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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56節(jié)

第156節(jié)

    今日正是朱昱深進(jìn)宮復(fù)命之時,辰時百官相迎,午時在西闕所焚香祭祖,而所謂的秋禮犒賞軍功,這一習(xí)俗源自數(shù)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擇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龍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視水岸三軍,享軍民齊賀之榮。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癡癥,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制了小一些的龍船,于今夜在宮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兩岸三軍以親軍衛(wèi)作替代,但該由的犒功與唱賀一樣也不會少。

    蘇晉一聽沈奚如是說,問道:“你今夜就想對朱昱深動手?”又問,“四王妃那里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鄙蜣沙聊痰溃斑^兩日我就要離京,今晚是最好的試探機(jī)會,朱昱深的癡癥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殺手。”

    天已有些亮了,蘇晉與沈奚兩人先各自回了衙門,至卯時正刻,只聽一聲號角響徹宮禁,軍衛(wèi)與朝臣紛紛趕到軒轅臺。

    這是迎候軍功之臣的號角,從卯時起,每隔一刻吹響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眾臣相迎,幾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宮中,文遠(yuǎn)侯齊帛遠(yuǎn),定遠(yuǎn)侯戚承業(yè),以及兵部尚書,龔國公龔荃。

    晉安二年春,朱南羨與達(dá)木爾僵持在涼州衛(wèi),龔荃帶病主持兵部與都督府,為集結(jié)援軍殫精竭慮,朱南羨率援軍整合而成的西北新軍大破達(dá)木爾“鐵鷹之師”后,自西北傳旨,為兵部尚書龔荃賜爵國公。

    如今龔荃雖已回府頤養(yǎng)天年,兵部的事全權(quán)由兩位侍郎接手,但這當(dāng)朝第一國公的封爵卻無一人敢不敬。

    至卯時三刻,柳朝明與蘇晉沈奚也到了軒轅臺,他三人與定遠(yuǎn)侯,文遠(yuǎn)侯和龔國公互行過禮,說了片刻話,只聽承天門樓號角齊鳴,宮外傳來行軍之聲。

    映著辰時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門緩勒韁繩,策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著輕薄鎧甲,身后紅纓槍鋒芒如雪,落后她半步,左右跟著的是朱昱深的副將。

    三人一并下了馬,遙遙先與沈奚等人作了個揖,隨后走向后方,將朱昱深扶下了馬車。

    朱昱深身著月白蟒袍,英挺的臉上沒有表情,原本深邃的雙眼變得黯淡無光,像是被誰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間懸著的羌笛記得昔日黃沙。

    沈筠十分細(xì)心地將朱昱深扶到眾人跟前站好,隨即以四品將軍禮,帶著另兩名副將單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釋道:“稟首輔大人,二位次輔大人,國公爺,兩位侯爺,因四殿下患癡癥,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時上來拜見,請幾位大人恕罪。”

    沈筠說話的時候,沈奚的雙目緊盯著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試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語,只由四王妃與一名副將近身照顧,行徑仿效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識不記。

    沈奚正自好奇,這個“行徑仿效王妃”究竟是怎么個仿效法,就見朱昱深一臉茫然地在原處立了一會兒,目光漸漸落到沈筠身上,然后慢慢屈膝,學(xué)著她,對著眼前百余皆該向他參拜的臣子跪身而下。

    第193章 一九三章

    一眾官員見四殿下竟對著自己下跪,俱驚得說不出話, 但, 將朱昱深召回京師復(fù)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務(wù)該由他定奪, 他不發(fā)話,其余人等不敢置喙,倉皇之中, 只能跟隨著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著朱昱深,過了一會兒, 似乎是回過神來, 輕聲喚了句:“三姐?!?/br>
    沈筠下意識往身后看去,見朱昱深竟茫然地對一群臣子跪著,心中一陣銳痛, 連忙折回身去將他扶起, 對沈奚蘇晉等人道:“叫幾位大人見笑?!?/br>
    蘇晉道:“王妃哪里的話?!?/br>
    眾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 還是柳朝明提點了一句:“鄒侍郎?!?/br>
    負(fù)責(zé)帶領(lǐng)君群臣贊頌戰(zhàn)功的鄒歷仁才邁前一步,唱誦道:“禮起——”

    其實戰(zhàn)功原該由天子帶文武大員唱頌, 但朱南羨不在朝中, 職責(zé)便落到了禮部頭上。

    待戰(zhàn)功唱罷, 群臣分開一條道, 由禮部尚書羅松堂將朱昱深請到西闕所焚香告祖。

    焚香禮共兩個時辰, 從午時起到申時畢, 眾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龔國公, 文遠(yuǎn)侯與定遠(yuǎn)侯都進(jìn)了宮,沈奚雖公務(wù)纏身,一時也走不開,與禮部的人一起將三位老臣請到宮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閣料理完今日的政務(wù),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過來稟報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著蘇大人的馬車進(jìn)宮的,通政司的人說,翟大人昨日夜里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過以后便馬不停蹄地去了蘇府?!?/br>
    同在公堂的錢三兒聽了這話問:“密函上寫了什么?”

    “回錢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說怕驚動蘇大人,沒敢拆信,只能通過旁的渠道打聽,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嶺南販貨的跑腿,姓祁,正在審問,至于審出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br>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br>
    小吏與柳朝明錢月牽揖了揖,退出公堂將門掩上。

    門扉發(fā)出“喀嚓”一聲,錢三兒一雙天生自帶三分笑意月牙眼里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開口時竟有些微煩躁:“這個翟啟光確實有些本事,年紀(jì)雖輕,手段門路都不少,短短數(shù)日就查到線索,無怪乎蘇時雨當(dāng)初將他在一干巡城御史中挑出來細(xì)心栽培,眼光實在毒辣?!?/br>
    又見柳朝明微蹙眉頭,神情比自己還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這姓祁的說白了就是個跑腿的,只管將采買的生絲茶葉送去嶺南,那些貨物后來去了何處,賺來的白銀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該是問不出什么的?!?/br>
    “能否問出什么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么一個跑腿的,為何至今還活著?”

    錢三兒被這話陡然一提醒,心中一個揣測將明未明,隨即就被柳朝明一語點破:“蘇時雨遇事慣愛推敲,比尋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這個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為?!?/br>
    錢月牽聞言大震,朱弈珩至今還被禁足在蘭苑,蘇晉既決定對他們這一黨動刀子,只要逮著機(jī)會,必不會對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師,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里,倘若蘇時雨再對朱弈珩動手,唯剩一個柳昀,縱是有滔天大權(quán),總不能蓋過晉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熱。

    錢月牽忍不住問:“那么依大人的意思,我們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柳朝明并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br>
    外頭日已西沉,沒過多久,一名小吏叩門道:“柳大人,刑部蘇大人到了?!?/br>
    柳朝明剛展開的眉頭又不著痕跡地一蹙。

    蘇時雨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但他沒將這個疑慮展露出來,屏退了錢月牽,淡聲道:“請她進(jìn)來?!?/br>
    蘇晉倒還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樣子,手里拿著兩本折子,挑了頭一本遞上前去道:“報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將預(yù)算交給了戶部,昭覺寺那口古鐘今日也著人抬過去了,只等著青樾審批,但青樾后日就要離京,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過來請大人過目?!?/br>
    柳朝明接過折子也沒細(xì)看。

    朱麟既活著,說明昭覺寺當(dāng)日的十二下國喪鐘音救了一條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愿意修塔將這口老鐘供著。

    他將折子遞還給蘇晉:“我沒異議。”

    蘇晉又道:“另還想問大人,等青樾去了武昌府,那頭的事宜便由他統(tǒng)籌安排,但他一個人精力有限,且主要放在修堤上頭,我的意思是,三法司還是按原計劃,派兩名欽差去查災(zāi)民暴|亂的案子,大理寺已定了劉寺丞,此前大人說都察院要在言翟二位御史中擇一人,不知大人是否已拿主意了?”

    柳朝明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蘇晉。

    今日真是怪了,蘇時雨做事向來只爭朝夕,這樣的小事她尋常至多打發(fā)人來問個結(jié)果,這是起了什么興致,竟專程湊到他眼前,事無巨細(xì)地關(guān)心起來了。

    柳朝明直覺此事不簡單,一時想到錢月牽那句“翟啟光確實有些本事”,便道:“言脩有事走不開,我這里已定了讓翟迪隨沈青樾去武昌?!?/br>
    蘇晉聽他提了翟啟光,心下也微微一怔。

    柳昀這意思,是要借此時機(jī)將啟光從她身旁支開?

    也罷,反正她已查到嶺南行商案的線索,手下有的是人順藤摸瓜。

    “讓啟光去也好,他有才干,再去歷練歷練,日后還有升任的機(jī)會?!?/br>
    柳朝明見蘇晉這么快就應(yīng)了,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覺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提了心往旁的人事上思慮,一個念頭還沒浮出水面,卻被蘇晉一句話壓了下去:“柳大人,您日前說都察院也在查安南行商販貨的案子,您這里有線索了么?”

    她不等他答,又笑了笑:“正巧,我這里有線索了。九江府知府抓到了一個姓祁的商販,給嶺南那頭跑腿運(yùn)貨。我今日剛得了他的供詞?!?/br>
    蘇晉說著,果真從手里的折子最底下取出一份供狀遞上前去。

    看火漆的樣子,正是今日被通政司發(fā)現(xiàn)而不敢拆的那封密函。

    蘇時雨這是什么用意?拋磚引玉?試探他?

    都不對。

    柳朝明將供狀接過,心里一下就笑了。

    她知道嶺南的行商案是他目下最擔(dān)心的事,正是要借此障他的目。

    他知道她的目的,但荒唐的是,他竟真地被障目了。

    手里的供狀如一團(tuán)霧,罩住他的眼前景,令他方才浮水而出的念頭如湖石沉了下去,他自是有法子沉身入水,再將湖石找到,可等他找到湖石,一切還來得及么?

    方才的念頭在他心底留下了一絲莫名的急迫感,柳朝明面上沒表情,卻忍不住,側(cè)目看了眼窗外天色。

    霞色已褪去了大半,戌時正刻,金吾衛(wèi)與府軍衛(wèi)已在太液湖畔列陣,將要入湖的龍船泊在堤岸,沈奚的目色自天際收回,看了眼不遠(yuǎn)處被內(nèi)侍扶著走來的朱昱深,問身旁的人:“怎么樣了?”

    身旁的人是剛從前宮過來的吳寂枝:“回沈大人,蘇大人已去都察院攔著柳大人了,她說會與柳大人提安南的案子,便是柳大人能反應(yīng)過來,借此拖他一陣子想必不難?!?/br>
    沈奚又問:“后宮開宴了嗎?”

    戶部一名郎中道:“下官方才已跟宗人府的胡主事打聽過了,后宮的宴要吃到戌時末,因戚太妃與喻太妃怕后宮冷清,怠慢了四王妃,特意請了戚綾郡主與幾位臣眷貴女進(jìn)宮,比尋常宮宴還吃得久些?!?/br>
    沈奚點了點頭,將眼里的沉沉色一下收盡,大步迎上前去,笑盈盈地道:“姐夫來得不早不晚,正當(dāng)時候?!?/br>
    他的聲音清朗好聽,說的又是自家體己話,叫人聽了心神都為之一緩。

    兩名摻著朱昱深的內(nèi)侍見沈大人要扶四殿下,連忙撤了手退去一旁。

    沈奚將朱昱深引到龍船上,跟著他們的副將正也要上船,卻被沈奚抬手一攔,輕斥道:“不懂規(guī)矩么?”

    副將愣了愣,不解道:“沈大人是要讓殿下一人上船?”

    沈奚蹙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湖畔的禮部侍郎鄒歷仁連忙上前來解釋:“這位將軍有所不知,龍船算是陛下恩賜,船上將軍要受兩岸軍民朝賀,因此這船只能由殿下一人登,哪怕多一人都是有損陛下龍威的。”

    這話不假。

    此禮就算換到湍急的淮水上,也是由欽天監(jiān)事先算好日子與風(fēng)向,令船順風(fēng)而行,講究一個順應(yīng)天命的意思。

    副將還猶疑:“可是四殿下……”

    “將軍心安,等半個時辰一過,拋錨將船勾回來就便算禮畢。”

    副將聽了這話,仍不能放心,但岸頭的侍衛(wèi)已解了繩韁,龍船順著風(fēng),緩緩?fù)氖幦チ恕?/br>
    說是龍船,實也不盡然,較之真正下淮水的天子之船要小上許多,統(tǒng)共只有五六丈長。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氣勢煊赫的龍頭,如蛇似蛟的船身,隨風(fēng)而去一如應(yīng)龍入水。

    待龍船飄到湖中,只聽金吾衛(wèi)副指揮使一聲齊呼,兩岸親軍衛(wèi)一同舉矛高賀。

    沈奚緊緊盯著立在龍船上的朱昱深,就在這振聾發(fā)聵的呼喝聲傳來的一瞬間,正自湖心緩緩而飄的龍船忽然震了一震。

    這一幕朱昱深的副將也看見了,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看得仔細(xì)一些。

    就在這時,船身忽然又是一晃,然后慢慢地,往左|傾斜了一個角度,朱昱深沒站穩(wěn),跌坐在船上。

    湖岸的親軍衛(wèi)見了這情形,齊齊收了聲。

    中夜風(fēng)聲獵獵,湖畔眾人盡皆看向沈奚,鄒歷仁小聲地說了句:“沈大人,您看四殿下的船是不是吃水了?”

    沈奚笑著斥道:“鄒侍郎這是說的什么話?龍船是天子之船,是陛下的恩賜,怎么會吃水?”

    他似乎仍將鄒歷仁的話聽了進(jìn)去,特意上前幾步,打眼細(xì)看了看,然后頗是無所謂地道:“哦,船身是有點斜,八成是撞著湖石了吧,不打緊的?!?/br>
    太液湖這里的朝臣不多,來的大都是禮部與太常寺,光祿寺的人,沈奚這一句“不打緊”一出,能聽明白的都聽明白了,聽不明白的又哪里敢置疑沈奚?

    只有朱昱深的副將叱問道:“什么叫‘不打緊’?殿下他身患癡癥,早已忘了如何浮水游水,倘若船沉了怎么辦?”

    此問一出,四周一點聲音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