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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165節(jié)

第165節(jié)

    覃照林還要再打,卻被左謙抬手一攔:“先讓他把話說完?!比缓缶酒鹬芷嫉囊陆筠艘话?,“還不快說!”

    “是、是?!敝芷加种匦屡恐蚝?,“陛下明鑒,臣的確是四殿下與柳大人派來的,他們,的確讓臣帶了一句話?!?/br>
    他抬目覷了朱南羨一眼:“事情其實(shí)很簡單,陛下若想救時(shí)雨,先稱病,再回京,陛下獨(dú)自先行,龍駕與大軍后行?!?/br>
    什么意思?

    是要朱南羨先稱病,隨后獨(dú)自一人回宮,回宮的消息暫不透露給任何人,等到朱昱深與柳昀覺得是時(shí)候了,再讓大軍擁著沒有人的“龍駕”回應(yīng)天府?

    所以,這是要讓朱南羨獨(dú)自回宮去換蘇晉的命?

    稱病是為了讓晉安帝換命以后,理所當(dāng)然地病逝?

    “老子砍了你這個(gè)王八蛋!”

    茅作峰饒是只余一只胳膊,也再把持不住,腰間的刀給了朱南羨,轉(zhuǎn)首便去拔左謙的佩劍,雙目通紅,簡直要咬碎了牙。

    朱南羨的聲音卻是冷靜的:“若朕不回去呢?”

    “陛下知道的,”周萍的聲音細(xì)如蚊吶,“時(shí)雨在他們手上?!?/br>
    微頓了一下,又說,“四殿下還額外交代了一句——請陛下記得蘇時(shí)雨的身份?!?/br>
    是了,他縱是可以伏兵,可以詐敵,但他千防萬防,防不住阿雨的身份——一句“身為女子躋身朝堂”便可令她被千刀萬剮,更莫提她與“相禍”的瓜葛。

    何況,她就在他們手上,他如何敢冒風(fēng)險(xiǎn)拿她的命去賭?他離她太遠(yuǎn)了,千萬里之遙,比不過旁人伸手一刀。

    “你——”朱南羨沉默片刻,“有什么信物嗎?”

    周萍點(diǎn)了一下頭,從懷里取出九龍匕:“這是陛下贈給時(shí)雨的匕首,陛下知道的,這把匕首,她從不離身?!?/br>
    其實(shí)也不是真地想討要信物。

    只不過還抱著一星希望罷了。

    希望她還平安,希望——自己還有機(jī)會與她相守。

    而當(dāng)九龍匕上的游蟒猙獰入眼,朱南羨的目色徹徹底底的頹敗下來。

    他接過九龍匕,近乎嘆息一般地笑了一聲,帶著一絲難過與悲切。

    下一刻,卻啞聲開口:“你……為什么要這么待她?她哪里對不起你么?”

    周萍怔了些許時(shí)候,才意識到朱南羨是在問自己,忙道:“稟陛下,臣從來沒想過要害時(shí)雨,這十年與她相交,皆出自真心,但……臣乃舉子出身,當(dāng)年落榜后,走投無路,是得了十殿下相助,才得以入京師衙門任職。十殿下說了,日后只要幫他辦些事就好,后來柳大人找到臣,不過是看些往來密函,臣以為沒什么大不了,萬沒想到會害時(shí)雨如斯。臣原也不想,也仔細(xì)琢磨過能否救她,可她已經(jīng)被幽禁,臣一來毫無把握,二來萬若被十殿下發(fā)現(xiàn),臣這十年仕途豈不盡毀?于是只好趁著四殿下與柳大人讓臣離京之際,前來面見陛下,還請陛下看在臣與時(shí)雨十年交情的份上,饒臣一命?!?/br>
    “哦,所以你早受朱弈珩一干人等驅(qū)使,卻不甘毀了這十年仕途,為虎作倀?你明明可以止損,卻貪戀功名利祿,害了身邊故友?”

    朱南羨的聲音冷寒徹骨:“你這樣的人,也配提與蘇時(shí)雨的十年交情?”

    “她待人真誠,只要交心的,堪稱‘絕不辜負(fù)’,當(dāng)年不過一名知事,為了晁清亦可豁出命去,她也與你交心,你呢?你就這么待她?!”

    周萍磕頭道:“陛下,臣知錯(cuò)了,真地知錯(cuò)了,陛下宅心仁厚,求陛下饒臣一命?!?/br>
    “宅心仁厚?”朱南羨冷笑一聲,“既是入局之人,憑什么乞求對手憐憫?”

    “但朕不殺你?!彼樟说?,遞還給茅作峰,“因?yàn)殡夼屡K了手里的兵刃。”

    然后負(fù)手高喝:“來人,把周萍拖下去,軍令處斬!”

    兩名守在帳外的侍衛(wèi)將周萍拖走了,營帳內(nèi)又安靜下來。

    先時(shí)排兵布陣的沙盤還在,但轉(zhuǎn)瞬之間,風(fēng)云格局變幻。

    茅作峰道:“陛下,不如由末將與左將軍領(lǐng)著十五萬大軍揮師進(jìn)京,將朱昱深與——”

    話沒說完,卻見朱南羨搖了搖頭。

    手里的九龍匕游蟒猙獰,似在掌中吐信,卻帶著溫軟的濕意,像在乍暖還寒的春拿手心去接檐頭雨。

    她身陷絕境,費(fèi)盡心思讓覃照林將京師的消息帶給他,是想讓他轉(zhuǎn)行向南,調(diào)兵入京嗎?

    可是他,怎么可能扔下她不管?

    朱南羨伸手撫上心口,那里藏著一枚玉。

    一枚鏤著“雨”字的玉佩。

    他上戰(zhàn)場,上朝堂,主持政務(wù),與外敵廝殺,都小心珍藏,也是從不離身。

    伸手探入襟領(lǐng),將玉取出。

    玉佩上,纏著一匝一匝紅線,這是他被幽禁東宮時(shí),一下一下繞上去的,他那時(shí)也在絕境,這曾是他唯一的希望。

    紅線千匝,如她一身緋袍彈劾jian佞于朝堂,也如她一襲嫁衣,與自己說要等著他歸來一輩子再也不分開。

    這抹明艷朱色,早就在他心里催開一簇烈火,要焚盡他一生一世了。

    朱南羨沉默地轉(zhuǎn)身,又回到案前坐下,將匕首擱在案上,然后自脖間猛地一拽,扯斷了玉佩上紅繩。

    他輕輕將這枚鏤著“雨”字的玉佩放在匕首旁邊,啞聲開口:“朕……今日就回京。”

    第203章 二零三章

    “陛下?”帳內(nèi)其余三人都愣住。

    茅作峰不解:“陛下說回京是何意?”

    左謙道:“陛下, 蘇大人之所以想盡辦法讓照林來青州,不正是為了告知陛下京師的險(xiǎn)境?您方才亦說了, 兵部已被四殿下控制, 右侍郎何莧被殺, 戚無咎不在,都督府不堪大用,北大營的虎符此刻落在陳謹(jǐn)升手上,您若現(xiàn)在回京, 哪怕十二親軍衛(wèi)通通聽您號令, 敵暗我明, 至多只有六成勝算, 最好的辦法,轉(zhuǎn)行向南——”

    “是, 轉(zhuǎn)行向南?!泵┳鞣宓?,“末將愿帶兵征赴邛州,守住木彥三衛(wèi), 陛下與左將軍率五萬人即刻前往南昌府, 從安慶等駐地集結(jié)兵馬?!?/br>
    “不了?!敝炷狭w道。

    他的目光還落在案頭的雨字玉佩上:“朕賭不起。”

    “賭不起什么?”茅作峰竟似急了,“這天下本就是陛下您的,哪里起兵,就蕩平哪里,誰造反, 就誅了誰!您是晉安帝, 是這天下當(dāng)之無愧的君主, 是至高無上的皇——”

    “朕從來就不想要這個(gè)皇帝!”朱南羨道。

    若早知到了最后,爬上這九重宮樓凌霄之巔都護(hù)不了她,他那時(shí)就該帶她走,連就藩南昌都不必,從東海放舟遠(yuǎn)渡重洋,亦或穿過嶺南的崇山峻嶺,流落他鄉(xiāng),只要能在凡塵間做一對俗世夫妻,哪怕清苦一些,沒有榮顯與權(quán)尊,他愿意照顧她一生。

    “我……”朱南羨的聲音是沙啞的,“自繼位來,征伐西北,守住了疆土,算是對得起先祖,對得起百姓,無愧于己心。但是我,曾有諾于一人,我現(xiàn)在,不能不管她?!?/br>
    “不能不管誰?茅作峰問,又邁前一步,“蘇晉?他只不過是區(qū)區(qū)一名臣——”

    “朕心已決。”朱南羨不等他說完,語氣不容置疑,“左謙,朕即日下詔,封你為一品征西大將軍,與茅作峰一起暫留守邛州,待木彥三衛(wèi)撤軍,親率五萬人返回涼州,從今往后,朕把西北邊疆交給你?!?/br>
    “茅作峰,朕封你為二品定國將軍,自此留守邛州,直到北方太平。”

    他二人都是晉安帝的心腹大將,此詔令他們遠(yuǎn)離京師,不用想也知道是為了保他們的命。

    “不行。”左謙道,“回京也好,轉(zhuǎn)南也罷,無論陛下做任何決定,臣都會聽命。但臣跟了陛下這么多年,龍?zhí)痘ue愿陪陛下一起去闖,縱是死,縱是賠上性命,臣身為武將——”

    “你既為武將,便不該輕言生死!”朱南羨斥道,“當(dāng)年你隨朕一起入軍營,對著北方蒼龍山握刀立誓,曾說過什么,你忘了?!”

    “身為武將,職責(zé)在守,在護(hù),在戰(zhàn),在生,若一定要死,就當(dāng)死得其所,否則就是懦夫!”

    “那就讓末將——”茅作峰邁前一步。

    “你也一樣!”朱南羨喝住他,“怎么,朕現(xiàn)在還是皇帝呢,你們就要抗旨了嗎?!”

    他的語氣又緩下來:“其實(shí)朕并非一定要阻你們,但赤力只是暫時(shí)敗退,西北太平未定,你二人尚有職責(zé)在身,倘若隨朕返京,與臨陣脫逃又有何異?只當(dāng)是幫朕守著這疆土,讓朕長久心安?!?/br>
    “陛下,那就讓俺跟著您吧?!瘪樟旨敝溃鞍尘褪菫榘臣掖笕藖淼?,合該跟陛下一起回京。俺身子壯,要是、要是他們真敢動(dòng)刀子,俺能替陛下?lián)踔?。?/br>
    朱南羨笑了一聲:“你隨朕回去,日后誰來保護(hù)時(shí)雨?”

    他心意已定,不欲再耽擱,吩咐道:“即刻命人為朕收拾行囊,待朕走后,召集一千名年輕的,初入軍營不久的將士護(hù)送‘龍駕’回京。至于‘龍駕’,朕記得營里有兩名患了寒疾已治不好的老兵,最后這一程,就辛苦他二人驅(qū)‘龍駕’,一路‘照顧’朕的病情?!?/br>
    墨色斗篷披在雙肩,兜帽罩住半張臉,朱南羨離開營帳前,將九龍匕與雨字玉佩交到覃照林手里,說:“這玉佩是她家人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待有朝一日見到她,還給她?!?/br>
    歇在兵架上的阿福被帳子里的暖意裹著,原本昏昏欲睡,卻在朱南羨離開的片刻陡然驚醒。

    青州荒寒,不知何時(shí)落了雪,冰涼的雪氣穿過掀起的門帳撲面而來,阿福拍起雙翅,像是意識到什么,在門帳落下的瞬間飛了出去。

    行囊與千里馬已備好,朱南羨翻身而上,聽到身后傳來撲棱之聲。

    他一回頭便笑了,抬起右臂,阿福就飛身歇上來。

    它似是覺得冷,渾身一哆嗦,搖落數(shù)滴雪粒子,卻要仰頭去看他,討好一般地叫喚:“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朱南羨的笑容終于染上一絲悲。

    他終于意識到,原來他從成為晉安帝那一日起,便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了。

    可晉安帝又是什么呢?

    帝之一字于他而言太縹緲。

    晉安才是他。

    若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他寧肯不要這個(gè)皇帝。

    晉安——他這輩子,只有這么一個(gè)愿望而已。

    覃照林與左謙提著籠子追了出來,朱南羨俯身,將阿福交還,輕聲道:“照顧好它。”

    揚(yáng)鞭握韁,縱馬千里。

    雪落得很大,青州瞬時(shí)茫茫。

    阿福已不是當(dāng)初那只小鳥了,它被關(guān)在籠子里,望著蒼茫盡頭漸漸遠(yuǎn)去的,如星似日的身影,不斷地拍著翅膀,學(xué)著舌:“殿下,十三殿下!”

    十三殿下。

    恍恍一句入耳,想來是跟阿雨學(xué)的,連語氣都像。

    “是十三殿下不記得了,微臣曾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

    “殿下也喜歡這玉佩?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br>
    “到那時(shí),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爺,阿雨便做御史,殿下要領(lǐng)兵,阿雨便去軍中謀職,倘若殿下要游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從也好,隨侍也罷……”

    疾風(fēng)裹著霜雪自臉頰拂過。

    朱南羨忽然覺得好笑。

    十七歲那年,他提著刀闖吏部,為她去誅曾友諒。

    二十一歲那年,朱沢微馬府設(shè)局,他為她孤身趕赴,險(xiǎn)中伏殺。

    時(shí)間過得真快啊,轉(zhuǎn)眼已二十六七了,老大不小的人,一遇到她的事,竟還是這么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