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節(jié)
第257章 二五七章 等候在殿外的眾臣工見此情形, 亦對著蘇晉深揖拜下,爾后, 依序回了衙署。 曾友諒見人走得差不多了,說道:“方才陛下問起吏部,多謝時雨為曾某說話?!?/br> 蘇晉乍聽他喚自己的字,有些不習慣。 早年她入翰林, 仕途上頭一遭血跡斑斑便是拜這位吏部尚書與他的侄子所賜, 十余年沉浮下來,她對他雖已說不上多么恨,決計談不上原諒, 以往同在朝中, 私底下還是疏離的。 是以蘇晉仍維持了這份疏離:“曾大人客氣了, 吏部百事龐雜, 有疏漏在所難免, 蘇某不過就事論事。” 其實曾友諒浸yin官場數(shù)十載,豈會不明白方才蘇時雨在殿上, 是借著幫吏部開脫, 為柳昀與沈青樾說情。 但他隨蘇晉往流照閣的方向走了兩步, 忍不住又道:“這些年……老夫也算是看著你一步一步走過來。當年你初入翰林, 覺得你書生意氣太過,心里就存了些偏見。后來你入都察院,去了刑部, 也覺得你是時運大過本事。直到晉安帝當政那幾年, 你勤政律己, 恪盡職守,才發(fā)現(xiàn)當初是老夫看低了你。早些年老夫……” 他本想說,當年蘇晉被亂棍杖在街邊,獨自一人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他也是事后得知,后來查到此事是他侄子曾憑所為,公道之心終究沒抵過舐犢之情,擅做主張,將她送離了京師。 可話到了嘴邊,卻難以啟齒。 事到如今,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對蘇時雨而言,又有什么要緊呢? 她的情已定,志已定,這一路風雨隨行,不會因為一樁舊事里,一個人究竟是罪魁還是幫兇而改換心境。 可惜了,這樣才德兼?zhèn)涞囊粋€人,若沒有早年那樁事,說不準還能與她做個君子之交。 曾友諒重重一嘆,頓住步子,合袖俯身,額頭直要抵上膝蓋:“老夫……跟你賠個不是吧?!?/br> 他這一揖是揖在墀臺的階沿上,階沿下,沈奚跟幾名戶部大員交代完事務,回頭目睹這一幕,眨了眨眼,笑吟吟地道:“曾大人的年紀足以給時雨做爹了,行這么大禮,也不怕折了壽?” 他話說得難聽,倒不是管不住嘴,他知道曾友諒在為哪樁事賠不是,故意的。 幾位尚書都沒走,見曾友諒被沈奚鬧得困窘不已,上來打圓場,兵部的陳謹升道:“各部各寺官職出缺,唯有都察院人才濟濟,前幾年,連陛下都說要從都察院抽調些人派去各衙門任要職,錢大人倒是去了刑部,可我們兵部,曾大人的吏部,一個都沒撈著,照我看,曾大人這哪里是在行禮,他是在跟蘇大人討教都察院的舉才納賢之道呢。” 又笑著說,“蘇大人,兵部左侍郎有個缺,陳某看翟迪年輕能干,沉穩(wěn)且有魄力,一直想將他討過來,跟陛下請示了幾回,陛下都不允,而今你回來了,不如私下做個主,把翟迪予了兵部吧?!?/br> 錢月牽的月牙眼一彎:“你倒是想,啟光是時雨一手提拔上來的,她舍了誰都不會舍了他。” 蘇晉亦笑道:“是舍不得,陳大人還是另覓他人罷?!?/br> 說著,步下階沿,對沈奚道:“你四月發(fā)去蜀地的信我沒回,因已在上京的路上,昨日夜里才被信使追上。” “怎么好端端與我解釋起來了?”沈奚道,他語氣輕緩,滿臉的不正經,“看來是這送信的沒當好差,你是都察院的,正好給治個罪。” 從蜀地回京的路上,沈奚一路走,一路覺得不對勁,后來猜到朱昱深大約會脅迫蘇晉,令她回京,連夜派人趕回蜀中,帶去一張銀票。 銀票背面寫著一句話:“算命攤子的本錢,你找個地兒,先幫我支起來?!?/br> 彼時蘇晉一看這話就笑了,想到許多年前,沈青樾臥倒在雪地里,說日后不做官了,就支個算命攤子:“支個算命攤子,上書十六個大字,能斷生死,可批禍福,一字千金,勝造浮屠?!?/br> 他舉起折扇,在夜空虛點數(shù)下。 枕雪而臥的沈公子,眼底有這人世間數(shù)不盡的寫意風流。 但蘇晉亦知道,他想給她的不單單是這一張銀票,他想為她謀一條路,希望她不要如自己一般窮途困境,陷于深宮,他希望她到末了都可以選擇,無論是回宮,還是去往別處,都可以全憑自己的心意。 而生而為人,最難得的,不正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憑自己的本心做出選擇嗎? 蘇晉退回了銀票,對沈青樾派來要護她走的人道:“你回去吧,就說我已在回京的路上,你沒有尋到我。” 回京是出于自愿亦或出于脅迫,她已分不清了。 但她終歸不忍沈青樾獨在這宮中畫地為牢,若她不回來,他到最后又會落得什么下場? 蘇時雨有一點與朱南羨很像,平生絕不負于任何人。 入秋后,天涼得很快,不過幾日光景,炎炎暑氣便徹底消褪。 這一日細雨紛揚,蘇晉自都察院出來,途徑一條甬道,路過的內侍見她一人獨行,連傘都未撐,連忙舉著傘過來:“蘇大人這是要去哪兒?奴婢送您過去?!?/br> 蘇晉看他一眼,卻道:“不必了。” 秋初的江南雨,沾衣不濕,沐在其中,反添幾分清明。 那內侍又應是,收了傘正要退去一旁,目光不經意落到甬道口,喚了聲:“公主殿下。”連忙跪地行起禮來。 蘇晉步子微頓,回身一看,只見甬道口的女子眉目極美,身姿翩然,一襲湘妃色的宮衣令她整個人如雨中綻開的海棠。 正是戚綾。 “賢禮,見過蘇大人?!逼菥c移步上前,到得蘇晉面前,先福身一拜。 蘇晉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賢禮”是當年朱南羨封戚綾為郡主時,為她賜的號。 又想起方才內侍對她的稱呼,回了個揖道:“多年未見,反讓公主殿下先行對臣見禮,是臣失儀了。” 說著,退去一旁,讓出路來讓戚綾先走。 戚綾卻沒動,看了身旁的婢女與內侍一眼。 待二人退下,才道:“蘇大人,如雨等候在此,是來與您道別的。” 第258章 二五八章 蘇晉聽她說“道別”,怔了一下, 剛想問因由, 心頭一個念頭忽起, 瞬時明白了過來。 當年朱南羨念戚綾于自己有恩,封她為郡主時,曾許諾待她成親, 要將她收作義妹, 冊封為公主, 令她風光大嫁。 而今朱昱深收復安南,朝廷要派公主和親, 戚綾雖是戚府庶出的小姐, 但戚太妃是她的姑母, 當今圣上正是她的表兄, 加之先帝有諾在先,被封為公主并不為過。 再者說,安南已臣服大隨, 胡元捷是胡朝的舊王孫, 地位離天子朱家到底差了一截,若派一名正統(tǒng)公主和親, 反倒抬舉了他們,嫁一名外戚出生的宗族小姐過去, 地位對等不說, 戚綾聰穎明|慧, 朱昱深既想要南方太平, 放這樣一名女子去安南,可謂是絕佳的眼線,真是一舉三得。 蘇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問:“幾時動身?” 戚綾道:“過了處暑節(jié),交趾迎親的大使便來了。”又笑,“但也不是立時走,終歸還有幾日餞別的禮數(shù)。秋日起行,走到一半,冬天就到了。我聽聞歷來王孫行遠路,都不挑在歲末的,怕遇上大雪,被堵在半途。但又聽聞越往南,天氣越暖和,到了安南,冬天也如春日一般,不知是不是真的?!?/br> 蘇晉點了一下頭:“是真的,臣當年出使安南,曾在那里住過年余,雖不如秦淮江南四時分明,冬日少了酷寒,夏日并不很炎熱,可謂宜居之地?!?/br> 至于戚綾日后的夫婿胡元捷,蘇晉也是認得的,昔日查安南行商案,還勞他出力不少。 胡元捷高大英俊,有智有謀,就面上而言,堪稱良配。 但蘇晉并沒與戚綾提及他,有的人相交數(shù)十載,未必認得清真面目,何況生于宗族長于榮貴的胡元捷。 他本是胡氏旁支,一生沒有登極的可能,但安南一番動蕩,他引朱昱深出兵平亂,如今安南雖歸順大隨,胡皇子嗣零落四散,一群舊王孫反倒以胡元捷馬首是瞻,就連大隨尊貴無比的和親公主,都要做他的妻,豈知不是另一番意義上的“榮登大寶”? 這里頭彎彎繞繞,誰說得清呢? 攪在皇權里的人,原就沒有一個簡單的,連從小磊落坦蕩,厭惡權爭的朱南羨,歷經一番淬骨歷練,也變得識人不語,心思神通了,可能天家的子嗣就是這樣,倘若太單純,反倒面目可憎。 細雨紛紛,沾在戚綾湘妃色的衣裙上。 她二十三歲,雖然許多女子到了這個年紀,已為人母了,但在蘇晉看來,她孑立在雨中的樣子,仍是嬌美動人的。 可惜前途未仆。 外臣與公主說話終是不妥,她二人私下交情亦算不上深,一時語罷,蘇晉又讓開路,令戚綾先行。 戚綾仍不動。 她有些落寞地立在這雨里,過了會兒,終于忍不住問:“他……還好嗎?” 蘇晉心下一沉。 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戚綾口里的“他”是誰。 但朱南羨還活著是一個極其私隱的秘辛,愈多人知道,對他愈不利。 蘇晉的神色乍看上去沒什么變化,眉間卻隱隱籠上疏離的煙雨,眼底云遮霧繞,不知藏了什么。 “蘇大人莫要誤會。”戚綾垂眸道,“昔晉安陛下‘賓天’,如雨傷心欲絕,幾欲……追尋先帝同歸,姑母看不下去,才將晉安陛下仍在世的消息告訴如雨?!?/br> 戚綾的姑母戚太妃,即朱昱深的生母。 “姑母說,明華宮那場大火前,陛下便已授意,一定要暗中保晉安陛下周全,火起之時,幸而柳大人及時趕到,救走了晉安陛下?!?/br> 此言出,蘇晉不由一愣。 她一直以為柳昀救下朱南羨是私自為之,可聽戚綾這話,竟像是奉朱昱深之命,其中另有隱情。 “太妃娘娘可曾告訴公主殿下,陛下為何授意保晉安陛下周全?” 戚綾微一搖頭:“如雨問過,但姑母不肯詳言,只說,陛下是囿于一諾?!?/br> 囿于一諾? 對朱昱深而言,朱南羨若活著,無異于天大的威脅,是什么樣的諾竟令他顧全這位十三弟的性命,而除了柳昀,還有什么人能令朱昱深守諾如金呢? 蘇晉心頭隱隱浮起了一個揣測,卻是模糊的,不可名狀的,她一時分辨不清,只好不動聲色,小心歸置。 戚綾嘆笑了一下,輕聲道:“”如雨知道晉安陛下對蘇大人用情至深,刻骨銘心,料想他若還活著,無論天涯海角,一定會去尋大人。” 她說到這里,覺得雙唇發(fā)干,微抿了抿,才續(xù)道:“如雨雖知陛下仍在世,終究是道聽途說,生不見人,一顆心總也懸著放不下,而今就要出嫁,怕是此生與陛下都不復再見了,只愿大人能如實告知如雨一句陛下安否,如此如雨遠在天涯,后半生亦可安心了?!?/br> 秋雨不歇,沾濕戚綾的睫,晶瑩如淚一般。 蘇晉看著她,不知怎么也悵惘起來,或許是物傷其類吧,無端生出一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柔腸。 “他很好?!碧K晉輕聲道,“你安心?!?/br> 戚綾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顫,歇在睫上的雨便跌落下來。 原來她真的知道他的下落。 原來他九死一生后,真的去尋了她。 原來當年他獨自焚起烈火,燒盡宮宇與性命,真的是為了她。 戚綾想,其實早在數(shù)年前,朱南羨誓不立后,封自己為郡主時,她就心灰意冷了。 可直到今日,聽到蘇晉這一句“他很好”,她才算徹徹底底的死心。 一瞬間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仿佛天地萬物都在崩塌。 然而下一瞬,在塌陷得滿是塵埃的心中又涌上一丁點的釋然。 便是這一丁點的釋然,挽回了她的清明,告訴她,她對眼前的這個叫蘇時雨的女子,嫉妒過,感佩過,羨慕過,同悲過,但這一切,都是過去了。 而以后,便真的就是從此以后。 這么一想,似乎還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