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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恰逢雨連天在線閱讀 - 第203節(jié)

第203節(jié)

    “我看到那個已經(jīng)淪為罪臣的蘇尚書,在看到百姓受難,官府欺民的時候,責無旁貸地辛苦奔波,以此為首位不惜陷入危境,我就知道蘇時雨還是那個蘇時雨,無論如何都不會變?!?/br>
    “是以也終于明白了早在數(shù)年前,你望向?qū)m樓,那一瞬決定留下的遲疑,除了因為你在深宮中有了牽掛之人,亦因為另有一個人,讓你對身為御史這份職責生出無上敬畏?!?/br>
    晁清說到這里,語氣一緩,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激起漣漪:“時雨,既已無從擇選,何不重拾當年這份敬畏的舊心情?”

    何不重拾當年這份敬畏的舊心情?

    置于緋袍上的手倏然一緊,緞面突起的皺褶如在心河上掀起萬丈濤浪。

    蘇晉目色漸沉,轉(zhuǎn)首,將那枚左都御史的官印攏于掌上,吩咐:“照林,為本官傳錦州府布政使馬錄,行都司指揮使田宥,傳證人翠微鎮(zhèn)民吳伯,涉案人張正采等官員,本官要即刻徹查蜀中屯田案。”

    第254章 二五四章

    (四個月后)

    不知是否因為太過忙碌, 永濟五年的夏格外炎熱。

    五月末, 永濟帝班師回朝, 將遷都的決策廣天下而告之, 各部各寺黎明點燈中夜熬油, 月余時光, 連半日閑暇都余不出來, 好在轉(zhuǎn)入七月,立秋后, 幾霎風雨澆滅了暑氣,送來幾許涼意的同時, 遷都各方事宜均已定案,朝政終于有了起色。

    但,滿朝文武的心并沒有因此放下,反而越懸越高。

    這一日, 不過寅正時分, 正午門外,已站了數(shù)列等候燈火的大臣了。

    大理寺的劉寺丞來遲了些, 扶著官帽匆匆趕至金水橋畔, 借月光尋了半晌,找到一個熟人, 湊過去問:“李郎中, 幾位大人的轎子沒過去吧?”

    李郎中是刑部的人, 與劉寺丞極熟識, 私下相見, 也不講究禮數(shù),壓低聲音道:“你怎么才過來,今日可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方才首輔大人,沈國公,還有幾位尚書的轎子已過去了?!?/br>
    這日是初一,除了四品以上的大員例行上朝,四品以下的亦該在奉天殿外持笏聽議。

    不過,李郎中所說的大日子并不單單指初一的大朝。

    卻說彼時朱昱深從蜀中回京,一行位高權(quán)重的伴駕大臣全都受了懲處,滿朝文武風聲鶴唳,卻探不著究竟,只知陛下動怒,仿佛是因為一樁屯田案。

    屯田案由都察院立案,柳朝明被革左都御史職后,本該移交給刑部或大理寺,哪知此后一月,朱昱深對此案只字不提,竟還是任都察院焦頭爛額地查著。

    眾臣摸不著北,只當是圣心難測,又或是朱昱深對新政不滿,要等秋收后統(tǒng)一整改,然而,昨日早朝近末,朱昱深忽然問了句:“都察院,屯田案辦得怎么樣了?”

    副都御史言脩難以啟齒,回道:“稟陛下,還在查理中,但四十七樁案子案情不一,統(tǒng)籌復(fù)雜,臣等已去信各道,若要有眉目,最快,也要等到九月?!?/br>
    言罷,與殿上御史一并揖下:“案子審理滯后,是臣等過失,請陛下責罰?!?/br>
    “不怪你們?!敝礻派顓s道,“朕明日,指一個人領(lǐng)著你等查此案。”

    此言出,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滿朝文武中,能領(lǐng)著都察院眾御史查案的,只有左右都御史一職了。

    而如今都察院群龍無首,朱昱深的言下之意,正是要指任新的左都御史。

    劉寺丞懊惱道:“就是因為知道今日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我連宿整理案宗,怕有什么遺漏,被新來的御史大人指摘,這才來遲了些?!庇謮旱吐曇?,“李郎中,你是刑部的,你說,陛下要提誰來做左都御史?”

    李郎中道:“我哪知道?”想了想,又道,“但左都御史的職務(wù),等閑豈是誰都能任的?單看看前頭那位就知道了?!?/br>
    前任左都御史柳朝明,政績赫赫卓然,朝中無人能及,年不到二十四就位至百官之首,歷經(jīng)景元朝,晉安朝,永濟朝,屹立不倒,至今仍是一品內(nèi)閣首輔,主持朝政大局。

    “要我猜,倘不是要召回趙衍趙大人,就是要調(diào)你們刑部的尚書,錢月牽錢大人去都察院了。”劉寺丞道。

    又說自己的理由,“你看,錢大人本就是跟著柳大人一路過來的,三年刑部尚書做得無可指摘。且再說,刑部還有個方侍郎呢,當年蘇大人還在刑部時,可是出了名的嚴苛,方侍郎在蘇大人手下都能將事情辦好,有本事有資歷,若把錢大人遷去做左都御史,方侍郎升任尚書,眾位神佛各歸各位,豈不正好?”

    李郎中道:“可我總覺得,讓錢尚書做左都御史還差了些意思,尚不足以承柳大人的衣缽。至于召回趙大人就更不能了,如今顧云簡顧大人被陛下調(diào)回京師做僉都御史,他是趙大人的女婿,夫人就是趙二小姐,不說同一屋檐下兩名御史不合適,往長遠了看,這不是阻了顧大人的升遷之路么?哎,你說,會不會是十殿下?”

    劉寺丞看他一眼,覺得荒謬:“我還說是沈國公呢?!?/br>
    二人議來議去,全然沒了頭緒。

    其實這也無怪。

    刑部尚書與左都御史雖平級,但因都察院掌吏治,有察核百官之權(quán),加之圣上對御史的其中,柳昀一直高居百官之首的緣故,在眾人眼中,從刑部尚書到左都御史,就是升遷,反之,則是貶謫。

    是以三法司雖是三個并行的衙門,左都御史,卻無形成為三法司之首。

    而今既有新的左都御史上任,整個三法司,乃至整個朝堂,都將有一番動蕩了。

    這頭說著話,掌燈的內(nèi)侍便來了。

    眾臣依衙署,官品列好,由內(nèi)侍提燈引著,一路往奉天門走去。

    站在高處望去,這一襲由水藍過渡到墨色的官袍,如同在深宮里蕩開一涓溪流。

    得到墀臺下,眾臣排開,對著上首的人打揖行禮。

    墀臺上立著的,分是十殿下朱弈珩,內(nèi)閣首輔柳朝明,戶部尚書沈奚,刑部尚書錢月牽,工部尚書劉定樑,兵部尚書陳謹升,禮部尚書曾友諒,禮部尚書羅松堂年事已高,今日告病未來,由禮部侍郎舒聞嵐頂了缺。此外,還有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十二衛(wèi)的指揮使,各部的侍郎,各寺的寺卿,各院的掌院。

    卯正時分,奉天殿門左右一開,內(nèi)侍吳敞高聲唱道:“宣——百官覲見——”

    朱弈珩先一步邁入殿中,爾后,以柳朝明與沈奚為首,百官分成兩列,入得殿內(nèi)。

    四品以下的自殿門外排開,一直延升到墀臺以下,奉天門前。

    眾臣撩袍,跪地,叩首,向高坐于龍椅上的九五之尊行完禮。

    照以往,這時當由吳敞唱“眾卿有事請奏”了。

    但今日不一樣,朱昱深免了列位臣工的禮,徑自說道:“北平都城在建,今后數(shù)年,遷都為朝政之重,而遷都后,北京南京兩個都城并行其政,其根本,當落到治吏,清政之上。都察院不可一日無首,朕,今已命新任左都御史,以蜀中桑田案為破口,著手審查天下屯田大案,如今她已初步審查結(jié)束,重返京師?!?/br>
    此言出,眾臣面面相覷。

    初步審查結(jié)束?就是說,蜀中的屯田案已破了,而其余四十六樁屯田案已有了著手點?

    可聽陛下的意思,此人是從蜀地回京的,若除去路上的時間,從立案到審案到結(jié)案,竟只用了不到一月時間。

    查案不易,滿朝文武中,除了柳昀,還有誰有如此大能?

    在眾人自心里找出答案前,朱昱深已抬手:“宣。”

    夏末初秋,天高云闊,緊合的奉天門緩緩開啟,天地之風忽然流轉(zhuǎn),自門外灌入這君臣并列的深宮。

    自風中走來的是一抹緋色。

    緋袍灼灼,盛著一天一地的清光。

    眾臣的目光不自覺被吸引,紛紛望去,待看清來人究竟是誰時,不由大為震動。

    他們并肩而立,幾乎聽得見彼此心底的驚呼,卻無一人真正出聲,只因這抹緋色襯著蘇晉沉靜的眉眼,匯成一股極靜極穆的氣澤,令所有人都生出一份敬畏。

    腳下是漢白玉階,兩旁是文武百官。

    蘇晉一步一步往前走,除了風,聽不見任何聲音,仿佛這天地本該如此,江山數(shù)十年,什么都可塵埃落定,只有風不止,雨不止。

    恍然中,似是有什么穿鑿光陰而來。

    那是她初做御史年余后,跌入朝堂紛爭的旋渦前,烙在心底的言語。

    ——“蘇時雨,你身為女子,卻深陷危局,為何?”

    是啊,她是女子,所以她執(zhí)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許更比天下男子單純許多。

    她不求平步青云加官進爵,也不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懷明月想以一葦渡江,何至于將自己置于險境?

    抬步,登上墀臺,邁入奉天殿。

    奉天殿中深默如寂。

    ——“時局危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景元二十四年冬,落雪紛揚鋪灑,一如她盛了滿心的困惑。

    ——“蘇時雨,所謂堅守本心,從來不會是一條坦途,你所往之處橫亙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烏云蔽日,但你胸懷坦蕩,何須在意誰會攪弄風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總有攬月之日?!?/br>
    蘇晉到了御前,合袖,作揖。

    但不必跪,因她是御史,因她穿緋袍,因她歸來,是為民請命,還政清明。

    “臣——左都御史蘇晉,參見陛下。”

    第255章 二五五章

    奉天殿上, 左上首為柳朝明, 右上首為沈奚, 御座下首是朱弈珩與都督戚無咎,后列諸將軍與指揮使, 在蘇晉拜下的一刻,齊齊抬手,對這位身著緋袍的新任左都御史合袖揖下。

    朱昱深淡淡道:“蘇御史平身?!?/br>
    蘇晉應(yīng):“是。”然后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于今春二月, 奉陛下圣命,留蜀審查翠微鎮(zhèn)桑田案,今已查明結(jié)束,具體案情已訴于奏本之中?!?/br>
    “翠微鎮(zhèn)的桑田案,是一起由錦州府尹張正采,與平川縣令姚有材相互勾結(jié),在屯田新政施行后,強行將鎮(zhèn)民桑田據(jù)為己有的案子。”

    “依大隨法制,凡上稅十五年以上,開墾的荒田均為官民共有, 民向官府交賦即可。在屯田制實行后, 開墾未滿十五年的荒田, 其收成, 則由官府與民依年份分成?!?/br>
    “翠微鎮(zhèn)的桑田, 從景元十四年開墾, 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 但,因張正采與姚有材私下銷毀了景元十四年,十五年的田賦賬冊,是故他們以翠微鎮(zhèn)民繳納田賦不足十五年為由,要將鎮(zhèn)中桑田改為屯田的分成法,以此牟利?!?/br>
    朱昱深沉聲道:“州府的稅冊被銷毀,戶部不是有魚鱗冊與黃冊嗎?”

    魚鱗冊是大隨登記土地的簿冊,黃冊除了登記戶籍外,亦登記資產(chǎn)。

    換言之,縱使地方上沒得查,只要去戶部找出魚鱗冊與黃冊核一核,便可尋出端倪。

    “沈卿,此事你怎么說?”

    沈奚越眾而出,倒也沒多解釋:“稟陛下,此事是臣失察。”

    蘇晉卻道:“陛下,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西南至嶺南一帶大旱,各地流民四起,此后五年中,朝廷為平息災(zāi)患,施行寬民遷鄉(xiāng)等國策,百姓或因天災(zāi)流亂,或為官府所遷,有的人在一地落戶不足年余,又遷往別處,戶部登記魚鱗冊與黃冊困難重重,是以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兩冊多有遺漏,難以溯源?!?/br>
    “景元十五年以后,戶部雖著力查漏補缺,但實際錄入情況,與真實情況仍有出入,因此地方上,若有人對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稅冊動手腳,戶部縱有兩冊亦難以察覺?!?/br>
    “及至永濟二年,屯田制實行后,沈大人亦意識到這一點,是以他重新整理了這些年的魚鱗冊,與地方稅冊做核對,這才找出些許端倪。”

    “之后,沈大人假作放權(quán),給張正采與姚有材等犯案人去親筆信,想借機找出幕后主使。臣正是憑著沈大人的親筆信,順藤摸瓜查下去,才發(fā)現(xiàn)此一案的主謀,正是今戶部左侍郎,杜楨!”

    兩冊的遺漏缺失,地方官員欺占田地,這兩者間乍一看上去,似乎沒什么聯(lián)系。

    但仔細一想,這些地方官,為何膽敢燒毀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稅冊,爾后將田地據(jù)為己有呢?是因為他們知道戶部查無可查。

    是因為有一名戶部當政掌權(quán)的人告訴他們,你們這個地方,魚鱗冊與黃冊上都有遺漏,所以你們只要燒毀了自己這份私賬,這些田地,就是你們的。

    而這個人,正是左侍郎杜楨。

    杜楨聞言,噗通一聲跪下:“陛、陛下……”

    他本以為此案無證可尋,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了,哪知這么輕易就被查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