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岳話未說完，便被朱沢微抬手一攔。

    朱沢微臉上的笑意全沒了，額間朱砂陰沉得要擰出水來：“別跟他二人廢話，他們刻意借著出使的事拖時間。”

    朱祁岳聽后一怔，臉色隨即也沉了下來。

    這條荒涼的長街是特意為了都督府修建的，其實并不狹小，只是此刻站滿了人，才顯得擁堵不堪。

    長街盡頭正是都督府，再往北便有金吾衛(wèi)與羽林衛(wèi)列陣，而來路，已被朱祁岳帶著鷹揚衛(wèi)封堵了。

    左謙與沈筠對看一眼。

    他二人都嗅到了夜色里的兵戈氣，開戰(zhàn)在即。

    左謙壓低聲音道：“王妃帶著您的人馬保護幾位大人往北走，末將帶金吾衛(wèi)掩護?！?/br>
    “好?！鄙蝮撄c頭，“左將軍也要當(dāng)心，朱祁岳不好對付?！?/br>
    “羽林衛(wèi)鷹揚衛(wèi)聽令——”

    下一刻，朱祁岳揚聲道。

    “在！”回應(yīng)他的是山呼海嘯一樣的呼喊。

    然而這一聲過后，卻是令人屏息的寂靜，只有四下火光蓬勃而焚，翻卷著的火舌就像是要噬人骨血的獸。

    蘇晉借著火色望去，看見朱祁岳慢慢抬起手，然后，忽然一揮。

    剎那間，只聞喊殺聲震破天際，兵戈乍起，四處都是短兵相接的聲音，锃亮的刀影劍光映著烈烈灼火幾欲刺痛人眼。

    左謙跨上馬，帶著突圍過來的金吾衛(wèi)高喊道：“金吾衛(wèi)前軍，跟我攔住鷹揚衛(wèi)——”

    另一端，伍喻崢看到金吾衛(wèi)勢如破竹，同時喊道：“羽林衛(wèi)，跟我上——”

    因有金吾衛(wèi)暫時的掩護，蘇晉幾人這一方暫且還算安穩(wěn)，可他們要想突圍到前方金吾衛(wèi)列陣的遼闊地帶往北大營走，尚有一段距離。

    沈筠一揮紅纓槍挑飛一個殺來的暗衛(wèi)，蘇晉移目卻瞧見顧云簡竟是不顧性命一般，要向來路的方向走去，不由攔道：“顧御史放心，我與柳大人過來時，早已讓趙府的車夫送趙二小姐走了?！?/br>
    顧云簡聽了這話，神色才略有松緩：“多謝蘇大人?！庇终f，“多謝，柳大人?！?/br>
    柳朝明卻沒應(yīng)聲，他舉目看去，前后不斷有羽林衛(wèi)與鷹揚衛(wèi)殺來，沈筠帶著數(shù)十人，也不知能擋多久。

    一念及此，他看了沈奚與蘇晉各一眼，當(dāng)機立斷：“走?！?/br>
    先往長街盡頭走，再往北大營走。

    不遠處，中軍都督府的徐莫看著蘇晉與沈奚有了動作，吩咐道：“中軍都督府府衛(wèi)聽令?！?/br>
    “屬下在?！?/br>
    “依軍令，攔下太仆寺沈奚，若有違令格殺勿論?！?/br>
    “是！”

    隨著中軍都督府的府兵加入戰(zhàn)局，饒是沈筠所率的護衛(wèi)再驍勇善戰(zhàn)，也終究被打開了一個破口。

    一名府兵殺至蘇晉身前，被護在她身旁的侍衛(wèi)秦若當(dāng)胸刺穿，另一側(cè)又有羽林衛(wèi)舉刀砍來，只見沈筠一個長矛斜刺，直直扎入他的后膝令他跪倒在地。

    可方才還能維持住的一個安穩(wěn)圈子已越縮越小，羽林衛(wèi)鷹揚衛(wèi)與都督府府兵三方來襲，令他們要往北走的腳步幾乎是動彈不得。

    沈奚抬目望去，都督府就在數(shù)丈開外，沉吟一番正欲開口，忽聽蘇晉一句：“青樾當(dāng)心！”只見一柄長矛穿過人群的縫隙就朝他的胸膛處刺來。

    長矛距胸膛一寸處被一柄利劍斬斷，下一刻，身旁有個熟悉的聲音問了句：“沈大人沒事吧？”

    原來竟是姚江與阿山帶著數(shù)名金吾衛(wèi)與覃照林一起趕到了。

    今日早些時候，姚江駕著馬車與蘇晉分道后，心中猜到蘇晉或許會有危險，便與金吾衛(wèi)另一統(tǒng)領(lǐng)阿山一起去蘇府接了覃照林往北大營趕來。

    一路突圍至此，身上臉上沾滿了血，已折了一半的兄弟。

    沈奚一搖頭：“沒事?！?/br>
    一旁的覃照林道：“蘇大人，你看這里都殺成啥樣了你咋不早帶上俺哩？”

    蘇晉一邊撥開朝她倒來的羽林衛(wèi)尸體，一邊道：“帶上你有用嗎？他們多少人我們多少人，帶上你也是杯水車薪?！?/br>
    “你早帶上俺，俺還能叫幾個兄弟?！瘪樟钟值馈?/br>
    蘇晉懶得理他，從腰囊里摸出九龍匕握在手里，跟著柳朝明往前走。

    姚江的加入并未讓危局改變多少，金吾衛(wèi)的人數(shù)本就是劣勢，還要前后一齊應(yīng)敵，羽林衛(wèi)與鷹揚衛(wèi)中不斷有人要突圍到他們身邊，尤其快到長街盡頭的都督府，幾人更是寸步難行。

    沈筠一咬牙，吩咐道：“秦若，你跟著我在后方攔住鷹揚衛(wèi)。姚江，你與阿山照林一起護送幾位大人！”

    她說著，橫槍在數(shù)名沖上來的鷹揚衛(wèi)身前一攔，一個長掃隨即便沖了上去。

    沈奚望了眼沈筠的背影，知道她畢竟是四王妃，那些鷹揚衛(wèi)未得朱祁岳之令，多少會對她手下留情。

    可他們的目標(biāo)是被下了軍令要梟首的自己，前方還有千萬刀兵殺伐，沈筠這么攔，又能攔到什么時候？

    此時距離天亮只有不到一個時辰了。

    可一個時辰聽起來很快，于此時此刻的他們而言，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實在是太久了。

    幾人被困在都督府前，進退維谷。

    這時，沈奚忽然道：“分開走。”

    蘇晉愣了一下還未開口，又聽沈奚續(xù)道：“這些都督府的府兵是接了軍令沖我來的，我原路返回，你們?nèi)ケ贝鬆I?！?/br>
    蘇晉怔道：“你瘋了？你原路返回還能有命在嗎？！”

    “困在這里我們都會死?！鄙蜣傻溃D了頓又說，“如果沒有都督府府兵，你們可以走到北大營。”

    蘇晉立即道：“不行，要走一起走，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正是你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沈奚道，“所以不能一起折在這里。”

    “前方的路還有很長，可來路早已渺渺，這大半年來我想了許多，自省自責(zé)才發(fā)覺從前我真是自以為是。其實我不過一名庸人，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長了記性后只學(xué)會了兩個字，取舍?！?/br>
    其實此刻已不再是夜了。

    黎明時分，曉風(fēng)吹來，沾著濃厚的血腥氣繚繞鼻尖。

    沈奚看了一眼柳朝明道：“保護好她。”

    然后他望入蘇晉的眼，最后說了句：“平生得一知己足以，有句話我放在心里一直沒說——蘇時雨，多謝你一路舍命相伴?！?/br>
    第148章 一四八章

    說完這話， 沈奚毅然決然回頭，往來路的方向去了。

    亂軍之中，每個人都自顧不暇，縱有金吾衛(wèi)相護，他們又如何攔得住一個甘愿赴死的人。

    蘇晉怔怔然看著沈奚的背影，回過神來沉聲吩咐：“姚江， 你分人去保護青樾。”

    “可是蘇大人這里——”

    “去吧?！卑⑸降溃?nbsp;“你們把都督府府兵引走， 我與覃護衛(wèi)應(yīng)付得過來?！?/br>
    天色水蒙蒙的，層云盡頭已有些微亮光，卯時應(yīng)該到了，可鋪天蓋地的喊殺聲卻遮住了那預(yù)示著天明已至的梆子聲。

    沈奚離開后， 都督府的府兵果然不再理會蘇晉幾人， 追著來路的方向去了。

    蘇晉跟著柳朝明剛走了幾步， 就聽身后不遠處， 沈筠嘶聲喊了句：“小奚——”

    她心中一沉， 回頭望去。

    紛亂的兵戈與鮮血擋住了她的雙目，可越是看不見，她越是心急如焚。

    有個瞬間， 蘇晉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 想要撥開眼前或是護著她， 或是要殺她的人， 想要迎著兵戈逆行而上， 去找一找沈奚， 哪怕只看他一眼，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就好。

    但理智又告訴她，她該往前走。

    皇權(quán)之爭不死不休，他們這一路走來，身后白骨成山足下鮮血淋漓，她不能讓自己倒在這里，她要等著她的殿下，他們所有人的殿下歸來。

    “蘇時雨?！绷鲉玖怂宦?，“你怎么了？”

    蘇晉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當(dāng)年入仕只愿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從未想過會走到今日這一步。兩年前在馬府劫后余生，大人曾謂我說，少則一載，多則三年，整個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渦。我那時還心存僥幸，以為可以袖手朝局，行我之道，堅守本心，而今想想，是當(dāng)初的我想得太簡單了。”

    柳朝明看著她道：“你后悔了嗎？”

    “沒有，”蘇晉微一搖頭，“我不后悔?！?/br>
    淡泊的晨霧覆上她的雙肩。

    蘇晉說這些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其實是在微微發(fā)顫的。

    身旁還有兵戈與殺戮，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將她的手緊握在掌中：“跟著我?！比缓笏辉倏此瑥阶曰仡^，補了一句，“再分神當(dāng)心沒命了?！?/br>
    云端的那一絲亮光較之方才更盛了，霞色蓬勃欲出，隱隱有灑金之勢。

    蘇晉跟著柳朝明，眼見著就要走到先時金吾衛(wèi)列陣的遼闊地帶，遠處忽然傳來奔馬之聲。

    是數(shù)千戰(zhàn)馬同行，聲聲動地，漸漸震耳欲聾。

    身陷亂戰(zhàn)的所有人同時回頭望去，映著蒼青的天色，只見一片暗色的黑胄甲之上，驀然出現(xiàn)一面滾著藍邊白底的旗幟。

    那是南昌軍的旗幟。

    這一面戰(zhàn)旗引領(lǐng)著軍衛(wèi)，如同一柄利刃，下一刻，便在封堵了長街的鷹揚衛(wèi)中撕出一道破口。

    蘇晉舉目眺看，想在那些身著銀鎧藍衫的人當(dāng)中找一找朗朗如初升之陽的那一個。

    正在這時，身旁的柳朝明忽地道了一句：“當(dāng)心！”

    原來就在他們所有人分神的這一剎那，一名羽林衛(wèi)竟趁機縱馬來到蘇晉面前。

    覃照林與阿山早被推擠到了一旁，此時此刻蘇晉身邊只有一直握牢她的手不放的柳朝明。

    羽林衛(wèi)勒馬而停，舉矛就要向蘇晉刺來。

    蘇晉甚至沒來得及反應(yīng)，柳朝明便將她往自己身后一帶，只身擋在了她面前。

    日破云出，長矛的矛尖映著旭日的光，直直指向柳朝明胸膛。

    蘇晉的瞳孔驀地放大，啞聲喚了句：“柳昀——”想要將他推開。

    正在這個時候，耳后忽有破空之音襲來，就在那柄長矛要扎入柳朝明胸口的同時，另一柄長矛自他們身后飛來，帶著強勁的力道，貫穿那名羽林衛(wèi)的胸膛。

    羽林衛(wèi)身形一滯，整個人綿軟無力的倒下馬來。

    蘇晉回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