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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49節(jié)

第149節(jié)

    應(yīng)門的小廝倒也有禮,說道:“二人貴客既是自杞州遠(yuǎn)道而來,不如先請到正堂稍坐片刻,我家老爺最好與讀書人打交道,平生最愛詩書文章,等他下值歸來,一定與賈公子好生暢談。”

    此時的天已淅淅瀝瀝落起雨,然雨絲疏慢,沾衣不濕。

    蘇晉作揖:“有勞小哥?!?/br>
    小廝帶著蘇晉一路往府內(nèi)走,繞過天井,往正堂里比出一個“請”姿,再道:“方才忘了與賈蘇公子說,今日早些時候,正有一名自杭州來,姓甄名柳的公子來拜訪我家老爺,是舉人出身,賈公子若等得聊賴,不妨與甄公子敘話片刻。”

    蘇晉聞言,自堂門口往里看去,目光落在右手旁,正端茶盞慢飲的人身上。

    一襲青衫,眉目清冷,正是柳朝明。

    第183章 一八三章

    蘇晉的步子于是在門檻外停下。

    心中第一個感受竟是有些意外的重逢之喜, 但并不是雀躍的,而是且清寡且欣然,像這夏末微雨籠在檐頭還有淡淡光。

    爾后才驚覺這喜意來得不應(yīng)該。

    她是為查案而來,安南的行商案擺明了與柳昀有關(guān),在此處撞見他, 說明這好不容易找來的線索要被他捷足掐斷了。

    “賈公子?”一旁的小廝見她似是愣住,喚了她一聲。

    蘇晉收起心緒, 與小廝一點(diǎn)頭, 邁過門檻, 與柳朝明一揖:“在下姓賈名蘇,杞州人士, 今來拜訪清河縣令胡老爺, 未料恰與公子相逢,敢問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時來的?”

    她這一通問,其實(shí)只為鋪出最后一句, “何時來的”。

    柳朝明自聽得明白, 于是只答了一句:“早你一刻罷了?!边B“甄柳”這個諢名也省去不提。

    小廝又邀蘇晉入座,提壺為她與覃照林斟茶,賠禮道:“看賈公子的模樣,外出還有護(hù)衛(wèi)隨行, 必定出生不凡, 府上余了些明前茶, 已是我家老爺?shù)恼洳? 還望公子莫嫌怠慢?!?/br>
    蘇晉抿唇搖了搖頭:“在下聽聞胡老爺原在嶺南伍州府任府尹,后來賦閑三年,晉安元年才被調(diào)任至蘇州府清河縣?”

    小廝道:“我家老爺常教導(dǎo)小的要以誠待人,賦閑三年只是個說法,景元二十二年,老爺因夫人去世悲傷過度,將一批存放在伍州府,要送往嶺南衛(wèi)的軍資耽擱了兩日,被鎮(zhèn)南王以軍法革職。一直到兩年前,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老爺才重返仕途,來清河縣任縣令?!?/br>
    鎮(zhèn)南王即朱祁岳,“鎮(zhèn)南”二字是他去世后朱南羨為他加封的謚號,祭他半生戎邊的守國之心。

    其實(shí)這小廝方才說的舊事蘇晉早有耳聞,也知道這位縣令胡老爺與結(jié)發(fā)妻十分恩愛,她去世后,他沒有續(xù)弦也沒有納妾,至今都是孤家寡人。

    蘇晉的心思又飄到案子上頭。

    她原打算假扮書生與胡老爺周旋半日探聽些虛實(shí),但方才柳朝明已言明他只比她早到一刻,也就是說,他正是來跟她搶人的。

    她為查安南行商案,不惜稱病在安南多留了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線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柳昀捷足先登。

    真假書生也不必裝了,等胡老爺下值回來,抬出身份尋個由頭,讓覃照林直接將人擄走。蘇晉如是想。

    小廝為柳朝明續(xù)上茶,退出堂外。

    蘇晉于是與他相對而坐,兩人都捧著茶盞,眼前是繚繞的茶霧,一時無話。

    也確實(shí)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與她縱然因立場碰撞過,因自覺道不同而分道揚(yáng)鑣過,但彼此相待尚算坦然,言語也都出自真心。今日坐在這里,她要查他,他要防她,目的為何心照不宣,雖早生芥蒂,但也無法說服自己上前喚一聲“甄柳公子”。

    蘇時雨官場沉浮近十載,練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好本事,唯獨(dú)在柳昀面前,實(shí)在拿不出半分虛假派頭。

    過了一會兒,反是柳朝明先問道:“病養(yǎng)好了嗎?”

    他問的自然是她在安南得的“假病”。

    蘇晉沉默了一下:“已沒有大礙了?!?/br>
    柳朝明“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所幸沒過多久,胡縣令便回來了,人還在外院,聲音已到了正堂:“本官為官數(shù)十年,還是頭一回見這樣好的字,指教文章實(shí)不敢當(dāng),二位之才——”

    他話未說完,抬眼望見正堂內(nèi)立著兩人,一下便愣住了。

    兩人都著青衫,一人清冷,一人疏離,氣度有十萬分的不凡,令他不自覺間就生出尊仰之意,連本來站在那名疏離公子身后,五大三粗的護(hù)衛(wèi)都要忽視了。

    “兩位便是……甄舉人與賈秀才?”胡縣令遲疑著道,打揖的動作做到一半,驚覺這二人論功名論年紀(jì)都乃自己晚輩,不該自己先行禮,硬生生收回手去。

    蘇晉靜了片刻,致歉道:“望胡縣令莫怪,在下其實(shí)并非什么秀才,而是——”

    “老爺,老爺!”蘇晉剛說到一半,守在院外的小廝急匆匆趕過來道:“府尹大人領(lǐng)著幾十名衙差找來府上了!”

    “府尹大人?”胡縣令一怔,“蘇州府曹府尹?”

    小廝上氣不接下氣,狠狠點(diǎn)了一下頭。

    胡縣令愣了,此處是他的府邸而非官衙,是什么事如此要緊,竟讓蘇州府府尹大人親領(lǐng)衙差到他的家中來了?

    若是尋常,胡縣令聽聞府尹親臨,定是一刻不停地奔出去提袍見禮,可眼下正堂里兩個恍若神仙般的人物令他實(shí)在沒法置之不理,遂問道:“府尹大人既到府上,二位可愿跟本官一同出去拜見?二位人品如此出色,想必定能得府尹大人賞識,謀個一官半職不在話下?!?/br>
    柳朝明沒答話,蘇晉比了個揖:“有勞縣令?!?/br>
    曹府尹的氣色像是不大好,背著手在府外等得焦急,一見胡縣令出來,不等行禮,拽過他的胳膊便問:“你今日可見過首輔大人?”

    胡縣令呆了片刻:“什么首輔大人?”

    “內(nèi)閣首輔,左都御史,柳大人?!辈芨蛔忠痪涞?,又著急道,“本官昨晚聽說柳大人往清河縣來了,帶著衙差趕了一整夜的路過來求見,竟沒尋著人,你可見過他了?”

    胡縣令這回總算聽得明白,也跟著曹府尹焦慮起來。

    內(nèi)閣首輔位列正一品,乃當(dāng)朝群臣之首,晉安帝親征這兩年,與同樣列正一品的次輔沈大人打理朝政,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柳大人在清河縣遭到怠慢,任誰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他今日實(shí)沒見過幾個外來人,除了來他府上拜訪的兩名書生。

    一想起這兩名書生,胡縣令不由回過頭去,兩人皆負(fù)手而立,便是見了曹府尹也不跪不拜。

    “這二位是?”順著胡縣令的目光,曹府尹也看到了蘇晉與柳朝明。

    胡縣令生怕曹府尹因這二人無禮斥責(zé)他們,連忙道:“稟府尹大人,他二人是來蔽府謁見的兩名書生,胸懷大才,下官正打算將他們引薦給您。”又提醒蘇晉與柳朝明:“還不給府尹大人行禮?”

    方至此時,蘇晉才重新有了說話的時機(jī),于是續(xù)著方才的話頭,道:“望曹府尹胡縣令莫怪,在下其實(shí)并非什么秀才,而是刑部的人,姓蘇,今到此是為一樁案子,要請胡縣令隨本官回京師寫一份供狀。”

    這話一出,曹府尹與胡縣令都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曹府尹拱了拱手:“原來竟是刑部的大人。”又小心翼翼地道,“蘇大人莫怪,在下不怎么識得六部中人,要說刑部蘇姓的,在下只知道內(nèi)閣次輔,尚書蘇大人一位,敢問閣下是在刑部哪個司任職?”

    他這話不假。

    景元二十四年,蘇晉破蘇州府“假文書”案,朱景元怒斬蘇州府尹,這位曹府尹乃事后繼任府尹。晉安二年,他任職三年期滿,回京述職,蘇晉尚在安南,柳朝明已是首輔,是以未能有幸面見。

    蘇晉道:“正是刑部尚書蘇晉?!?/br>
    四周仿佛死寂一般。

    少卿,曹府尹與胡縣令的膝頭同時落地,一面磕頭一面道:“蘇大人恕罪,下官曉得蘇大人與隨行親軍衛(wèi)已至蘇州府,昨日前去求見,被侍衛(wèi)大人攔阻,下官是以不敢再叨擾,并非故意怠慢大人?!庇痔ь^,雖有所悟,仍十分謹(jǐn)小慎微地問了句,“蘇大人既也來了清河縣,可是見過首輔大人了?”

    蘇晉心中雖覺困窘,仍是面不改色,應(yīng)道:“本官身旁這一位便是?!?/br>
    曹府尹與胡縣令想起方才急著找柳朝明之事,只想就地刨個坑將自己埋了,還是蘇晉道:“兩位不必多禮,起來說話?!?/br>
    曹府尹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一想到面前二位乃內(nèi)閣輔臣,且一個刑部一個都察院,可謂執(zhí)掌天下生殺大權(quán),不敢站直了,如履薄冰地問:“兩位大人親臨蘇州清河縣,有什么下官可以效勞的嗎?”

    蘇晉不欲在此耽擱,說道:“本官為辦案而來,查得胡縣令乃案情證人,要帶他回刑部查問?!?/br>
    曹府尹又道:“敢問胡縣令所涉何案?”

    “一樁行商販貨的案子?!?/br>
    胡縣令的臉色雖很快恢復(fù)尋常,可他在聽得“販貨”二字時嘴角不經(jīng)意的一絲顫動仍被蘇晉盡收眼底。

    她當(dāng)機(jī)立斷:“照林?!?/br>
    覃照林會意,摘下腰間刑部令牌往曹府尹胡縣令眼前一舉,說道:“胡縣令,走吧?!?/br>
    “慢著。”正這時,柳朝明淡淡道。

    他負(fù)手拾級而下,在蘇晉面前站定:“胡縣令乃朝廷命官,蘇尚書雖可持尚書令牌請人京師,只要未從刑部出示令狀,不能開審。蘇尚書方從安南折返京師,尚未回到刑部,想必是沒有令狀了?!?/br>
    蘇晉不露聲色道:“多謝柳大人提醒,回京后本官自會親寫令狀,一刻都不會耽擱?!?/br>
    柳朝明道:“正好本官也在查昔嶺南一樁行商案?!彼孕淠依锶〕鲆痪砑堓S,遞給蘇晉,“倒是記得先把令狀寫好?!?/br>
    蘇晉將紙軸展開,這令狀一看便是柳昀在臨時寫的,上頭只有他一人署名,并無下面的人呈寫供詞證據(jù)??伤吘故亲蠖加罚埵侵挥兴蝗酥?,只要加蓋了都察院之印,她就不得不認(rèn)。

    蘇晉將令狀遞給胡縣令:“既如此,你先跟柳大人回都察院聽審。”

    胡縣令雙手接過,又跟蘇晉行一個大禮,正欲跟著柳朝明離開,忽聽蘇晉在身后喚了聲:“柳大人?!?/br>
    她上前兩步,微微笑了笑:“忽然想到柳大人來得急,怕是沒帶護(hù)衛(wèi)在側(cè),便是帶了,也不如親軍衛(wèi)周全。正好時雨返京一路有親軍衛(wèi)護(hù)送,且據(jù)我所知,這樁行商販貨案非同小可,既找到了證人,更該保護(hù)起來才是。柳大人回京,時雨也是回京,不如一同走,由親軍衛(wèi)沿路保護(hù)胡縣令如何?”

    話音一落,巷外竟傳來行軍的聲音,少傾,街頭便出現(xiàn)身著盔甲的兵衛(wèi)正拱手朝蘇晉行禮,正是這兩年跟去嶺南護(hù)衛(wèi)蘇晉的兩名鳳翔衛(wèi)統(tǒng)領(lǐng)。

    他二人行完禮,并不過來,想必是授了蘇時雨之意。

    文臣沒有領(lǐng)兵權(quán),但目下的狀況卻別有不同,這些親軍衛(wèi)是晉安帝派去保護(hù)使臣的,只要蘇晉一日未返京師,她就還是使臣,這些親軍衛(wèi)就還聽她號令。

    柳朝明于是明白過來,原來蘇時雨早就打定注意,若明面上搶不過,便動兵跟他來硬的,反正無論如何要把胡縣令帶走。

    他看著蘇晉,半晌,勾了勾嘴角竟也露出一個微笑:“還是蘇大人想得周到,便由親軍衛(wèi)護(hù)送?!?/br>
    微雨不止,風(fēng)涼氣清,幾人在雨中等了須臾,鳳翔衛(wèi)便一前一后牽來兩輛馬車。

    蘇晉與柳朝明一前一后各上了馬車,只能鳳翔衛(wèi)一聲領(lǐng)下,行隊(duì)又緩緩起行。

    曹府尹帶著衙差在巷末跪拜下,直到看了兩尊“金身菩薩”的行隊(duì)徹底消失,剛爬起身,卻見一列十二人的鳳翔衛(wèi)卻折返回來,徑自走到胡府前,問了句:“方才有人離開胡府嗎?”爾后便前后把守起來。

    曹府尹不敢多問,帶著衙差趕緊走了。

    馬車上,覃照林十分困惑道:“蘇大人,您都把胡縣令搶到手了,干啥還要派人去守著胡府呢?”

    蘇晉沒答這話,閉眼靠著車壁,似是在養(yǎng)神。

    然而,不過片刻,她陡然一下睜開眼:“照林,你即刻騎快馬,一日內(nèi)趕回京師,讓青樾以我即將回京為由,親自著人在正陽門外等著?!?/br>
    “為啥?”覃照林不解道。

    蘇晉道:“青樾如今在朝廷與柳昀勢力相當(dāng),要瞞著柳昀行事并不算太難,照方才柳昀的行徑來看,他只比我早一刻到清河縣,都察院的令狀也是路上寫的,證明他十分匆忙,該是這兩日才得知我與青樾在查安南的行商案,且極有可能是根據(jù)我的行蹤猜到的。

    “柳昀為人深不可測,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他此番如此匆忙都要搶回胡縣令這個人,證明這個縣令一定知道十分要緊的內(nèi)情。柳昀不會輕易將這個人放給我,一定藏了我想不到的后手?!?/br>
    第184章 一八四章

    蘇晉急遣覃照林回宮后, 令鳳翔衛(wèi)以雨天道路濕滑為由緩速慢行, 拖足了兩日功夫才回到應(yīng)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