??蛇@兩點便是她不說這句話,我們也能想到,所以重點不在‘假’字上,而在這兩個字身上?!?/br> 蘇晉又以梅枝圈出“什么”二字。 “既然什么都是假的,那么此案的結果可以是假的,此案所釀成的后果也可以是假的。 “宮前殿一局中,所牽連的有三方——東宮,朱十四,和七殿下。其中朱十四與七殿下被人設計陷害,暫可以不管。最大的善果結在東宮?!?/br> 沈奚道:“昔羽林衛(wèi)副指揮使錢煜一直是姐夫的心腹大患。宮前殿一局,令姐夫趁機除掉錢煜,之后再以清理錢煜余黨之名,肅清羽林衛(wèi)?!彼f到這里一頓,忽然知道蘇晉想說甚么了。 只見她在雪地上寫下五個字“肅清羽林衛(wèi)”,抬頭問道:“倘若這個結果是假的,會怎么樣?” 朱南羨沉默一下,道:“羽林衛(wèi)指揮使伍喻崢自十年前便跟著大哥,你的意思是,羽林衛(wèi)當中,被設計處死的副指揮使錢煜實際上才是真正效忠大哥的,而留下的伍喻崢,才是問題所在?” 蘇晉道:“我不確定,但這是我如今可得出的,唯一清晰的推論,也許這下頭還藏著許許多多我看不清的東西,但我目下想不到?!?/br> 沈奚道:“這雖是推論,但不得不防,何況明日就是冬獵,倘若羽林衛(wèi)叛變東宮,后果不堪設想?!?/br> 三人一時不言。 其實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朱憫達能撤換羽林衛(wèi)。 可朱憫達剛愎自用,若要讓他以區(qū)區(qū)一個推論就撤換自己的護衛(wèi),對他而言無疑為一個笑話。 更何況,倘若撤換了羽林衛(wèi),冬獵之時又當由誰來保他安危? 金吾衛(wèi)嗎?堂堂太子居然要十三殿下所領的親軍衛(wèi)來保護?他儲君的顏面何在? 這時,朱南羨自腰間抽出長刀,以刀鞘為筆,在雪地上畫出一道起伏山脈,“冬獵在封嵐山,由虎賁衛(wèi)隨行,羽林衛(wèi)只去三十騎,其中跟去林中狩獵的至多十二騎。既如此,我命金吾衛(wèi)提早出發(fā),進山暗中護衛(wèi)大哥,倘隨行羽林衛(wèi)有異動,一舉伏滅。” 蘇晉問:“冬獵前不會搜山嗎?” “會。”朱南羨道,然后他以刀鞘在山脈左側畫了一長一短兩條線,指著那條長線道:“自這條線往西是禁區(qū),搜山只搜林場以內,禁區(qū)外是不管的?!比缓笏种钢菞l短線道,“這是條掩于禁區(qū)的捷徑,可直接通往林場,我可命左謙帶金吾衛(wèi)在禁區(qū)外駐留,等搜山過后,再自這條捷徑潛入林場?!?/br> 他說著,看向蘇晉與沈奚:“你們放心,這條捷徑是陡壁,是當年冬獵時我與左謙發(fā)現的,只有我二人知道?!?/br> 沈奚問:“你能讓金吾衛(wèi)做到悄無聲息地潛入林中嗎?” 朱南羨想了想道:“能?!彼儆玫侗谏矫}當中畫下八個叉,說道,“封嵐山依山脈走勢,水流流向,分布八個崗哨,我可命其中三十二名金吾衛(wèi)穿崗哨服徘徊在崗哨附近。四人一組,倘若發(fā)現大哥的蹤跡,分兩人留守,兩人做巡邏狀跟蹤。大哥一旦遇到危險,可鳴角告之?!?/br> 沈奚道:“這樣好,不用打草驚蛇,又可自暗地里看看這些羽林衛(wèi)是否真的忠心?!?/br> 朱南羨點頭道:“因各皇子進山時機不同,有這三十二名金吾衛(wèi)在,我進山后也可自他們處隨時得知大哥所在。” 他垂眸略略思索,又道:“可時間太緊,我來不及提前部署,眼下突然調動金吾衛(wèi)三十二人,黎明時分北大營點兵,勢必會有所察覺,上報兵部。何況這么多人夤夜出城,也必定瞞不住城門守衛(wèi)與巡城史?!?/br> 沈奚道:“兵部郎中何莧是我的人,北大營發(fā)現少人雖要上報兵部,但他作為郎中,幫忙押個一日卻沒問題?!?/br> 蘇晉道:“殿下召集金吾衛(wèi)后,可命他們從城南正陽門出,再繞行往西去封嵐山?!彼聪蛑炷狭w,“覃照林從前是城南兵馬指揮使,我屬下御史翟迪,曾總領城南御史,合他二人之力,令三十二金吾衛(wèi)出城再瞞上兩日總該不是問題?!?/br> 她說著,再看一眼天色:“事不宜遲,我們各自安排,寅時正刻,我在承天門口等殿下與沈大人?!?/br> 蘇晉言罷,方走了沒幾步,卻聽沈奚在身后喚了聲:“蘇時雨。” 他垂著眸,右眼下一顆淚痣閃著清冷的光:“這是東宮的危局,其實你……不必卷進來?!?/br> 蘇晉卻道:“大人多次助我,殿下待我深恩,我非草木,豈能無動于衷?”她說著,驀地淺淺笑了笑:“翟迪今晚值夜,我先去都察院找他,殿下與大人若得空,幫我去蘇府幫我把覃照林提進宮來,他功夫好,冬獵時由他護著我也安心?!?/br> 第82章 八二章 黎明未至,朱沢微站在茶樓上,看著不遠處的承天門。伴著一聲金角長鳴,門樓上乍然亮起燈火,像是在暗夜里點燃一顆星。 朱沢微知道,那是冬獵伴駕的親軍衛(wèi)在點兵了。 身后傳來輕穩(wěn)的腳步聲。 朱沢微沒有回頭,仿佛早就知道這個人會來,十分自然地開口道:“前日老十來投誠我,你知道他的見面禮是甚么嗎?” 他身后的黑袍人沒有答話。 朱沢微笑了一聲:“他說他有辦法幫我保住錢之渙,保住戶部,如果一切順利,他還能將刑部拆了送給我,聊表誠意。” 刑部尚書正是沈奚之父沈拓。 黑袍人詫異道:“他竟能動沈家?” 朱沢微低低笑道:“說出來真是嚇死人了,老十說,他在都察院有同伙,能幫我拿到錢之渙貪墨稅糧的實證,順便做做手腳,栽贓給沈家?!?/br> 黑袍人道:“錢之渙貪墨稅糧的實證是從登聞鼓曲知縣一案得來的。都察院能接觸到此案的人,官職一定不小。為首四人中,柳昀,趙衍,錢月牽,蘇時雨,個個不簡單,朱弈珩說的人是誰?” 朱沢微頗是無所謂:“不知道,他不愿說?!?/br> 黑袍人沉吟一番,似是抱有一絲希望道:“既然能保住戶部,那你是不是不用在冬獵上動手了?” 朱沢微眉間朱砂殷紅一閃:“笑話,你沒聽到昨晚父皇說了甚么嗎?冬獵過后,朱憫達要代天子祈福迎春,照這個意思,等十五巡完軍,就該準備著登基了。 “朱憫達若繼位,頭一個要殺的便是我。我就是有命回鳳陽再率兵打進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何況朱南羨占南昌要地,又能號令西北衛(wèi)所,他若存心要護他這個大哥,便是聯合你我二人之力,至多與他戰(zhàn)個平手,想攻入應天府是難上加難。” 他說著,冷哼一聲:“而且老十不知道要搞甚么,說他還需再部署幾日才能將他從都察院得來的證據給我。我哪來的幾日給他,我一日也不想給!” 黑袍人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失望:“冬獵前搜山的侍衛(wèi)里有你的人,你已在林場里安插了暗衛(wèi)?” 朱沢微“嗯”了一聲:“這些暗衛(wèi)都是死士,無名無姓,無根可循,等事畢直接死個干凈,何況,除了他們,我還藏了一招暗棋?!?/br> 他說到這里,陰柔好看的臉孔上閃過一絲狠厲,“他們在宮前殿做局設計我,還嫌不夠?又搞了幾只貓來故弄玄虛?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也不管那個布局人是朱憫達還是旁的誰,反正我有一招暗棋致勝,先把皇位搶到手里才是正經。到那時,我定要這些設計我陷害我的人一個一個不得好死?!?/br> 黑袍人問:“若搶不到皇位,你該怎么辦?” 朱沢微眸色淡淡的:“這有甚么好問的,成王敗寇,搶不到不就是一個死?”他頓了頓,“鷹揚衛(wèi)的虎符到手了嗎?” 黑袍人卻不答這話,他想了一下道:“父皇不日就要傳位,你眼下動手實在倉促,其實若由大皇兄繼位,你也不一定會死。我?guī)湍闳フ沂麖男⌒纳?,又是個言出必行的人,若他愿在大皇兄手下佑你我一命,想必——” 朱沢微怒從心頭起,回轉身來譏諷道:“找朱南羨做甚么?為了茍延殘喘地活著嗎?這么多年,我已茍延殘喘地活夠了?!?/br> 黑袍人道:“可是七哥——” “你就知道十三,十三對你很好嗎?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朱祁岳這些年所得到的都是他朱南羨不要的,順手塞給你的?!?/br> 一陣風過,將黑色兜帽往后掀了些許,露出朱祁岳一雙狹長的好看的眼,眼角似燕尾上翹,卻帶著些許愕然色。 朱沢微冷笑道:“難道不是嗎?你小時候想學武,你母妃怎么求父皇都不肯允,反是朱南羨在父皇跟前一句話便把你拉去軍營做陪練,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將士誰把你這個成日跟在他嫡十三殿下身后的庶皇子當回事? “你當初喜歡戚綾,心心念念要娶她,結果朱十三一句不愿娶妻想在西北領兵,父皇便為他辭了與戚寰的婚約,又為了保全戚家的顏面,把戚寰硬塞給你。 “學武的皇子都要外出歷練,當年曹將軍要帶朱南羨走,可是這宮中上上下下,父皇,朱憫達,太子妃個個覺得曹將軍太嚴苛,怕咱們的嫡十三殿下跟著他吃苦,后來怎么辦?不是又把你塞過去?” 朱祁岳垂眸低聲道:“當初將軍要帶十三走,是因為母后仙逝,將軍怕他悶在宮里日日難過。將軍雖嚴苛,我卻能跟著他學真本事,十三也是知道這個,才跟父皇請旨讓我代他去的。” “那又怎么樣?你落入山匪手里性命垂危時,不是我趕來找官兵救了你?你腿骨折裂,險些不能習武時,不是我背著你一家一家去求醫(yī)?你在軍營受人欺辱的心酸,你被迫娶戚寰時的哀思,你命懸一線時以為自己此生不能習武時流的淚,這些他朱十三都知道嗎?他不知道。 “因為你不敢讓他知道。 “因為早在他一句話便可讓父皇打破規(guī)矩,準允你去軍營習武時,你便明白朱南羨與你是不一樣的,朱家十三與朱家十二之間,是有尊卑之分的?!?/br> 朱祁岳道:“那些都是舊事了,我自小學武,盡我所能未曾耽擱過一日;將軍待我如子,一身本事傾囊相授,那回將我遺失在山匪手里,他直到故去前都還內疚;還有寰寰,她很好,成親這幾年,我已慢慢學著要喜歡她了?!?/br> 朱沢微不可理喻地看著他,幾乎要笑出聲:“你是跟曹稚那個草莽將軍混久了學來一身俠道凜然?真當自己是個江湖人,凡事講講情面講講義氣便得過且過了?你好好看清楚你是皇子這是奪嫡,不夠狠心只有一個結果——死?!?/br> 然后他收起一臉諷意,淡淡地又一次問:“鷹揚衛(wèi)的虎符到手了嗎?” 朱祁岳沉默片刻,轉身沒入茶肆晦暗的燈色中:“兵在我手里,我只用來保你,不想傷人。” 朱沢微盯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幼稚,滄海橫流,玉石同碎,只怕到時就由不得你了?!?/br> 封嵐山位于應天府以西,山勢呈西南走向,直入湖廣地界。 冬獵一行車馬卯正從皇城出發(fā),沿途由虎賁衛(wèi)開道,途徑岙城,至酉時才行至封嵐山腳下,隨后安營扎寨。 照往年的規(guī)矩,冬獵共有三日,即開年的初二到初四,其中頭一日為皇子間的比試,之后兩日隨行臣工也可進林場行獵。若皇上盡興,多待一日也是有的,但總歸要初六回到京師,否則趕不上初七昭覺寺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