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jié)
戚綾往后看了一眼,守在甬道口的婢女遙遙跟上來,與她一起向蘇晉行禮:“多謝蘇大人,望大人日后萬事順遂?!?/br> 蘇晉回了個禮:“也愿公主殿下今后平安如意。”爾后負手目送她離開。 今日內(nèi)閣面圣,要在謹身殿議征派親軍查屯田案的事。 蘇晉本來趕早,路上遇到戚綾,說了這么一會子話,得到謹身殿,反倒晚了些,所幸言脩與翟迪極為得力,趕在議事前,已將都察院的決議,欲分派的親軍人數(shù)與各部大人說了個大概。 查屯田案主要是都察院、戶部與內(nèi)閣的要務,至多再牽扯出個吏部與刑部,一眾臣子看提議的是蘇晉,沈柳二位大人,乃至陛下都沒說一個“不”字,紛紛符合。 議事議得極順利,到末了,朱昱深對兵部道:“陳謹升,你去與戚無咎打聲招呼,令他指個人領(lǐng)著都察院去北大營十二親軍衛(wèi)中擇人罷?!?/br> 陳謹升應了,與一行內(nèi)閣大員對朱昱深行了禮,退出了謹身殿。 蘇晉跟著眾人走了幾步,想起早先戚綾與說,朱昱深之所以授意保下朱南羨,是囿于一諾。 一時間,那個混沌不清的念頭又自心頭浮了起來。 事關(guān)朱南羨的安危,她放不下。 非是要弄清弄明白了才可。 抬目往走在前頭的身影望去,也不顧他們?nèi)孕性谲_上,尚有內(nèi)侍引路,喚道:“柳昀,青樾,留步?!?/br> 然而這一聲出,周遭一眾大臣的步子全頓住了。 沈柳蘇三位大人,攬了這朝堂上一多半大權(quán),都是宮里頂了天的人物,奇怪平日里有見過沈蘇二位大人私下說話的,有見過沈柳二位大人私下議事的,也有見過柳蘇二位大人私下論道的,但這三人公然湊在一起,倒有些新鮮。 或許是三位大人的心思太明敏剔透,兩兩相撞還好,三個人立于一處,仿佛世間鬼祟都該原形畢露,天地萬物都要無處遁形似的。 是人都有獵奇之心,奈何不敢駐足太久,略頓了頓,揖過后,退得遠遠的去了。 “有些舊日私事想打聽?!碧K晉這才道。 第259章 二五九章 “敢問二位在入翰林前, 入翰林后, 分受教于何人?” “怎么問起這個了?”沈奚有些詫異, 但對于蘇時雨,他是沒什么好避諱的, “三歲跟著府里先生習字,五歲起跟著我爹學四書五經(jīng),之后經(jīng)史子集各類雜書念了個遍, 十一歲入翰林院——” 撐起額稍想了想,“翰林學士雖眾, 但那年頭, 常授學的只有兩人,文遠侯與晏太傅?!?/br> 彼時齊帛遠是翰林院掌院, 晏太傅是太子之師,由他二人授學理所應當。 柳朝明亦不解蘇晉為何問這個,沉默了一下,道:“兒時受教于柳氏門下,十一歲拜老御史與文遠侯為師, 十三歲入的翰林?!?/br> 大隨立朝伊始,皇家與門閥之間尚不似今日這般涇渭分明。翰林院初設,與其說是天子書院,不如說成專供貴胄子弟進學的私塾。 初初一批子弟里, 雖囊括了七位皇子, 貴族公子卻有十余之眾。 沈奚與柳昀因為年紀小, 本不該隨這初一批子弟入翰林進學的。奈何少年人的鋒芒, 若不刻意壓,真是藏也藏不住。 景元十二年,齊帛遠將他二人領(lǐng)到文華殿,要錄為翰林學生。 晏太傅看兩位小公子一臉稚氣尚未洗去,忍不住質(zhì)疑齊帛遠的眼光,說:“這樣吧,老夫出一道策問,你二人半個時辰內(nèi)能答出即可?!?/br> 半個時辰后,晏太傅單是看了兩張策論上竹姿霜意的字就嚇了一跳,回府將策論細讀數(shù)遍,最后落下淚來,說了一句當年舊臣記憶尤深的話:“大隨將來可期,江山盛世可期?!?/br> 蘇晉聽了柳昀與沈奚的回答,細想了想:“照這意思,幾位年長的殿下,都是文遠侯的學生?” 也無怪她有此困惑,自朱沢微后,再入學的皇子,都是受晏太傅教導了。 柳朝明看著蘇晉,明白過來:“你是想打聽陛下與文遠侯的私交?” 蘇晉愣了愣,未想自己的心思這么快就被他參破,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戚綾說,朱昱深之所以愿保朱南羨的命,是囿于一諾。 蘇晉前前后后把朱昱深敬重的,能令他許下重諾的人剔除個遍——加之此人之前應當還攪在權(quán)爭里,或多或少為朱昱深添了些許助力——唯余一個文遠侯。 所以,是齊帛遠讓朱昱深承諾,無論如何,都要保全朱南羨的性命? 他為何要這么做?他就不怕惹怒這位心深似海的陛下,禍及自己嗎? 他與朱昱深究竟有怎樣的私交,才令他許下重諾? 蘇晉原可以直接去問沈奚,但她知道,沈奚雖是朱昱深的內(nèi)弟,兩人私下走得并不近,要想知道答案,只有跟柳昀打聽。 直接打聽又不妥。 這些問題面上看著無足輕重,動輒牽扯出一段又一段鮮血淋漓的過往,昔日恩與怨太深,有些話說起來如履薄冰,她不怕破冰見血,只怕意未盡言就歇,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就兩廂困窘,日后再要啟齒,怕就十分難了。 于是只好留住沈奚一起問,從舊事的一點一滴旁敲側(cè)擊。 也是稀奇,蘇御史遇事向來果敢,凡有求于柳昀,必先拖泥帶水地起個興。 柳朝明正是熟知她這一點,才先沈奚一步堪破她的心思。 沈奚開誠布公:“陛下與十三一樣,武藝受教于安定侯,羅將軍,至于文,如你所說,確實受教于文遠侯居多,但他與文遠侯的私交,”他說到這里,看柳昀一眼,“我亦不大清楚?!?/br> 柳朝明道:“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浙北天災,陛下隨羅將軍與老御史巡視災情,回京后,又隨軍賑災,耽誤進學年余,后來是文遠侯一點一滴教他的,說是恩師不為過?!?/br> “奇了。”沈奚一挑眉,“這事我怎么不知?” 柳朝明又是沉默,其實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不過是朱昱深肯吃苦,日日天不亮就離宮,先到文遠侯府求教,爾后才折往北大營習武罷了。 而他之所以曉得,正是因為那一年孟良出巡,也將他托付給了文遠侯。 柳朝明剛要開口,墀臺下,兵部的陳謹升卻來了。 “還道要去都察院尋蘇大人,幸而半道上遇上吳公公,說三位大人還在這里說話?!?/br> 蘇晉道:“陳大人有要事?” “先前陛下不是讓老夫去都督府尋戚都督,請他指個人帶蘇大人去北大營挑親軍么?”陳謹升笑道,“戚都督恰好進宮了,指了金吾衛(wèi)的指揮使姚江姚大人。” 蘇晉一愣,她原以為這事朱昱深雖準了,各親軍衛(wèi)間要調(diào)和,終歸還要等上三五日,哪知道竟如此順利,且?guī)椭鴵袢说?,還是她最信賴的金吾衛(wèi)姚江。 這么一來,自明日起,都察院便可擬咨文,全面徹查余下四十六樁屯田案了。 屯田案關(guān)乎天下民生,只要辦好,日后無論是軍餉供給,乃至興修水利,都能落到實處。 此乃蘇晉心中頭一號大事,是以她甫一聽這消息,便喜道:“果真?” 陳謹升道:“當真,姚大人已在正午門外等著了,蘇大人若方便,這便去北大營吧?!?/br> 這廂事還未罷,但已等不及了,左右關(guān)于文遠侯與朱昱深,她已大概問出了所以然。 秋光傾落,蘇晉欣然道:“好,我這便過去?!?/br> 剛要走,想到自己險些失儀,又回頭與沈奚與柳朝明互作一揖。 三人一并下了墀臺,爾后各往一個方向去,也不知是否是巧合,走出一截,又分別回頭,似是不經(jīng)意,朝謹身殿看了一眼。 守在謹身殿門口的侍衛(wèi)闕無瞧得這一幕,退回殿中,對朱昱深道:“陛下,沈柳蘇三位大人已各自離開了。” 朱昱深淡淡“嗯”一聲。 闕無又遲疑:“但他們像是猜到了是陛下指使陳大人將他們支開的?!?/br> 朱昱深聽了這話,沒作聲。 都不用猜,他就知道蘇時雨要跟柳昀打聽何事。 他不在意她是否知道內(nèi)情,但不希望她太放肆,身為人臣,念舊是忠心,但念舊主,便是包藏禍心了,讓陳謹升過去打斷他們說話,沒別的意思,提個醒。 至于該透露的,不該透露的,左右柳昀分寸有度,他不擔心。 朱昱深手里捏著幾封信函,這是自六月起,兵部親自送到他手上的急報。 急報上稱,西北軍情緊急,自今年五月起,赤力連番突襲,戰(zhàn)況十分膠著。 彼時闕無看了軍報,曾問朱昱深:“可要召集兵部與都督府諸位大人,增派將軍出征西北?” 朱昱深思慮許久,只回三個字:“等等看?!睜柡笠涣⑺械募眻髩毫讼氯?,月余過去,西北的軍情,連內(nèi)閣都無人知曉。 直到今日一早,最新一封急函上說,六月末,西北軍如有神助,似是算準了赤力的突襲時間與路線,先發(fā)制人,一擊制勝。 這是誰的手筆,朱昱深心里再清楚不過。 “闕無,明日你啟程去西北?!?/br> 闕無一愣,時已入秋,西北氣候苦寒酷烈,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年。 “陛下,皇后娘娘小年夜會回京探望兩位小殿下,末將若明日啟程趕赴西北,年關(guān)節(jié)前恐怕回不來,無法帶二位小殿下去沈府見皇后娘娘了?!?/br>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朕會另指人帶瑄兒與瑾兒去沈府?!?/br> 闕無拱手稱是,又問:“陛下可是有事要囑咐晉安陛下?!?/br> 朱昱深的目光安靜地落在手里的軍報:“朕要你告訴十三,他能自明華宮大火中脫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么選?!?/br> “若選得對?!敝礻派钜粐@,“日后,便全了他此生的心愿。” 闕無問:“若是不對呢?” “你便將朕的‘世上英’帶去,待諸事定,當反賊殺了罷?!?/br> 第260章 二六零章 西北苦寒, 剛?cè)攵? 鴨子坡一帶除了沙山便是皚皚白雪。 這日風大,吹得人幾乎站不穩(wěn),幾個探路的將士頂著風回到坡口, 對守在那里的大漢道:“郝叔,西側(cè)口的岔路已仔細查過了, 沒見著赤力逃兵的身影?!?/br> 這名喚作“郝叔”的大漢長一副虬髯白眉,明明已近花甲之年,卻高大精壯, 精神矍鑠。 他點了點人數(shù),見幾波分出去探路的將士都回來了,道:“走,回去通報南總旗。” 南總旗名喚南亭,四月末到西北后,被征西大將軍左謙欽點為他們這一旗的統(tǒng)領(lǐng)。 旗中原有幾個老兵不服氣, 找南亭比斗過,哪知道幾個人一起上, 不出七招,便被南亭打得告饒。六月末,赤力蠻子突襲,也不知是趕巧還是怎么, 竟被南亭隨口算準了時間, 自此以后, 他們這一旗再無人敢對南亭不服了。 一行人回到鴨子坡背山, 等在那里總旗大人身罩墨絨大氅,不知是否因為天太冷,英挺的眉目透出一絲風霜凜冽,明明已近而立之年,一雙眼卻不似他們這些人一般渾濁,黑是黑,白是白,往細了看,眸子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簡直英俊得出奇。 郝叔真是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人物,走近了,連語氣都不由恭敬三分:“總旗大人,探路的將士都回來了,沒發(fā)現(xiàn)赤力逃兵的身影?!?/br> 朱南羨正在看鴨子坡的地圖,聽了郝叔的話,將地圖卷好收起,自馬上翻身而下,一個健步登上一旁的土坡頂,往遠處望去。 今早明明有探子來報,說在鴨子坡看到赤力逃兵的身影,怎么這才半日,就不見了?再往深處走是冰川峽谷,按理說已經(jīng)沒路了。